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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是我们没有任何人见过圣物吗?连利洛斯那家伙也没有。这可是禁忌,叔叔,你明明自称循规蹈矩,为什么又能说得好像你冒犯过禁忌一样呢?”
“希尔,你知道,我是个正派的人。况且说空话也对我没有好处。十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利洛斯和你才生下来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塞拉斯,也还没有离世。也许你不知道,塞拉斯是村落的祭司,在伊克之前,他负责和我传话。”
伊克,取走我猎枪和其它财物的中年祭司。我还有很多话要和这人谈谈。
“塞拉斯是长老的儿子,”屠夫顿了顿,四处张望,蹙起眉头,就像在努力分辨有没有人偷听一样,“所以对于禁忌,他向来缺乏恰当的......敬畏。对,是缺乏敬畏,就像你一样。塞拉斯当时把我领到他父亲的长屋附近,说是他有要事要处理。他命令我在周遭警戒——也就是说别让其它人发觉,免得这事情败露......然后,他去看了长屋的圣物。”
“难道你也看了?你们当时有什么感觉?”
戈巴尔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把布满老茧的指节紧扣在手心:“很难回忆了,我想。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不过也没太大区别。至于我的感觉......应该是困惑吧。”
“困惑。”希尔嘀咕道。
“我记得塞拉斯从长屋附近的树丛里不停挣扎,像条垂死的蜥蜴。过了很久他才爬出来,发抖个不停,站也站不起来,是我把他扶到了这口古井旁边。他说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又说一枚灰色的卵悬在虚无中,用很多枚睁开一线的眼睛注视他,用无数不同的人声相重合的低语呼唤他。他说他看到黑色的双螺旋从卵壳破裂的口穿过,底部像扭曲的树根那样生长在骸骨之林中,顶部往黑暗的天空延伸。那些卵壳碎片不是落到地上,而是均匀飘浮在半空中,像是灰尘,却从里面往外渗着黑色的血,浸染着附近一大片的土地。”
为双螺旋穿透的卵......
听到这番描述,杜恩使用密教僧侣冥想的方式把意识放空。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屠夫脸上,眼神却汇聚在空无一物的虚无中。他把人类应有的思维割裂,将诸多不同的言语刻下,彼此之间交叉、延伸,混杂出遵循屠夫的叙述后应有的形状和色彩,然后从他的灵魂中将其浮现。
这一切都在一个呼吸的时间中完成了。
他没有眨眼,死盯住烙印在眼瞳中的灰色巨卵,低声呼了口气。关于僧侣们冥想的方式和隐秘的理论他窥探过很多。虽然自身由于至高王的遗物无法行使咒文,虽然由于未经受指教,他的认知并不完全,可他对“万物外在和内在皆为一体”的洞悉,也非世俗中人能够比拟。
关于在意识和灵魂中构造某种邪异之物的投影,以求穿透世界表层,跨越现世的距离去寻觅其真正的存在,此类行为相当危险,后果也无法预测。不过,只要至高王的遗物还伴随着他,他就是一片无法寻觅的虚无。
在此类神秘仪式中,他的窥探永远都是单向的。
但他需要更多细节。
细节越多,他就能耗费更少时间寻觅到所谓的圣物。
“这可真是异想天开!”希尔并无所谓地说道,一边在古井井台上晃着两条纤细的小腿,一边揶揄一笑,“你确定不是利洛斯的父亲做了噩梦,把幻觉想成现实了?”
屠夫点点头。从他神情看来,侄女没产生多余的好奇心使他感到欣慰。“我也问他‘你是不是做了噩梦,把幻觉想成了现实?’”戈巴尔皱眉说,“结果,他打了我——就在这地方——就在我们屁股下面这口古井上,像是我打你那样......”
