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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因放开心怀感到轻松欣喜,同样也有人非要跟生活较真到底。
重区茶食胡同三号院儿的三间西房,寿家的气氛相当别扭。
寿敬方着一道“红烧鲍鱼”,已经喝了好几杯,茅台酒让他的脸色略泛着红晕。可此时他心里却并不痛快,因为他的子女们讨论的内容,实在让他不受听。
寿蓉拍桌子瞪眼。
“太气人了!寿诤,我都托人查过了,你的考分超过录取线北医大二十多分呢。可连首医大都不要你,他们凭什么?咱们得去找他们……”
寿诤却泰然处之。
“哎呀,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成分问题嘛。其实能有个大学不错了,还幸亏我第三志愿报了农大……”
“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你现在的本事,当主任大夫都有富裕,甘心去学怎么修理地球?统一考试择优录取,这不是‘伟人’定的吗?”
“面定的是政策,下面定的是掌握尺度,你较真也是白费力气……”
“那不行,你考了这么高的分儿不能白考了,咱得解决这个问题。再说咱家又不是没路子,不行我带你去求姑姑……”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寿敬方可不再无动于衷了,大声呵斥了一声。“你敢!”
寿蓉则份外委屈。
“爸,您这是怎么了?这是有关寿诤一辈子的大事,姑姑毕竟是您的亲姐姐。现在既然‘运动’过去了,她已经不用担心受牵连了,肯定不会对咱们再袖手不管的。咱们寿诤又不是能力问题,这点小忙,姑父要能去打声招呼,或许办下来了。您不是一直想让寿诤当大夫吗?”
哪知寿敬方竟十分刻板地说,“当大夫是靠本事,不是靠摇尾巴软骨头。你要再动这个趋炎附势的念头,不配做我的女儿!”
“爸!你……”
寿蓉还要再争辩,哪知寿诤居然也反对她。
“姐,我的事儿你甭管了!姑姑那一家子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去巴结他们。我还不信了,难道我农大学不了医了?我都想好了,我有个同学已经考医大了,得机会我跟着他溜进去听是了……”
寿敬方听了欣然颔首。“好孩子,这才是我的儿子!”
可寿蓉却气得一推碗。“你们真不亏是亲爷俩啊,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宁偷艺也不求人,傻不傻啊?我这一片好心怎么被当成驴肝肺了……”
说起来和寿家相仿,玄武区枣林西街的一间小平房里,今年同样考的大学的“红叶”,目前也有点闹心。
不过他倒不是对自己的专业不满,而是为了手下兄弟们以后的生计发愁。
“‘淘气儿’啊,三月份我得去学校报到了,你们以后怎么办啊?总不能老这样啊,现在不但警察越来越多,不管不吝过界抢饭的生主儿也越来越多,这碗饭已经不好吃……”
可“淘气儿”却洒脱得很,“大哥,您别为我们发愁了。舒服一天是一天,爱怎么地怎么地吧!不过说实在的,您可真是咱们‘玩主’里的这个!给咱们爷们提了气,长了脸!恭喜您啊,您的苦日子熬到头儿了,兄弟敬您一杯……”
“红叶”自然不能辜负兄弟的真情实意,一碰杯,俩人“走”了一盅满的。
可酒是喝了,心结却还难以释怀,他不由喃喃自语。
“不行,我得给你们想个辙才能放心,再这样……你们早晚都得进去……”
“淘气儿”照样没心没肺。
“进去进去吧,里面也管窝头。大哥,都说大学生能当官儿,节后您可一步登天了!您好好学习吧。没准以后我们有事,还得指望你救我们呢。”
“红叶”一听却瞪了眼。
“放屁!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你要惦记这个,那真是自己嘬死!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可不能让你们傻不啦叽把自己小命断送了……”
“淘气儿”不好意思挠挠头。
“大哥,我那么一说,其实道理我懂。像次‘红孩儿’劝您大学时候,我跟边儿听着呢,今后什么严打刑……什么犯罪是今后警察的主要任务,什么恢复国什么济的……我都记着呢。可这些他算说对了,咱们也没办法啊?也他告诉您恢复高考的消息真有用……”
哪知这么一说“红叶”眼睛倒亮了,很有点兴奋。
“嘿,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咱找这小子去!他都金盆洗手了,肯定有自己的活法!再说,‘菜刀’、‘顺子’、‘三蹦子’也是他的兄弟,他不能眼瞅着不管……”
不过随后,他又有点犹豫地望着“淘气儿”。
“……可我是担心,那小子是个不让人的主儿。真要有什么好办法。是肯拉着咱们兄弟一起干,可你的位子……”
没想到“淘气儿”只是一笑。
“大哥,我自己几斤几两我知道。您说该怎么办怎么办……”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转眼间,“红叶”和“淘气儿”要走向不同人生旅途。同样的,邢正义和赵振民这两个警察,也是分道扬镳在即。这一天,其实是他们共同值班的最后一晚。
丰台区永定门火车站西,东庄派出所。
邢正义扑打了一阵雪花,搓着手哈着气,推门走进办公室。
正在叼着烟卷看报纸的赵振民,一见他进来乐了。“怎么着,未来的所长大人巡视完毕了?大过年的,还这么兢兢业业的,犯得吗……”
“你小子,又拿我开涮。别说,还得亏我转悠了一趟。西边拐角那院儿都冒烟了,有人放炮把一个小厨房的土箱子引燃了,差点燎着了油毡顶。总算及时,没出大事……”
“嘿,辛苦辛苦!我说么,最服你!你要不干警察,简直是整个京城人民的重大损失!”
