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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当初上小学一样,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一届半步桥小学的毕业生,几乎都被就近分配到了离家不远的里仁街的京城第七十八中上学。
走运的是这次没人帮忙,洪衍武和陈力泉就被分在了一个“排”,白天上学还能待在一起。不过也有他们不走运的一点,那就是七十八中在玄武区的中学里一直是以学生的野蛮好斗而出名的。
七十八中原名里仁街中学。建于1962年,1965年改为现名,1971年才刚刚增设高中,在这时看来还几乎是个新校。
这所中学其实建国之后首都大扩容的产物。因为刚刚建国的时候,半步桥这一带虽然没出护城河,可因为已是外城的边缘地带,原有居民并不多。这里还基本延续着光绪三十五年兴办京城第一所新式监狱——京师模范监狱时,那人烟稀少、荒僻异常的状态。
后来完全是为了安置因改造旧城搬迁的市民和不断涌入京城新居民,市政府才在这里填埋整路,树立路灯,大盖排子房。于是,伴随着大量被安置在这里的新增人口对医疗、教育需求的增长,也就有了这所学校。
像这种状况在当时很普遍,在整个京城老城区的边缘地带,有许多学校都是在这个时期出于共同原因兴办的。要按现在的理解,基本就是城乡结合部被房地产业改造的过程。只不过最大的区别在于,当时的这种变化并非现代的商业运作,而是一种政府福利。
但是也要知道,原本就是京城穷人的聚居之所的玄武、重文外城两区,毕竟与有“东富西贵”之称的东城、西城两个内城区不同,属于这里的社会精英阶层很少。即使是后来安置下的新居民,也多是从旧有危险建筑物中迁出的贫苦市民,或是当时刚刚入京,靠拉三轮车和做小买卖谋生的流动人口。
这么说吧,南城两区最多的人口,就是大量的社会闲散人员和作为落后经济代表的小商贩、手工业者、工商业者。于是这也就造成了在建设新京城地带时,市政府便把有限的资源向西郊六里桥这样军区大院的集中地,或是北边蓝靛厂、老虎洞这样靠近名牌大学的地方,又或是东部大北窑、大山子这样满布工厂的新兴工业区所倾斜。特别是医疗教育资源上尤是如此。
于是这么一来,玄武、重文两区的新兴学校便只能达到一个极其低下的水准。别说赶不上东西城的著名老校了,哪怕与东、西、北这三个方向的城郊地区,同样在这个时期所新办的学校也不能相比。
现实的情况是,南城玄武、重文两区原本不多的干部子弟和知识份子的孩子,大多都被像师大附中、十四中、汇文中学这样传承上百年的老校吸收了。而后来因公新调入京的干部子女,也都被送到像十五中、六十六中和育才中学这样寥寥不多的几所新办重点学校就读。那么余下的大批量新办学校,就成了专门收容老百姓孩子就读的“贫民”学校。自然讲究不了什么师资力量和教学环境,学生的素质也基本就是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了。
而在这些学校里,又尤以七十八中的情况最为堪忧。想当初,远在“运动”之前,玄武区的各个中学间就流传着一句“七十八中大门朝北,不是流氓就是土匪”的顺口溜,来形容这所学校的学生。
与之类似的,是七十八中本校学生中也一直流传着另一句口号,来形容他们美好的校园生活,那就是“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炼肌肉,不被挨揍!”。由此也就可以知道这所学校的成色了。
这两句话绝对一点也不夸张。洪衍武和陈力泉上学的第一天,他们就频繁目睹了好几次对这个学校而言等若家常便饭一样的暴力事件。
有一次是上午第二节课间在厕所里,当时可能是由于上厕所的人多,一个身体粗壮的孩子嫌一个身体瘦弱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孩子挤了他,结果一拳就把那个“豆芽菜”打倒在厕所地上的一摊尿里。
“豆芽菜”自然没练过掼跤,脚底下没根儿,一打就倒。他坐在大片尿水里捂着脸惊恐万分,却没人理他。最后快上课了,他害怕迟到,便只好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步哭着走回教室,衣服上沾的全是湿湿的尿迹。
还有一次是下午发生在操场上的。有两个孩子因为争单杠打起来了。结果经过一番势均力敌的拳脚较量终于分出了胜负,一个虽也战得鼻青脸肿,但总算靠扭过另一个的胳膊获得了最终胜利。而且这小子得理不让人,竟在把对方扭得******一样的情况下,逼着人家叫他爸爸。被扭的孩子开始还不愿低头,可后来顽抗了一阵之后,耐不过疼也只好乖乖地叫了,比叫他亲爹还叫得响。
说真的,在这所学校里,打人对很多男孩子来说似乎有着无穷的乐趣,就跟吃香肠一样享受,特舒服。
比如他们只要看哪个学生不顺眼,过去砸上一拳就能去火,而要是抽上一个耳光就更甜蜜了。唯如此才显示出他们超人的威猛,好令其他的同龄人恐惧臣服。所以,在他们看来,耳光的响声要比蝈蝈叫有趣得多、过瘾得多。这种兴奋劲儿带来的快感每次都不腻,就好像吃了一块糖、捡了一毛钱一样。
