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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逢远想要最后一次去摸腰间的泼风宝刀,这柄刀,曾伴他南征北战,杀敌无数,而自平定天下之后,多少年来,这柄宝刀已经再没有为国杀敌了,本想这次策马南疆,好好地带着烽儿杀一个痛快,却不想如今,他已只能堪堪地握住刀柄,连抽刀出鞘的力气也没有了。
白逢远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架不住自己的眼皮如同两扇厚重铁门,将人世间的最后一丝亮光,在他的眼前,徐徐地合上。
“父帅!”纵使谷中惨象如同炼狱一般,白烽此时的眼里,却只有他的父亲,中楚帝国侯爵、“百胜将军”、陆军都统白逢远,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治军如铁的铜丘军主帅,三万铜丘男儿心中的军人楷模,此时此刻,已经阖上了双眼,从喉间吐出了最后一声叹息,从马背上一歪,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陛下啊,请恕老臣不能再为你开疆守土了……
褚敏在北峰山头,看向葫芦谷中的人间惨剧,恨不得自己能够死上一千次一万次,只求能够替代那一万五千名被巨石碾压、被烈火焚身而毫无还手之力的楚军将士们。
他伏在山崖之上,双手张开,五指怒张,手指头深深地扎进了泥土之中,直到指甲抠到了泥土之下的岩层,更让他想起为何自己千想万想,却没有算到蛮子除了能栖身在山顶的茂林之中,还能像自己一众楚军用铁钩与绳索上山一般,同样也能从山的另一面悬坠下去,躲在山壁上的岩洞里。
悔啊!褚敏心中如同千刀万剐一般,若是自己能够想到这一层缘故,早早地向中军示警,或者哪怕自己多留一个心眼,派上几名士卒再用绳索掉下去探上一探,又哪至于酿成如此的惨祸?褚敏那深深抠进泥土中的双手,已经青筋暴起,指头处更是被岩石磨得皮开肉绽,而他的下唇,更是因为强忍悲痛,而被自己的上排牙齿咬得鲜血直流。
只是,褚敏只觉就这么一点这肉身的疼痛,哪里比得上正在谷中绝望挣扎的将士们所受痛苦之万一?
然而褚敏在这山头之上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做啊!他只能眼睁睁地从上往下远远地看着,在那谷中楚军最中间的部位,被两千亲军团团护住的那一面白底镶红边的“白”字帅旗,或许是被飞溅的火星沾上,又或许是掌旗的将官被飞石击中,只见突然之间,那面大旗的一角着起火来,而后火势越烧越旺,直到半面旗帜被卷入了熊熊烈火,然后似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缓缓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中楚王师,军纪如铁,更何况是“百胜将军”白逢远麾下的铜丘军,中军大旗,向来都是旗在人在,旗亡人亡。这一面帅旗的倒下,几乎已经在向山上的褚敏等人沉默地宣告,铜丘军中军主力共计一万五千人马,以及包含白逢远父子在内的大大小小、在整个中楚帝国中都威名赫赫的一众将星,已然尽皆折在了这葫芦谷的一把烈火之中。
褚敏等人在山上心如刀割,然而,却有人比他们还要焦急,那便是前军的樊猛。
正在谷外准备扎下营盘,只等白逢远率领中军赶到的樊猛,等到的却是从葫芦谷中传出来的轰天巨响。樊猛心中暗叫不好,即令各军赶紧回谷去救,却哪里还来得及?只听闻接着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从那两侧山上轰隆隆地滚下千百个巨石,如流星坠地一般,又砸出千百个巨坑,激扬起来的尘土将整个葫芦谷内外蒙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待谷外众军定下神来想要看清谷内的情形之时,却发现返回谷中的退路,已经被几块巨石与数不尽的土石彻底封死。
樊猛只觉得口鼻被灰尘所呛,连眼泪都夺眶而出,口中痛呼一声:“白帅休矣!”
然而,纵使樊猛再如何撕心裂肺般地在谷外叫喊,却也只能徒劳地听着谷中不断传来巨石落地的巨响与楚军将士们连绵不绝的痛呼与惨叫。樊猛心中知道谷中的楚军已然无救,但却不得不开始指挥谷外的众军再折回来,以盾作锹,以刀为铲,开始一坑一凿地去从封死谷口中打出一条通道来——无论如何,铜丘军断没有抛弃友军的传统。
此时距离白逢远的中军在谷中遇伏已经过去了超过半个时辰,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头,夜色开始慢慢侵染天空,樊猛附耳于堵住路口的巨石之上,想要再去听听谷中的动静,但自刚才那最后的歌声传出来后,此时却只能听到谷中的一片死寂。樊猛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甚至能够闻到一阵尸体早已被烧作焦炭的焦糊味,连着鲜血与内脏的腥臭味,让整座山谷都弥漫的死亡的恶心气息。
前军将士们已经匆匆食过干粮,开始陆续点起了火把,然而这些火光,并不能为他们跌落到冰点的士气带来任何安慰与鼓励。樊猛无奈地看着他的手下们,在谷口机械地劳动着,他甚至都不知道,待将士们终于打通了通道后,看到谷中一万五千具同袍的尸体,自己该向这些还活着的中楚儿郎们,去说些什么话语。
那都是鲜活的人命啊,半日之前,自己的前军离开主力率先过谷之时,多少袍泽还在前军将士们的身后,挥舞着双手,高举着兵刃,大声呼喊着弟兄们一切顺利。樊猛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少将军白烽笑着对自己道:“樊将军,你且先打个头阵,待你扎好了营盘,我便与父帅带领大军来吃你摆下的酒席!”
嘿!樊猛摸了摸腰间,正悬着一个装满了美酒的酒葫芦,而此时此刻,那本答应与他同饮美酒的伙伴,却已成为了葫芦谷中的亡魂焦炭。
樊猛心如刀绞,却突然想起,既然蛮军在谷内设下埋伏,却不袭击率先通过的中楚前军,而专门盯住中军主力下手,那定是计划周密,而为了让谷内的伏兵完成任务后安然撤离,想来必会还有一支军布置在附近,专门用于和自己的前军缠斗,掩护谷内的蛮军出谷。
但为何自己出来足有两个时辰,眼见都天黑了,却不见任何蛮军的影子?樊猛四下看去,除了前军将士们仍在咬牙切齿叮叮当当地凿着封路的巨石,广阔的平原在夜色之下,竟然出奇的风平浪静,仿佛与谷中的人间炼狱,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