“行了吧你,臭来劲!你别气我了,我哪儿能跟你呀?你马要调‘打扒队’了。可我还得留这儿,天天跟街道大妈们闲磨牙呢。”
“小同志,别消极嘛!都是革命工作!”
赵振民面露得色,却也真心地安慰。“你得往好处想,秦所长快退了,你是他最器重的接班人唉。都安排你去短训班了,再栽培你两年,科级副所长是跑不了的……”
“那也看‘坏水儿’脸色!再说我也不爱当片儿警,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要乐意咱俩换啊?”
“切,我说了管用吗?其实你是模样长得太端正了,一看像警察,要不你也跟我一起走了……”
“哼!你看着吧,我还得走!我最终目标是去二处(侦讯处),那才是一个优秀警察该去的地方!”
“那没得说,你肯定行!不过,现在还是过来暖和暖和,来盒饺子吧……”
说着,赵振民从暖气拿来一饭盒,递给了邢正义。“食堂老刘特意跟咱们做的,猪肉白菜的。不过够不够的也这一盒了,人家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邢正义似乎真饿了,赶紧抓了俩饺子往嘴里塞。可随后,他又盖饭盒,拿着往外走。
赵振民可诧异了。“唉,你嘛去啊?”
邢正义用手拉门,一边吞咽着回答。
“后面不关着俩工地偷盘条的嘛,在这儿过年也够惨的,饺子给他们吃吧……”
赵振民一听急了。“那俩狗东西,他们配吗?你自己不吃给他们,没事吧?”
邢正义根本没回头,腿已迈出门外。“再不是玩意,他们也是人!想让他们改邪归正,咱们还是得把他们当人看……”
“咣”,弹簧的牵引下,办公室门撞了。邢正义的身影消失在纷飞的雪花儿……
这个世界,警察有警察的准则,混蛋也有混蛋的道理。
邢正义把别人当人,是出于一种高尚的职业操守。可也有些人向来不把别人当人,那是出于动物性本能的生存需要了。
京郊大兴县团河农场。
眼见春节要来临,被电围着的大墙里面,政府本着人道主义同样要给教养们改善伙食。
晚伙房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小米加大米的“二米饭”,每人两碗,菜是炒白菜和宽粉条炖猪肉。另外每人还有十五个饺子。
这种极普通的饭菜,对长期只吃麸子面窝头和白菜汤的人来说,简直是一餐丰盛的“国宴”。
所以值班员“尤三”刚从伙房把饭菜打回来时,宿舍里众多双贪婪的眼睛竟然紧紧地盯着饭盆和菜盆,全是一副恨不得连饭带菜一口全吞下去的劲头。
可“尤三”根本不可怜这些饿狼一样的教养们,他只跑到离火炉子最近的铺位,恭恭敬敬地把倒着的“大得合”请了起来。
“‘得爷’,您起来吃饭吧,东西都打回来了……”
然后直到等“大得合”坐起来,“尤三”主动手为其穿好鞋,这小子才招呼一声“开撮了,摆盆,摆盆。”
“尤三”先数着数分饺子,他有意识地在“大得合”的盆里多放了二十个,然后又在自己的盆里多放了十个。
猪肉炖粉条子也是一样,等“尤三”给“大得合”和自己的盆里拨完,大盆里已经四分之一的量没了,而且全是最好的五花肉块。
众目睽睽之下,屋里其余十几个没人敢吱一声。“尤三”扫了他们一圈儿,再一挥手,旁边的两个教养才开始给其余的人按人头分。
而“大得合”这时候似乎才真的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的盆儿,一招手把“尤三”叫了过来,小声儿说,“你小子,虎口夺肉弄这么多,有点过了吧?一年这么一天,也不怕底下造反?”
“尤三”则谄媚地轻笑。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肯定要分三六九等,这很正常。这帮兔崽子一人还能捞着四五块肥肉吃,已经是咱们开恩了。您犯不着把他们当人!有您托着我,我他妈谁也不怵,谁炸刺儿我灭谁……”
说完,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来,塞给了“大得合”,一股酒香同时散了出来。
“‘得爷’,您慢慢品,今儿肯定没人查……”
“大得合”眼睛瞬间亮了,随后便把自己盆里的肉和饺子又拨给尤三一些。
“你小子事儿办得漂亮,理应多吃点!”