所以七十八中学生间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任何人要想在同学中有威信,必须得打人厉害。这里的学生们就认你能不能打架。没其他道理可讲,拳头就是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王,走哪儿都前呼后拥。
没人同情弱者,跟狼崽子喜欢相互撕咬一样,这里就是一个动物世界,只认个头儿和力气、牙齿和爪子。像些身体羸弱,嘴巴笨,力气小,不会吵嘴,不会骂人,不会掐架,不会耍赖,不会吹牛的孩子,只像一只毫无自卫能力的小兔子,成为狼崽子们的口中猎物。
另外,除了拳头之上的原则以外,七十八中的暴力潜规则里还包括了年级和“圈儿”这两种概念。
年级的概念最好理解,因为这是任何学校里最原始的等级划分。由于身体发育有差距,和论资排辈的潜规则,低年级自然是高年级碗儿里的菜。特别是刚从小学升入中学的新生,还没经过弱肉强食的考验,他们被小学老师温煦的环境惯得弱不禁风,太柔和、太稚嫩,完全要经过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学会剽悍、凶猛和抗击打。所以他们自然是垫底的。
而作为高年级的男生往往也会以“过来人”自居,用欺负新生来开心取乐。他们把自身曾经遭遇过的残酷待遇,完全用身体力行的方法传授给低年级学生。同时也可以借此显示自己的强大,根本不在乎背上欺负弱小的恶名。
比如在七十八中的校园里就经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低年级学生正在看的小人书会被高年级的无缘无故地抢走。或是低年级的正在操场上打球或是玩单杠一类的器械时,高年级的来了,只需吼一声便会把人轰走。此外,低年级的哪怕没招谁没惹谁地走在路上,没准儿都会被高年级的用猴皮筋射来的纸弹打中后脑勺。
在通常情况下,低年级的遭致高年级的欺压大多都会忍气吞声,而一旦有人敢稍有不满的表现,必然会遭致诸如抽耳光、封眼拳之类,较为深刻的“教育”方式。不过也有一种例外,那就是有些身在“圈儿”里的学生,不用去看这种脸色。
所谓“圈儿”里人,在学校的食物链里应该排在最高等级,他们在行为上也确实与普通学生有很大的区别。
上大街,去上学,这些人从不一个人出门,都是成“帮”成“伙儿”的。届时浩浩荡荡,骑车的、走着的、骑车带人的……有时候较大“圈子”的人凑齐了,一长溜坐在马路牙子上,能排出小半站地去,还不时有人过来负责发烟、冰棍和汽水。
虽然这其中真能打的不多,好起哄的不少,可依仗着人多势众,也是极有威慑力的。于是乎在校内校外,他们不但不用再担心遭遇欺负,甚至还可以随心所欲作威作福,欺负别人。
另外,“圈儿”里人对流氓黑话和打架装备上的效仿能力,也非普通的学生可比。
比如“叫碴锛儿”、“挡横儿”、“犯各”、“乍刺儿”、“装丫挺的”、“执拗”、“来劲”等等行话,在“圈儿”里人的嘴里就常听得见。而菜刀、三棱刮刀、钢丝锁(一种自行车锁,又称棍儿锁或弹簧锁)、铁链子、武装带、板砖等等也通常会揣着这些孩子的军挎书包里。
不过这大多也只是装样子壮胆用的,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见有人使用。而且像管儿叉、军刺、匕首这种容易夺人性命,造成较大伤亡事故的专业“凶器”,也是不多见的。
说白了,“圈儿”里人才是中学生里最爱惹事生非的一类人,他们也是最接近社会上职业流氓的学生。一般被俗称为“小痞子”或“小玩闹”。在哪个年代都是让老师头疼的主儿,用现在的概念来讲就是崇尚暴力的不良少年。
其实要严格说起来,“圈儿”这个概念还是在“运动”中的停课时期产生的。
当时停课以后,每条胡同儿里或每个大院儿里的孩子,大多都会扎堆泡在一起消磨时间。丧失了学习条件的孩子无正事可干,且精力和火气正旺,属于没事滋事的年纪,便整天跑到社会上瞎折腾、疯玩。而来自不同地域界限的孩子由于经常能够接触,自然也就容易引起群体摩擦。
导火索大多是些琐事,因排队买东西引发的恩怨,因上车抢座引发的矛盾,或因这个孩子多看了那个孩子一眼(所谓“犯照”),都会酿成突发性的“战争”。于是整个社会上打群架之风也开始借此迅速蔓延。最严重的程度甚至能到两个地方的孩子结下无可化解的宿怨,最后只要一见面就开打,不到一方头破血流败北而逃,另一方就绝不会罢手收兵的地步。
当时这种“战争”时起时落,就犹如巴以关系那样。有时候混战的规模可以折腾得很大,一个较大的地区竟会出现宛如“三国演义”甚至“战国七雄”的局面。
这也就应了那句“乱世出英雄”的话。随着架打多了,恶名逐渐传开,各个区域自然会涌现出一批“声威远播”的“名人”,进而成为统领一方的玩主,如果用行话来形容就叫“戳起来”。同时也就比出了某一地段中,哪个大院横,哪个胡同野。
