第十四章:翩子忍辱舞广陵 柔女置怒尝辣辛 (4)

林轻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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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烛光澄亮,觥筹交错,极尽宴会欢娱。陆尹琮冷然看了一眼尹孤玉,话语声宛如带着寒气:“你可真会说笑!我陆尹琮生平专杀为祸汉家百姓的鞑子,更恨你们这些当着官却不为黎民百姓着想的汉人!不思悔改不说,还极力压榨旁人,当真可悲可叹已极!宛如冢中枯骨,无药可救!你不好好想想,我陆尹琮就算当真是会跳舞,难道要跳给不仁不义,酒肉闲杂之人看么?”张圭和魏璜一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怒气未起,惭愧略生。说到底他们都是平日里做坏事如同灌白水一般的人,坏事做得多了,心也就发虚。此言一出,平日里能说会道的这些人,此时竟像被堵住了喉咙一般。

    尹孤玉颤声问道:“那你当真会跳么?”陆尹琮笑了,头微微扬起,道:“夫人要看跳舞?我不会!你教旁人跳吧!”惜芷心想这府里夫人怎地就愿意看别人跳舞呢,方才与她初见时,她也教自己跳舞来着,难不成那些舞伶跳的宛转身姿还不够她看的么,倒是好生奇怪!张圭冷冷地对陆尹琮道:“今日你无论会跳还是不会跳,这舞都得给我跳出来!”惜芷暗想他这一个习武男儿怎会跳舞!眼见陆尹琮要受辱,心头却无计可施!怜玉看出惜芷焦急神色,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都是一般地紧皱眉头。

    尹孤玉对张圭道:“今日只是我一人要看这人跳舞,他人不用相逼,元宵一年一度,惹得不悦便不好了。”说罢凝目看着尹琮。众人听了这话,知道若有人出言逼迫,那便是拂了这位夫人的脸面,自然也会让张圭不悦,是以都不说话了。陆尹琮明知众人有意侮辱,本是宁死而不愿意跳,可这位夫人不知怎地,于他倒有份拳拳亲切之意,自己看着她,竟是魂难守舍,意难平息,似乎两人有些什么别样联系一般。此时看着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似满怀了重重的心事,千万的言语,而现下她这些如云如雾的对己的感情都化作一场在他看来略带恳意的相询,倒是有些令他迷惑,乃至不想拒绝她这要看他跳舞的请求。

    陆尹琮思索了片刻,只见他微微沉了口气,看着尹孤玉道:“好罢!今日这舞便跳得!”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惊奇陆尹琮当真是会跳舞!几个与他交过手的人回想他出棍避招的敏捷身法,各个暗自恍然。尹孤玉不知是喜是悲,在那边犹是怔然相望。陆尹琮想了想,道:“嵇康临刑前曾索琴而奏一曲,我曾听之有感,便自己作了一支舞。这妙舞须得配乐,不知……”阮惜芷听了此话,一时心中激动,不由得道:“我可为君弹奏《广陵散》!”众人听了,不禁纷纷侧目看向这个女子。

    原来这嵇康逍遥世间,不寄抱负于仕途,慷慨正义,俯仰无愧。因为好友吕安求情而触怒大将军司马昭,而又被钟会诬陷,终至处死。其临死前奏了一首《广陵散》,此曲原指战国侠客聂政刺杀韩相侠累为知己严仲子报仇的故事,激愤高扬,铿锵有力,夹杂着一股不平则鸣的愤懑和郁怒,在嵇康瑶琴下流传开来,也是表明了他浩然正气,慷慨不屈的情怀。此时陆尹琮欲跳此舞,当真是秉袭了聂政、嵇康遗风,不禁令人心中慨叹!

