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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
穆氏深怨丈夫糊涂, 这都说些什么话?还埋怨她粗俗呢,这话简直俗到家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圆过去, 却见皇帝微微笑道:“阿兄还是这般幽默。”
纪雨宁佩服皇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这么自来熟地攀交情真的好么?
幸而纪凌峰懂点方寸,忙嗫喏道:“草民不敢。”
以免皇帝又要哥哥弟弟拉扯一大堆,纪雨宁忙出来打岔, “大哥, 今年新打的麦芽糖还有吧?”
因纪家孩子多——这一点穆氏深以为傲,因她肚子争气——往回每逢年节, 纪凌峰都会专程留些麦种拿来熬制糖浆, 比市面上的新鲜, 更是哄孩子的不二之选。
纪凌峰忙道:“有的, 有的。”
因今年庄子上收成好, 他特意攒了许多呢, 熬出的饴糖,本来想包些给宫里送去,可又怕惹人耻笑——到底是贱物, 不值什么钱, 因此耽搁至今。
纪雨宁却知晓宫里人什么没见过, 反是这些乡土风情闻所未闻, 早在过来之前, 她就对楚忻讲述了一番饴糖的甜美诱人,小姑娘口水都快淌成河了。
这会子听说有吃的, 楚忻早忘了怕生, 提着裙子就跟穆氏往后院去。
纪雨宁这时才把那孩子的身世讲述清楚, 纪凌峰听后顿生恻隐,他一向悔恨自己跟妹妹的双亲去得早, 可跟这孩子比起来,简直像掉进福窝了——好歹爹娘是把他们养到成人才走的。
楚忻却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
纪凌峰豪爽的道:“就让这孩子多待几天罢,咱家也不短她一口吃的。”
言毕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满,怎么能代替皇帝做决定?那到底是一位郡主。
楚珩倒是不介意,兀自笑道:“阿兄这般慷慨,朕便放心了。”
纪雨宁本来还以为皇帝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肯假以辞色,如今瞧着,他仿佛对这家人很满意?就连穆氏的小气计较在他看来也成了待人直爽的表现,只能说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人傻钱多好骗——幸好那两口子的野心没多大,否则必闹出乱子不可。
纪雨宁默默下了结论,倒是放松下来,不管怎么说,她是乐见皇帝跟兄长一家和睦相处的,趁两个男人交谈甚欢,她便提出要到城中铺子里走一趟。
楚珩简直形影不离,“朕陪你去?”
纪雨宁忙说不必,原本京城是没多少人目睹过皇帝真容的,可石家宴会上那么一闹,皇帝差不多已出名了,如今又正逢年下,再懒散的官家太太们也得到集市上转悠转悠,买点东西,纪雨宁可不想引起骚乱。
楚珩想了想,“不如朕打扮一番再出去?”
郭胜的易容技术还是很不错的,稍稍修饰一下,应该能和原本的模样大相径庭。
纪雨宁诚实的道:“可是一个人的气质是改变不了的,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让人见面则为之心折,再多的脂粉都难以掩盖。”
楚珩被说服了,还有点小羞怯,真有这么好么?
看着纪雨宁云淡风轻地离开,纪凌峰简直目瞪口呆,妹妹拍马屁的功力又进步了,简直炉火纯青。
还记得小时候他就被纪雨宁哄得一套一套的,原来这种伎俩对皇帝也管用啊。
正愣神间,皇帝已温声比了个请的手势,“阿兄,咱们进去说话。”
不知不觉间就反客为主了。
纪凌峰哪敢在他面前摆主人架子,忙不迭地拱手作揖,见皇帝似乎不是单纯客套,仿佛真有话要问,这会子他便福至心灵地领会过来,“陛下想打听舍妹的事吗?”
楚珩含笑颔首,“正是。”
纪雨宁的脾气,注定了她比任何人的口风都严,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的,可作为这世上她唯一的直系血亲,纪凌峰必然了解许多——他想知道,他不在的那六年里,纪雨宁究竟过着何等样的生活。
他不愿放过纪雨宁生命中任何一段空缺,假如有,那就由他来悉数填满。
*
纪雨宁并不知皇帝背地里干这些偷偷摸摸勾当,只是自顾自地雇了一辆车往原本的石家绸缎坊去。
至于为何不用来时的车马,自然是因太过招摇,怕有熟人认出过来寒暄,耽误时间。
玉珠儿有点小担心,她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虽然被纪雨宁抬举来监管商铺,可这种事非久经训练不可能熟习,再者做生意也需要头脑,万一没赚着钱反而亏本,那就有负娘娘的期望了。
纪雨宁笑道:“如今我也不靠这个谋生,便是拿四五百银子来试试水,也耗费得起。”
万事开头难,比起赚钱,她更看重商场的诚信。那两口子或许并非耳聪目明、难言善道,但,光是童叟无欺这四个字就足以帮她打响招牌了。
等进了铺子,纪雨宁便随意提出要看看账本,两口子便忙不迭地唤出榆钱来。
玉珠儿上前拧了拧弟弟的小脸,端详道:“稀奇!干了大几个月的活,怎么面庞还白嫩不少?”