“尤三”一笑了之,端着饭盆蹲一边吃去了。那样子着实像是一条摇着尾巴啃骨头的狗……
生活里的玄妙,是大多数人很难看明白的。
这像是一件用许多种颜色的毛线编织成的毛衣,哪怕一个人在身穿一辈子,到老也很难说出到底有多少条线,多少种颜色,又是怎么交织在一起的。
所以即使在根本不挨边的地方,甚至是远离京城千里远的地方,有一些人的命运其实早已在冥冥注定,必将在今后逐渐彼此贴近,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或许,这叫做命数……
京郊房山县九龙山下龙口村。
在一间农家小院连着灶头的热炕,前天跑进城里卖鸡蛋的赵庆正在呼呼大睡着,这里很暖和,哪怕寒冬腊月也不必担心伤风感冒。
而隔壁的另一间屋里,正传来他父母间的对话。
“怎么?庆儿又睡了,还没祭祖呢?他去睡觉吗?把他叫起来!”这是一个老爷子的声音,出的是,一口京味儿字正腔圆。
“再过一会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庆儿吗?身子容易乏,是爱睡觉。连站着说话都能睡着了。你让他多睡睡吧……”这是一个本地女人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
“可这样不行啊,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正事还干不干了?”
“要我看,睡睡吧,又不妨碍谁,顶多年底下少几个工分,起那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小子们来,咱们庆儿还算可爱的。何况他这次进城也不容易,卖鸡蛋给家里贴补了二十几块,都顶别人干半年的了,也该心疼心疼他……”
“唉,我不是不心疼儿子。他身子骨弱,既练不了武也干不了活,可要能多看看书练练字画总是好的,不整天的梦里乾坤强?他这是病啊!绝非正常……”
“不会吧?人民公社的医院都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出来啊……”
“那个从农村提拔来的赤脚医生?他懂得什么!甚至连阿非利加洲(即非洲,民国时期称谓)有没有苍蝇,‘盘尼西林’是青霉素这样的事情也搞不清……”
孩子妈却因为这些没听说过的名词儿一下糊涂了。
“孩子他爹,你说什么……粥?什么林?”
老爷子不免叹了口气。
“嗨,我跟你说不清,说白了吧,庆儿的怪病或许只有京城的寿敬方能治。可惜寿家早被抄了,下落不知啊……”
陕西延长县,刘家河人民公社瓠粱沟。
那两间土窑的知青点里,几乎已经人去一空。唯独只剩下两个来自京城的女知青,没能回家过节。
她们一个是福儒里观音院西院,老水家的大闺女水清,一个是她学的同班同学,染病在身的冉丽影。
土窑外,烈烈寒风不停劲儿地刮着。屋内,豆大的一盏油灯下,水清扶着倒卧的冉丽影给她喂着姜糖水。
想起怀里的这个女孩以前美丽的容颜,再对现在她憔悴得跟“人灯儿”似的模样。(土语,形容人极瘦的样子。)水清的心里既忧虑又担心。
是的,发烧的冉丽影,脸已经没有一点儿水灵劲儿,惨白如纸的脸,只有那双大眼还依然动人。
一朵鲜花这么迅速地萎谢,真让人感到吃惊。看着她苦哈哈的样儿,也实在让人心里窄得慌。
而最让人忧虑的,是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不足三个月的小生命,并且那沉睡的小婴儿,还是一个并不容于世俗的孩子……
“清儿啊,我对不起你,累得你不能回家过节。本来你是应该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和家里人一起过年的……”
忽然间,水清怀里的冉丽影开口说话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哀思。
“小影你说什么呢!咱们可是同班同学,一起从京城来的呀。这么多年来,我早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了,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理呢?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的病养好……”
“清儿啊……你可真善。你知道,我的家里人都没了……说心里话,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早……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拖累你……”
“你别说傻话了,你应该好好养病,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明天我去人民公社的医院,一定想办法给你弄点药回来……”
水清忽然觉着窗缝里露的风有点大,给冉丽影仔细掖了掖被子。
可冉丽影仍旧咳嗽起来,那声音让人揪心极了。而且她随后竟然还说,“清啊,我觉得自己也许好不了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水清怕她胡思乱想,赶紧哄着说,“你怎么总瞎担心呢?有什么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冉丽影忽然掉了眼泪,“万一我死了,我想让这孩子认你做妈。”
水清听了一愣,连忙说,“你别胡说,你怎么会死呢?你会永远陪着孩子的……”
可冉丽影嘴角却掠过一丝更凄惨的神情。
“你别怪我瞎想,我是说万一,要是我……真的活不长,希望你能替我把这个丫头抚养成人。你千万要答应我,这份恩德,我一辈子两辈子也报答不完,来世……我为你当牛做马……”
水清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浑身一颤,她不忍再听下去了。
“行,你只要答应我安心养病,我认这个孩子当干闺女!不过等你好了,可别后悔呀……”
冉丽影凝视了水清半晌,脸忽然掠过一丝欣慰的微笑,终于如释重负地倒了下去。
然后她嘴里喃喃念着,“清儿啊,不管干的还是亲的,孩子以后管你叫妈了。这下儿我也放心了,真想给你好好磕几个头……”
说着,她的眼泪又“刷”地下来了,并痛苦地合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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