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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留斯强忍住把眉毛拧在一起的冲动,又揉了揉眉骨,把不久前他们跟长老灾难性的会面场景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祭司对迄今为止不可触碰的、并且跟几百年前经文记载相比也毫无损坏的圣物实在印象深刻:这枚灰色的卵竟然沉进了血池底部。这使他察觉到非同寻常的灾难征兆。
确实,有些事情是以往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但是,圣物竟然......那一瞬间,玛留斯几乎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所以这就是外乡人——邪恶的异教徒——的罪孽,祭司想到。他们必须被净化,并且全部都被送上祭台屠宰,否则,连圣物也会遭受到亵渎。
除此以外,长老的孩子利洛斯不见了,据村民汇报是跟着希尔去了圣山。虽然长老本人并未作出任何指示,仿佛缺乏担忧的情绪,不过玛留斯擅自做出决定,要把长老神圣的血脉追回,好让长老借此顺利诞下神圣的后裔。以祭司们的眼光来看,诺里村想要延续以往的生机,长老的意志就必须存在,并且绝对不能继续枯萎下去。否则,他们的子嗣和后代都将在荒芜的死地中灭绝。
为了群体的存亡,必须有个体作出牺牲。
祭司前些天在村落北方农田中的见闻表明,由于缺乏鲜血浸染和灵魂补给,这块土地几乎要化作令人无法忍受的贫瘠沙土了。
玛留斯和其它祭司相互分别,遣散了经过他祝福的猎人们,将其派往圣山,嘱咐一旦遇到利洛斯和希尔就强制带回村落。然后他去礼拜堂吃了点饭,才向杰拉德劳作的农庄走去,打算问他为什么祭品的事情还没办好。在路上,下起了小雨,他看到砍肉的戈巴尔离开住所去往屠宰房,和自己擦肩而过——此人是村落的屠夫,也是长老指派的库房看守。
此人在外行走时都把麻袋当面罩扣着,就像恐惧被人看到真面目一样,也从来都不跟其它人说话。看着砍肉的从自己一旁走过,其实是跟诺里村自古以来的秩序完全不合的异端份子经过。每次这人出现在他眼前,祭司心中就会泛起一阵厌恶,仿佛瞥见他生活的这个和谐、充满吉兆的村庄里寄生的一条蠕虫。在玛留斯看来,戈巴尔是个自我封闭的不安定因素,和当初希尔的母亲一样,都大有问题。
可惜长老指定他看守库房,可惜他除了摆弄骨头以外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否则,玛留斯就可以像他当年对希尔的母亲一样把屠夫送去绞刑架。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并且是必须为之举动。
他登上农庄的台阶,关紧农庄由许多叉状鹿角环绕的大门。火盆实在过于阴暗,不过祭司没花多久就找到了靠墙的窄梯,通往农庄的地下。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他闻到潮湿的泥土、菌类和即将发芽的马铃薯的气味。玛留斯停了下来,又用力揉了揉眉骨,杰拉德究竟在做什么?
自从外乡人来到圣山附近,他不详的预感就越来越多。为了纠正这种预感,必须献祭什么来取悦圣物,否则村落......
他跨过楼梯底端,脑袋还由于直面圣物的残留影响而嗡嗡作响。小雨化作暴雨,雨点如鼓点敲打着头顶的穹窿,发出咆哮声。农庄两侧墙上的壁画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如今已然有些脱落,满是岁月留下的裂痕。穹窿下种植的菌类总让他想起长老的血池里那些浮沉不断的头颅。
“杰拉德,你在哪里?”玛留斯喊道。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不久前嘱托过要带回希尔的猎手,惊恐霎时扼住了他的灵魂。
他们离玛留斯不远,都停在农庄地下,用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视他——注视着农庄狭窄的楼梯口。这三个经由他祝福的猎人都已经死了,死法不尽相同,有个猎人是被匕首捅进了喉咙,有个猎人是脸颊被斧子从中劈开,还有一个猎人整个胸膛都凹了进去,血水从咧开的嘴巴里不断往外流淌。
这三具尸体周围都有火把照明,无一例外,都摆出带着黑色幽默感的恐怖姿势。喉咙插着匕首的倚靠墙壁,以手掌托住下巴,仿佛沉浸于思考中;斧子卡在颅骨里的被铁丝吊了起来,双臂伸展仿佛是要飞翔;胸膛凹陷的猎人被钉在墙上,摆出了经文中先知受难的姿势,同古老的宗教裁判所刑讯犯人的壁画融汇为一,显出可怕的讽刺意味。
看到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经过他祝福的猎人就都死在了这里,等待自己发现,这让祭司的脑中一片混乱。噩梦般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呼吸,仿佛他迄今为止的怀疑终于成为现实。
“过去,我也见证过宗教裁判所的刑讯,”一个声音在空旷压抑的农庄中回响,“有的焚烧,有的鞭打,有的用刀割,有的用锯切削,其实都和屠夫区别不大。”
杰拉德呢?杰拉德在哪里?
“这个壁画为我唤了旧世的回忆。”那声音续道,“不过,作为其精神的继承者,你们既不算是最偏激的,也不算是最危险的。”
“你是谁?”祭司戒备地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人的生命是一场接着一场历经苦难的演出,”这人回答。他在哪里?“但不幸之处在于,有些人永远只能当别人的牵线木偶,表演着可悲的、不断重复的剧幕。你是长老的木偶吗,玛留斯?你为了讨好长老将她献上了祭台吗?”
玛留斯努力吸气,环顾周遭,同时努力回忆他记忆中农庄的陈设摆放,试图找到些许端倪。四周胡乱地摆放着水壶、肥料袋子、老旧的椅子和桌子。杂乱的物件曾经让他厌恶,如今却让他恐慌不已。然而他是祭司,他有信仰,他懂得神秘的词句,——正义是属于他这边的。
“其它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个声音继续从某个方向传来,“可是你知道,玛留斯,你知道‘她’是谁。你不希望、不甘愿看到没有丝线牵扯着的人。因为人在木偶的群体中是不被允许存在的,所以,你将其送上长老提供的祭台。这很令人惋惜,不是吗?”
“然而一旦离开了村落和经文,艾丝贝尔就什么都不是。”祭司回答,他的声音稳定下来,“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对方的回答,他只想争取时间。
他在寻觅对方,同时回忆词句,——那些带着力量的神秘的词句。
“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艺术欣赏能力的人,”那声音说,“我向来渴望真正优秀的演出。然而遗憾之处在于,这世界上尽是些荒谬的重复和可悲的屈服。优秀的演出不仅从来无法复制,还会被你这样的牵线木偶以粗鄙的方式毁坏。你看看周遭,玛留斯,你可曾意识到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意味着木偶该有的结局。我们人类受困于蛆虫般的肉体和神性的灵魂的矛盾之中,肉体总是会腐烂,灵魂却会长存。可是对你们,灵魂从一开始就是腐烂的......这样的话,岂不是只剩下肉体才能展示自我了吗?我想,你得感谢我赋予他们些许艺术性才行......”
祭司察觉到了,声音正从一侧的小房间里传来,源头靠近杰拉德休息的地方,他的视线刚好没到达那里。
“有人先你一步得到了自由。”那人忽然说。
某个阴影似乎一直藏在他身后的楼梯阴影中,现在他走进了农庄二层。
那是脸上罩着泛黄麻袋的戈巴尔。
是他——他明白了——是那个该被当作祭品献上的邪恶!
“演出开始了,玛留斯。”祭品柔声说,“他自由的证明,就是你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