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黑暗之都(五)

康伯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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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为什么我每次都要来这个破败的旧街私人诊所治伤?明明我可以去卡纳尔金融区的高级医院。蒙扎睁开眼睛,盯着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发呆时第一百次自问。因为从小就来这里治疗打架斗殴的伤势,所以已经习惯了吗?

    也许是吧。

    和出海在外的时候不同,待在依扎兰的时间里,蒙扎是个缺乏活力还有些懒散过头的废物,整天除了在黑市淘老电影的碟片,就是蹲在房间里喝酒、看片、混日子,最长的记录是一个多月没有出门。不愿意搬家、不愿意适应新的环境,所以她还住在旧街里安身;不愿意走很长的路去卡纳尔的高级医院,所以她还在没有行医执照的私人诊所打发病痛;不愿意适应满怀朝气的新晋搜查员们想要晋升社会地位的气氛,所以她从来都不接受跟同僚在旧街以外的地方见面请求,——除非是师父这么要求。

    上一次回依扎兰的时候,师父是不是实在看不下去我这幅德性,就想把他出师不久的徒弟介绍给我来着?他叫梅......梅什么来着?蒙扎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因为她昏迷的实在太久了。不过反正那家伙已经死了,所以这也不需要了。人活在这世上,用不着记住这么多没用的事情!

    她还有一箱子老电影没看完呢。

    不过,是什么人把我运到这里来的?除了老约洛卡,似乎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知道她习惯在这个私人诊所治病吧?就算是师父,他也会把我搬到卡纳尔的高级医院,而不是这里吧?

    蒙扎想抬起手揉揉自己昏沉的额头,却发现手背扎着吊针,只好悻悻地放下来。病床一旁的柜子上摆着刚用过的金属托盘,器具没来得及洗,沾满了血:明显缝过伤口的尖针、似乎给谁截肢过的锯子、血红一片像是不小心掉进了剪开的肚子里的剪刀、还有夹着半条阑尾的镊子,托盘的特殊玻璃容器里甚至还摆着一个新鲜的肾脏。

    怎么回事?又有哪个还不上债的来卖器官了?

    有人推门进来,又从小门走进诊所更深处,由于站在阴影里面她看不大清晰,不过身材和私人诊所的医生实在不太像。蒙扎猜测,这是玛蒂尔从附近欠她人情的地下组织里顾来的助手,——旧街里有些医生也兼顾处理械斗尸体的职责,特别是这个世代兼顾尸体处理的家传诊所。这人身材高大,肩上扛着沉重的帆布袋子,正把袋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倒进盛满福尔马林的大缸,听声音可能是零碎的内脏和断肢。

    那些自认凶狠的小混混十有八九是承受不了这种景象的,往往都会把两天的饭带着胃液都呕出来,所以这位新助手兴许经验丰富。

    那人把帆布袋子挂在铁钩上,然后轻轻推门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跨出阴影。这时候,蒙扎和他视线相遇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他?

    两人对视片刻,蒙扎颇感震惊。接下来,杜恩耸耸肩:“你很惊讶?”

    “我是挺惊讶的,这鬼地方除了我师父以外从没有其它同僚来过。”

    “以前从没有过?”

    “以前从没有过。”蒙扎喉咙干涩,“那些出去的人都不愿意回来,更别说是本来就没出身在旧街的家伙了......是你把我运过来的?”

    “是我把你运过来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鬼地方?”

    “那些船工。”

    “船工?”

    “有个叫哈莱尔的船工来这私人诊所看过病,还因为囊中羞涩帮这里的医生处理过尸体。”

    “你这种人会跟船工说话,简直是颠倒我的世界观,就像一个老鹰跳进粪坑里游泳。”

    “不止如此。如你所见,我甚至会帮没有行医执照的非法医生非法处理地方帮派非法械斗产生的非法尸体......最近由于一些原因,我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她?”

    “是她。”杜恩叹口气,“作为我不归还印记的交换,我被胁迫了。”

    “你拿到了印记?”

    “拿到了一部分,而且也还不回去了,有空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

    “没有看到当时发生的而一切真是可惜。”蒙扎用没有扎着吊针的手揉揉头发,“这么说来,师父没把我运到卡纳尔的高级医院,也是因为搜查长大人挡着?”

    “她还挺了解你的,知道你在依扎兰讨厌外出。”

    “我宁愿她不了解......”她刚把手放下来,就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这不是我放在卧室里的背心吗?“你可别告诉我你知道我住哪里。”

    “有人让我去的。”杜恩回答。

    “有人?”