    只见阮惜芷对尹孤玉道:“一柄七弦琴便可弹奏《广陵散》。”尹孤玉连忙遣人去拿七弦瑶琴。这书香门第纵是无人会弹琴,但琴是寻常物,不致没有。尹孤玉着人取琴后,又对张圭道:“这人潦倒到如此境地,跳出来的舞也是难看的,不如带他去沐浴更衣,换个清爽干净的样子,咱们也好欣赏他跳的舞。”张圭从未见尹孤玉有如此高兴致,心下也甚愉快,况且他也想看陆尹琮跳舞,想到陆尹琮内力尽失,也不怕他跑了,便着了几个侍卫和下人带他下去沐浴换衣。

    片晌后,一柄伏羲式黑漆面七弦瑶琴取来,惜芷“叮嗡叮嗡”试了一下音,蓦地想起自己上一次弹这首《广陵散》的时候是在思量这乔洛愚的名字该当怎样来讲,耳畔不由得响起秋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她垂首轻叹,昔时点点情思,不由得如耿耿夜灯一般漫上心头。

    她怎料得当自己再弹这首曲子时,竟是今日这般场景!

    过得片刻,只见陆尹琮穿了一身质地微旧的湖蓝色长缎袍,走进屋来。他换洗干净后,众人都眼前一亮,却见一个邋遢的囚犯变成了俊雅朗和的男子,当真是清秀绝伦!此时他手链脚链已除,活动自如,心神大振。转头一瞥,只见阮惜芷已然坐在边上预备抚琴,那清如盈了半盏秋水的双眸里,如罩了一层冷墨色深秋里的烟波。望了这眼光,那全部的愤懑与怨怒,都像是消弭成柔和的泠泠春水,缓缓地流淌进他的身躯里。尹琮暗想,这上元夜肯给自己的大敌跳上一舞,不仅仅是因为那位夫人,更是为了阮惜芷。

    锵锵之音顿起,阮惜芷手臂一个大开,随即缓而落下,宛如一片绛红色落叶悄然轻飘在琴,古音和平中正,激昂的曲调里,仿似有一个话语声在怨愤地控诉着。如眼前人的舞姿,尹琮仰面朝天,双臂猛然打开。大雁展翅,却有鸿鹄之姿隐约其中,他便随着阮惜芷激昂的曲调跳转开来。

    少刻,琴音略微柔和,娓娓动听,如韶龄女子在细说过往。陆尹琮亦成温和之姿,俯转仰合,皆是卸了一份力道,看起来尤是俊雅清逸。俄顷,有几声轻柔缓和的埙声夹杂其中,原来是不思吹埙相和。琴埙都是缓柔,可铮铮琴音,如小珠落玉盘,宛似泉水叮咚,环佩撞击;埙声则缠绵悱恻,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一时之间,琴韵埙声好似一问一答,琴音清高,而埙声低柔。琴埙相和,好似在众宾客眼前幻化出了一个空明轻灵的月光之境,月华当空流泻,宛如一片白银铺洒人间!人们仿佛进了一个高尚清雅的文人墨客世界!而陆尹琮就像在月下曼舞,只见他躬身轻跃,双足点地如蜻蜓点水,身姿柔和优美,如风似月,皓朗动人。蓦然间,尹琮向后仰去,缓缓倾下腰身,竟是和着琴音将身子仰成一个半月拱形!随即他又抬起双足,只用双手支地,笔直立起。埙声琴音相和间,尹琮渐而放下双腿,划了一个圆圈,平稳地立于中央。此情此景,就好像在皓皓月华下,世间只这一人长身玉立,独拥着可与婵娟媲美的非凡清姿。众人看到此处,都是忘了陆尹琮的身份,不自觉地要为其倾倒。眼前之景,恍然若梦。

    琴音悄然弱将下去,埙声也会意了一般愈加柔和轻缓,两音交融仿似一个轻袍缓带的公子在持卷望月。却听阮惜芷柔和的声音响起:“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她说的这诗原出自《古诗十九首》,是谈及宴会欢乐的,在此时吟起并无不妥。可她现在之意,却是希望陆尹琮能听她这几句诗之后的言语。

    呢喃如夜雀之语,惜芷之音好似轻盈地跃进这琴埙相和的月光之境里:

    “铿铿锵锵如金石,

    面目全非如聂子。

    淡水之交尚如此,

    胸怀天下何如是?”

