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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扎兰的猎手没有答应或否定他,只是若无其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用一句“事后你能活下来再说”给出了答复。
虽然对方无法注意到,但是只花了片刻,杜恩就梳理出蒙扎语调中混杂的诸多情绪,有习惯性的不信任,有恼怒,有旁人难以察觉的诚挚等等,其中唯独没有危险。
此人经历了太多同僚的死亡,因此在她看来,能够活下来的人才有交流的意义。至于其它人,不过是些行走的尸体罢了。
她倒是个格外有意思的个体。
自打他从至高王的秘密宫殿里找到埃格拉斯的遗物,并且掌握了真知,杜恩遇见并洞悉了很多人,特别是对荒林学派的每个僧侣。他对他曾经的主人们的度量和理解,比他们自己要更加深刻。而从这些僧侣身上他发觉,就情绪和性格而言,神秘学者与世俗中人不仅没有实质性的差距,反倒更加偏激、脆弱。只需稍微花点功夫,他就能轻而易举取得最大程度的信任。
学派的僧侣都以为虚己是个愚忠的奴隶战士,将自己奉献给学派信仰,信奉着他们给他灌输的任何理念,但这不过是他在用他者最希望看到的方式说话,是他刻意维持的假象。待到旧世的最后一年,他对僧侣们下杀手的时候,很多僧侣直到死在他手里,神情中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情绪。每个人都以为虚己是他们眼中的样子,并且对此笃信不疑,实际上,那只是他想让他们以为自己是的样子。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不过在这个行事逻辑简单到过份的依扎兰猎手身上,这种假象倒是并不需要。
在过去,杜恩不是没有遇到过说话过于直率的人,但他知道,人们总会根据人际关系的需求掩饰自己,一边用唯唯诺诺的奉迎将自己包裹,一边又注视他人以寻求肯定。而为了实现后者,为了满足他者的眼光,把自己的智慧与独立性阉割掉便是相当普遍的事情。
他所见的人,大多都满怀奴性,谁能给他们认同、给他们肯定、甚至哪怕只给出一点儿微不可查的真实和希望,他们就会把自己完全奉献给此人,而不思考其合理性。所谓的说话直率,大抵上也都是一种愚蠢的表现而已。
这是他实践的结果,最后一例,就是诺里村的屠夫戈巴尔。
和其它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个蒙扎仿佛根本不活在人际关系的依附之中。有人也许会将其称为自我中心,不过在真知的理念看来,自我中心的另一面,就是总作为他人他物的一部分,依赖于他人、组织或虚构的信仰。至高王埃格拉斯在真知中否定献身,否定奉献,并认为人所献身的事物就是奴役他们的事物,其中确切反映了对于自身力量的背叛,其结果,当然是个人被社会的大结构所淹没。
是的,和其它人的不同之处在于,蒙扎薇娅并非愚蠢,反而不自发触碰到了真知的第一个部分。她对这世界的认识其实相当真切,如果稍加指教,她就可以彻彻底底在这世上独行,不把自己奉献给任何东西。可以这么做吗?毕竟,这样的人可是相当罕见,而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她是否能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呢?
他面临的灾难实在规模太大,必须利用能够利用的每一份力量。这样指引人脱离奴役的困境会造就一个难以掌握的独行者。她的思想会延伸到极远处,进入出生在俗世间的人们几乎无法企及的领域。可正因如此,相比他醒来以后掌握的第一个追随者戈巴尔,这样的人更能带给他机会,也更具备潜在的力量。
目前来说,确保她能活下来也是必须的。
当然,指引她的路途是之后再考虑的事情,目前最紧要的问题还是印记。变数实在太多,不仅是这个连蒙扎都深为忌惮的任务派发者冲着印记而来,更有他冒然行动造成的失误,——跨入深层世界之后,一切都和他当初的印象完全不同了。
现在杜恩知道,深层世界不再是人类完全无知的领域,虽然黑暗纪中它如蜷曲的手指般逐渐张开,紧紧握住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使其被腐蚀得发黑。可与此同时,神秘学者们也反过来侵蚀了邪灵诞生之所,在其中构筑起宏伟或诡异的建筑结构。这个长老构筑的环境,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们适应环境的能力远比他想象中要顽强,甚至还能反向侵蚀旧世僧侣们视之为禁忌的深层世界。这也说明,实现完满的方式远比旧世僧侣一直认为的更加曲折、更加壮观、也更具希望。一旦远离当初工业文明的社会秩序产生的约束和阻碍,人之疯狂可比这个黑暗的世界恐怖多了......
虽然不久前,他还对人们生存的现状产生怀疑,可经过此处的见证,杜恩已然相信,恶劣的生存环境并非首当其冲的问题,反倒可能还和旧世一样,是人和人不同信仰与组织之间的冲突才对。也许底层的人们会活得相当凄惨,不过,对所谓的理事会和上层贵族,还有那些神秘学者......这种残酷的环境,反倒更有利于他们掌握权力。
对杜恩来说,在阴影中掌握人心,并逐渐构筑起成规模的组织力量,这算不上困难,只是需要时间。很多、很多时间。与千年狩猎进行对抗的结果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决定的,而要取决与他有多久时间做出准备,取决于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过,这些都要在到达依扎兰之后因地制宜。
蒙扎这样一个既理解依扎兰环境,也远离社会构成的独行者,能给他节省出相当多时间。
但是,印记,最重要的还是印记。
“你是说那个希尔还有个叔父,”沿着来路走下台阶时,蒙扎拂过一头黑发,“但是跨入深层世界的时候,你们失散了?”
“也许是因为长老准备了某种措施,”杜恩转过脸去对她说,“毕竟你们已经杀了这么多猎人......你说你是怎么进来的来着?”
“我不过是跟我们敬爱的搜查长握了个手,”蒙扎回答他,“她就把我一个人扔了进来,就像抛出一把匕首——”她舔舔还是染着血迹的嘴唇,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你没有试着找把倒霉的匕首扔进去,反而自己一头栽进泥坑,是因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不太擅长这个吧。”杜恩摊开手来,耸耸肩,“你也可以认为是我缺乏实际经验。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会来到我这里?那口古井很容易发现吗?”
“我跟着你留下的痕迹和味道过来的。”蒙扎说。她直直地盯着杜恩,眼里闪烁着和不久前她拔剑时很像的东西。是对神秘和扭曲事物的狂热吗?
杜恩明白,这不是她的玩笑话,她的确像狗一样追着他来到这里。她对他制造的屠场和摆弄的尸体充满探究欲望,乃至对他本人也有着追根究底的想法,到现在也未散去。不过对她来说,最具效率的交流方式,乃是拔出剑来,试试能不能在他身上划出几道痕迹。
如果不是他擅长武技,特别是擅长针对剑术,他现在已经横尸此地了。
这人和屠夫的侄女希尔简直就是相反的两面。
如果她们俩见过面,那她们一定发生过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