榆钱儿朝姐姐飞个白眼,先前住在城外,整天捉鱼摸虾无所不为,如今正儿八经当起了账房先生,不见日光,自然慢慢就蓄白了。
他还宁愿黑点好,更显男子气概。
玉珠儿恨铁不成钢,“胡说八道!到时候娶不着媳妇,我看你往哪儿哭去!”
榆钱儿扮了个鬼脸,从柜子里开锁取出账本来,规规矩矩奉到纪雨宁跟前,口中跟卖唱的一般,“这个月卖出生绢五十匹,得银一百两,熟绢五十匹,得银一百五十两,茧绸三十匹,得银百十二两……”
纪雨宁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倒背得滚瓜烂熟。”
榆钱儿面有得色,“娘娘特意交代我的,我怎么敢马虎?”
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难免为那些达官贵人们所看轻,但这半年来榆钱儿也算渐渐打出名头,因他口齿伶俐,嘴甜舌滑,差不多的夫人太太们都愿意到这家。不得不说,这小子真是个人精。
纪雨宁看有额外标出的几家,用墨笔做了记号,不禁诧道:“这是什么?”
榆钱儿道:“都是到店里买东西最多的。”
纪雨宁草草看了看,便有国公府石家,林侍讲夫人,长公主府等等,都是在她入宫之前便已有交集的,末尾一个大大的李字,则令她沉默下来。
“那位夫人看着年纪轻轻,行头也不十分昂贵,出手却是难得的阔绰,也不讨价还价。”榆钱儿道,“快过年时,还特意差人送了节礼来呢,娘娘,您要看看么?”
纪雨宁知道他所说的该是阮眉,但,据她所知,老太太并未将财政大权全权交给一个妾室,阮眉从何支使得了这许多银子?
除了李肃的默许,没有第二条理由。
李肃为什么要来讨好她呢?
*
纪家老宅中,郎舅俩言谈甚欢,纪凌峰被皇帝半哄半劝灌了几杯水酒,脸色酡红,乘着醉意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李家内宅中的琐事,他也一股脑吐了个干净。
据他所说,李家的人都不是东西,妹妹嫁进去没享过一天福。老太太刻薄,妯娌整天无事生非,一家子全靠纪雨宁的嫁妆养活,就这样李肃仍不知足,埋怨雨宁生不出儿子,倒千辛万苦寻了个赎身的花娘回来,说是在外头有的身孕,是不是他的种还两说呢——没看雨宁一和离就有了孩子,没准是姓李的不能生。
楚珩听大舅子在这里大吐苦水,既好笑又感触万千,回想起来,他简直幸运非凡,设若李成甫没从临清带回个外室,设若纪雨宁早早与李肃有了孩子,他与她的结合都不可能这般顺利。
楚珩趁势道:“既然李家并非良配,当初岳丈为何要将雨宁许配给他呢?”
纪凌峰乜斜着一双醉眼,神志恍惚,“我妹妹遇人不淑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在李肃之前她更吃过大亏呢!”
说起来也是内疚不已,那年元宵若非被几个狐朋狗党撺掇着喝酒,他也不会放任纪雨宁一个人在灯会上瞎逛,以致被人牙子掳去。
还记得听闻消息时,家中是如何慌乱,他跪在地上,狠狠打了自己十来个耳光,打得口角流血,若雨宁出事,他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幸好,一夜之后,妹妹还是回来了,虽然鬓发有些微乱,衣衫仍是整整齐齐的。
家里人都不敢多问,一个未婚女子彻夜未归,等同于清白已失,无论她再怎么为自己辩驳,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纪凌峰起初倒存了一丝侥幸,直到纪雨宁苍白着脸请他去药铺里抓剂牛膝时,他才知道,大祸确已铸成。
在纪雨宁的催促下,一家人草草搬走,路上遇到进京赶考的李肃和他老娘,纪老爷当家立断,将女儿许配给他,又出资供他求学,当时倒没指望他日后光宗耀祖,只当结一线善缘,为雨宁求个归宿便是,哪晓得……人心难料啊。
提到往事,纪凌峰又哭又笑,状若癫狂,“陛下您说,我妹妹是不是很傻?”
楚珩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是。”
然而他更傻。早知纪雨宁如此决绝,当初他怎么都要留下她才是,怎能放任她离开呢?
某种意义上,纪雨宁的不幸也是他造成的,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因此造就了六年的遗憾。
幸好,他们还有以后。余生,他再不会放开她的手。
楚珩长吁口气,看着醉成烂泥般、仍在喃喃呓语的大舅子,待要命人倒醒酒茶来,郭胜蹑手蹑脚地走近:
“陛下,李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