像玄武区就存在着许多真正把手伸进了社会,“割据一方”的人物。如前门一带的“八戒”、“瑶子”,天桥儿的“钉子”、“小地主”,菜市口地区的“特务”、“老鬼”,牛街的“宝强”、“加齐”,白广路的“小酸枣”、“红叶”,永定门的“大得合”、广安门的“大老屁”和右安门外的“老褡裢”等等。他们都是当年孩子们如雷贯耳的崇拜对象,可谓无人不晓。
而复课以后,这股风气又被从社会上带回到了校园里。因为都是按片儿就近上的学,所以那些怀着崇拜心理又渴望保护神的新生们,就自发地团结在自己居住区域已经“戳起来”的“名人”的周围,甘心听其号令,惟命是从。
大多数被捧着的人也都非常喜欢这种成“势”的感觉,觉得自己登高一呼就有不少人响应,宛若水泊梁山的好汉一般,十分威风。于是愈加喜欢拉帮结派,爱以“大哥”自居。
这无疑也引起了一些学生羡慕下的有意效仿,这样便不断有想“抖份儿”的人为了增加自己威信与实力,从与自己住得近的新生里挑选新成员,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活动“圈儿”。这样一来,还没等一茬孩子过气,便又有“后起之秀”趁势而起。
由于这种自发结成的小团伙越来越多,群架自然也成泛滥趋势。像这种“校园战事”往往会发生在楼道或操场。
假如楼道里打起架来,抄的多是笤帚、墩布、椅子和书包等顺手的家伙。由于楼道地方窄,腾挪不开,结果经常是教室和走廊的玻璃稀里哗啦,“参战”的孩子人仰马翻、头破血流,甚至殃及无辜师生。
操场由于地界大,常见的倒是追杀场面。因为当时的房子几乎全是砖瓦房,抄板砖还是比较容易的。
总之,像这种泾渭分明的几拨孩子在校内外打群架的事例,在七十年代中前期是相当普遍的,这是大气候使然。在当年甚至是一种社会时尚,一种半大孩子普遍参与的活动。别看如今说起来会让今天的同龄孩子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当年,确是如此。
应该说,以上这三条通行准则对于安分守己的老实孩子来讲等同于噩梦,可假如七十八中要只讲究这三条倒好了。因为这些对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讲,威胁却并不算大。
首先,他们跟着玉爷学跤,虽然还没学到什么进攻的招式,可练过几年基本功的他们,身体素质毕竟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仅凭他们身上的“排打功”,哪怕采用你打我一拳我还一脚这种最笨的办法,在同龄人里,单打独斗真没几个人是他们的对手。从实际上出发,他也是有一定自保之力的。
其次呢,别说洪衍武在半步桥小学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就是个喜好欺负人的主儿,周围还聚集着诸如赵火炉、李春生、蒋八一这些狐朋狗友,在新生中也算小有势力,况且就算是按地域性的“圈儿”来讲他也不吃亏。
由于学校没什么干部子弟,当时七十八的学生主要以白纸坊东街为界来划分为两大拨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楚河汉界”的意思。
学校在白纸坊东街街南边,南边守着家门口这拨孩子,又细分为半步桥胡同,姚家井和育新街几片儿。由于有便利条件,一旦打起架来他们总爱往家跑去招呼人手。不过这帮孩子平日也素有间隙,心并不齐。
而白纸坊东街街北边的孩子由于学校离家相对较远,在打架“攒人儿”这方面先天吃亏。于是时间一长,像盆儿胡同的、平渊里的、儒福里这些相距不远的胡同,就不得不选择放弃旧日那些小龃龉,来“结寨自保”。
共同的敌人可是团伙之间最好的稳定剂,在经历过几次“血战”之后,这几条胡同的孩子越配合越默契,初步建立了些臭味相投的“义气”,渐渐地已隐隐成为七十八中最齐心的一拨儿了。
像黑子正念高二的二哥,就是福儒里的带头人物,要论手黑,他的名头甚至已经传到了附近的中学里,已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玩主。而他最绝的一手。是每次战胜对手后,他都会慢慢地走到对手面前,然后微笑着朝对方脸上吐唾沫。而几乎所有被他揍过的人都只敢用手擦去,却不敢同样啐他一口。
总之,综合各方面而言,在学校之内,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至于成为其他孩子袭击的靶子,变成其他孩子宣泄精力的对象。
可现实往往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衡量的,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非常年代,因为有着“黑五类”的出身和“贪污犯儿子”的名声,这一切有利条件对他们而言,终归只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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