不,这当然不是幻觉。
尽管世俗中人很难相信,特别是工业革命的年代后那些被理性和唯物占据思想的世俗中人,但是,杜恩知道,形而上学对这世界的诠释是真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是真的。
在这现实中人们能够凭借理性去认知的一切事物以外,有某种无限混乱的、无界限的黑暗。对这种黑暗,僧侣们将其称作至高之理,意喻为万物的本质,也意喻为不存在于现实却推动着现实中一切的终极因。
通常来说,至高之理是种无法理喻的概念,也是一个抽象、模糊的、人为杜撰的名词。在工业革命以后的时代,它被认为是古人认知世界的原始思考,是近乎于虚构的神话。它颠倒果与因,违背物理规律,混淆了真实和虚假,人们将其视作迷信的一种,哪怕从文献中翻到古人言之凿凿的记录,也只会付之一笑。
作为生活在工业革命时代的杜恩,起初,他也将其看作僧侣们的胡言乱语。这种看法伴随着他的童年,直到他被领去密室,见证了“印记”。
个中经历和这个叫塞拉斯的诺里村祭司很像。
所谓“印记”,是指至高之理在这拥有界限的现实里残留的痕迹。
依据文献记载,在至高王时代,“印记”是一种罪行的记录,是邪教亵渎神圣的卑劣造物。它们只能封存,无法抹去,就像不该存在的异己刻在墙壁上无法抹去的亵渎之语那样。但对密教僧侣来说,这是他们借以窥探黑暗和穿透世界表层的途径,是学派成立的基础,是从时间之初就存在,到时间尽头也不会消亡的圣物。对他们来说,印记无时不刻都宣告着何为真实。
每个学派都要寻觅和珍藏这样的印记,既视作圣物,也视作取之不尽的真知宝库。在抵抗其恐怖的危险性的同时,他们借由表征不同的印记创造诸多不同的咒文。而借由这些咒文,他们就能让现实扭曲,产生无比邪异的变化。
比如死去的杜恩那对臂膀,比如附身死去的杜恩的那个意识。
这枚卵绝对是印记,是这真实的世界上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更加“真实”的东西。
杜恩需要把它掌握在手,不管有多危险,他都要掌握在手。关于他和密教僧侣——不止一个学派——的矛盾可能会带出很多问题。他需要一个保证,这个保证能够带给他解决问题的答案。
然而考虑到这枚卵的存在,对长老的威胁性评估就该大大提高了。这威胁不仅是对他自己的,也是对搜查队的。搜查队必须活下来。杜恩还对工业革命时代的文明残留抱有幻想。在这种原始蒙昧的山村里称王,还不如去城市中当个雇工。
如何才能顺利地杀了他呢?
“后来呢?”希尔锲而不舍地追问。
很明显,她相信戈巴尔所说的话,只是她不想把这种相信表现出来。和屠夫一样,看出这少女猎户的想法轻而易举。世俗中人不像他这样学过僧侣的冥想,也不懂得构建“真实”的面孔和表情。哪怕在密教僧侣会尝试的所有冥想方式里,他偷来的也是最危险的一种,容易导致精神分崩离析,意识为疯狂所占据。
不过,他没有选择,如果他不尝试,他就永远都只能当奴隶。
戈巴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盯着希尔的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补充道:“后来的几天,他开始分不清做梦和现实,老是对着墙壁念叨个不停,和并不存在的东西对话。有时候,他像野兽一样大喊大叫,有时候,他又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婴儿一样哭泣,哭够了就开始发出怪笑,笑够了,就又开始哭。我当初被他折磨得不清,精神衰弱,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好。”
“有更详细的说法吗?”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好奇心?不行,这我可不能继续告诉你了。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人还是无知点得好。”
“有什么可隐瞒的?只是我们俩私下说而已。你不说,我反而会更好奇呢!”
“你还要听什么?”屠夫的脸色有些发白。
“到他死去为止,都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久后就死去的?那时候你和利洛斯都还是婴儿!”
“我从老猎户那儿听来的。教我们狩猎的老猎户。”
“吉罗这个混蛋!”
“吉罗不知道细节,只知道塞拉斯死的很离奇,但你知道,是吧,叔叔?”
“我当然知道,”戈巴尔的情绪很差,“我亲眼看着他没的。”
希尔点了点头。
“这么说他不是受长老惩罚,而是莫名其妙就毫无征兆地死去了?”她问。
根据印记危险程度的不同,接近它们的后果也有所不同。相比杜恩还是个孩子时所见的那个,这东西也许要更......
屠夫的眼睛里闪烁着犹疑不定的色彩。
“发了一段时间的疯之后,”他低声说,“塞拉斯忽然恢复了理智,但那理智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他整天都坐在‘黄昏’上,还让我坐在‘黎明’上听他讲故事,就像快死的老人交代自己的身后事一样。虽然我把他讲的故事都当愚蠢的妄想,可是他说得都很详细,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戈巴尔低下头,脸上露出困惑和敬畏皆有的神情。对任何掺杂着迷信的畏惧,他都会这样。
“他说,灰色的卵每天都在他的梦中陪伴他,外壳一天天沿着一道裂缝逐渐碎开,仿佛是要容纳他进去。从外面看的时候,里面很黑,像个迷雾汇成的漩涡,看不清东西,但似乎又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