    这几句话一道完,恍地琴音顿时高亢起来,将那些话恰到好处地遮掩,可尹琮离惜芷颇近,还是清晰地听进耳里。陆尹琮知道阮惜芷这是在劝解他,教他明白,聂政为了好友严仲子报仇不惜自毁面目,忍了多年苦楚,最终报得大仇,那他陆尹琮若心系天下,自当忍下这些屈辱,来日再报大仇。

    这些道理,于陆尹琮来讲早已想得明白,可惜芷在众敌前犹敢这般劝解,生怕自己忍不下众人侮辱,以四句话告诉自己高明大义,这份心意才是令陆尹琮弥足珍惜的。那灵秀女子清澈的双眸和恳切的言语就像是一泓秋水,舒缓了他长期以来因为忍耐而疲倦的心魂。当真是解语花一般的温柔。

    《广陵散》一入高亢,瑶琴中迅然发出铮铮锵锵之音,本是文士呐喊,惜芷的纤纤素手竟变幻出来了几抹刀影剑风。陆尹琮长袍急飘,双臂挥展如抟摇鲲鹏,俊目里清波每一流转,那便是说不尽的潇洒风采。这变幻万千的舞姿里恍然间添了三分武功意韵,尹琮好似和着阮惜芷的那曲琴音而挥洒恣意,一伸一展宛如武学里的一招一式,当真是好看至极!众人看到此处,心中竟生起难以遏制的激昂之意,一时竟想站起与他一同闻乐起舞!这瑶琴主调愈来愈高亢,便像是有十多具琴一并合奏一般,听者如亲临高崖之瀑布,声音宛如雷动!

    惜芷正弹得专心,忽听耳畔传来琼玉之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抬头一望,只见陆尹琮看似不经意地跳在琴前,说了这两句诗。惜芷顿时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她心中的弦不禁也是扣动。这亦是《古诗十九首》里的诗词,此时尹琮说来便是说明他愿意将惜芷看作知音好友。惜芷意会此意,心中竟是明朗如春晓之光,也觉得淡淡的安慰。想了片刻,又觉得他这样在刀光剑影里穿行的帮会头目居然也会吟诗,不由得微感惊异。

    嵇康临绝前悲懑的呐喊之意在这段高昂的琴鸣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众人闻其乐,观其舞,皆是心神俱颤!蓦地里“铮”地一声急响,琴音顿止,埙声甫歇,眼前跳舞之人也是放下了落式。只见陆尹琮刚一放下落式,身子忽地瘫软,侧身摔在了地上,右手立即按住了自己的腰畔,众人都发觉他脸色青白,冷汗涔涔,似是极其难受!

    惜芷大惊失色,连忙看向张圭那边,张圭正冷眼望着魏璜,可他身侧的尹孤玉竟是清泪涔涔而落,同时又急切地望着陆尹琮,似乎很想知道他怎么了。

    只听张圭冷冷地道:“魏兄弟,你把解药给他!你这么做,太也不给张某面子了。”魏璜还没说话,只听一直没有言语的张庄陌忽然道:“魏大人,是你拿暗器打的他?这也枉作英雄好汉了!”惜芷转头看去,张庄陌一张俏脸上微有怒气,不过这“英雄好汉”从她嘴里说出,倒也令惜芷暗哂。

    原来这魏璜看众人看得入迷,便趁人不注意向陆尹琮发了一枚银刺,谁料这陆尹琮竟像是毫无反应一般犹自跳着舞,他还以为没打中。可是他怎想得这陆尹琮真是忍力了得,直到片刻后跳完了舞,才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此时他被众人指责,好生拂了面子,便只得拿出解药给陆尹琮服下,并用吸铁石吸了那银刺出来。

    雪落无声,月移云后,傍夜来临。不思笑着跑到尹孤玉那里问陆尹琮跳得好不好,孤玉勉强笑着,泪水在眼眶外轻溅;张天阡怒目瞪着陆尹琮,张庄陌看着陆尹琮不知想些什么;张圭则着不思和侍卫要将陆尹琮带回去。陆尹琮握着腰畔,这毒虽解了,可腰上还是钻心地难受。走出门外,他只觉得两眼发黑,尽管他终是不信,自己竟给大敌像舞伶一般跳了一舞,还被宵小之徒肆无忌惮地发暗器伤了!今日他当是遭逢了生平未有之奇耻大辱!他暗沉一口气,极力压抑住内心的苍凉和郁怒,不由得又是在心底盘算自己的兄弟们何时才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