    “是我。”玛蒂尔医生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影里走出,由于身材差距实在太大,一时之间蒙扎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起先诊所医生没有看着蒙扎,只是吩咐几个地方帮派份子把尸体扔到合适的地方,她会好好处理掉,然后才转脸过来。

    这人的扮相还是和蒙扎上次来诊所没有太大分别,苍白纤细,脖颈修长,好似脆弱的花茎,仿佛一碰就会断开。脸部神情说不上冷漠,但是略感木然,两道被头发遮住的细眉毛很难看清,很小的下颌,红眼睛有些暗淡,给人以不详的感觉。黑灰色长发没怎么打理,只随便束了起来,很有应付差事的意味,也不知道做手术的时候往病人肚子里掉进去过多少根。

    “为什么是你?”于是蒙扎问。

    “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吗?”玛蒂尔反问,把颀长的手掌合在一起摩擦,“我们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我就给你开膛破肚过了。”

    “听上去你们很亲密。”杜恩点点头。

    “这不是亲密的体现。”蒙扎反驳,“我当时以为做手术的是她父亲,没想到居然是她给我操刀。”

    “那是我的第一次体验呢。”玛蒂尔说,“因为父亲说我和你从小就是好朋友,哪怕出了意外也可以用友情糊弄过去,所以我才上的。”

    “我不想跟你谈这个,”蒙扎睁大眼睛,“我只想问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你又给我做了什么处理。”

    “你在我这儿睡了两天多一点,期间这位神秘学者给你灌了一些据说是能维持生机的营养剂。”玛蒂尔走过来把她背心撩开,指指她小腹从上端延伸到肚脐的缝合线,两侧布满拆线之后留下的红点,“然后,我帮你处理了内脏出血的瘀伤和几处碎裂的骨刺。理论上来说换个其它人的话,那么她下半辈子已经完了,不过你痊愈的能力异乎寻常,所以再过十来天你就能恢复如初。”

    “其实当时发生的事情不止这些。”杜恩忽然说。

    “我就知道!”蒙扎刚喊出声,就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倒抽一口凉气,脑袋又撞到床头的铁栏杆上。

    “给她垫个什么吧,神秘学者。”玛蒂尔若无其事地说。

    杜恩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宽大的软垫,把蒙扎的脊背垫住,又弯腰把她往上扶,好让她能坐起来。“跟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玩尸体的。”他刚想把腰直起来,蒙扎就一把拽他的衣领,“每个细节都说出来。”这动作对目前的她来说实在费力,已经开始让她大声喘气了。

    “大抵上,”杜恩回答,在她胸口下方交叠的红色疤痕比划了一下,“这里的肋骨和胸骨碎了不少,有部分碎块还卡在肉里面,医生说只能手术修复。除此以外,她还要收拾你的肺。虽然玛蒂尔医生说她会尽力控制创口大小,不过她开了一个刚好能把手伸进去的口子,又拿食指抚摸了好久你的肺部,还喃喃自语了一些我没听清的话。”

    蒙扎把脸转过去。

    “我给我的手消过毒了。”医生稍稍低头,又往后退了一步。

    “也就是说你没戴手套?”她提问。

    “那样不会影响手感吗?”医生茫然地眨眨眼,“我还要从你肺部取出小碎片呢。”

    “你可以用镊子。”她指出。

    “这是我家传的镊子,用它做手术要收额外的历史和文化遗产费用。”医生弯腰靠近,拿食指碰碰她腹部的伤疤,“而且摸摸你的内脏又不会出什么事,——不管怎样,只要你能健康地睁开眼睛,不就是成功的手术了吗?”

    “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昨天她连晚饭都没吃就在给你做手术。”杜恩又用温和的声音说,“她甚至没有像对另一个病患一样,手术做到一半就把锯子卡在别人大腿上去吃午饭。”

    “我知道,印象深刻。”蒙扎叹口气,放开他的衣领,“托这间非法行医还非法处理尸体的私人诊所的福,我活过来不少次了,但我总觉得她想把我内脏取出来摆在陈列柜里欣赏。”

    “可能是因为从没有猎手和神秘学者到我这儿做过手术吧,”玛蒂尔平静地收回食指,“迄今为止我帮附近的黑帮处理过不少尸体了,看到的心脏、肝脏、肾脏、肺和骨骼却全都是些难看、萎缩又丑陋的东西,唯独蒙扎,即使整天酗酒抽烟也健康、漂亮得过份呢。”她往杜恩那边侧过脸去,“换句话说,这位神秘学者先生,如果你也愿意让我开膛摸摸内脏的话......”

    “这取决于你能告诉我什么。”他忽然笑了,话语中带上了一丝阴郁,似乎他站在这里的目的远不止送她过来这么简单,“人脉广泛的医生小姐。”

    玛蒂尔伸出粉红色的舌头,面无表情地舔舔手指、眨眨眼睛:“你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呢......这么说来,你是抱着某些目的来这儿的吗,神秘学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