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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大功坊旁的那座宅邸里,沿着客厅、书房、花厅,几经通幽之处,便进了花园,这里有小桥流水和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堰略窄,一路栽种着十几棵柳树,一路的朱红栏杆,进去三间花厅,用泛黄的斑竹帘隔着,里面摆的都是用了数十年的水磨楠木桌椅。厅背后左边,一个小门进去,便是三间新造的楠木厅,一个大院里,堆满了太湖石的假山。沿着假山走到左边一条巷,穿进一个花园里,但见竹树交加,亭台轩阔,有活水通着一个极宽阔的池沼,里面养着数百尾鱼,翅上都有金环悬挂,为的是吃的时候,捞起来方便。池沼旁边,依旧是朱红栏杆,夹着一条走廊,沿着走廊过去,一个小小的月亮门,藏在几丛竹间,极难发觉。推开四扇绿色洒金门,便是三间畅亭,坐落在水上。
畅亭与陆地之间有一道长廊连接,但是长廊间有几块活板被主人取下,此间便成了隔绝两处,最是适合密议不过。
话说,从打福建方面的消息传来,江南士林的几位头面人物,已经在这里诗酒相会了两天。
这畅亭室内陈设装饰极尽奢侈华丽,景德镇的祭红,京城的洒线秀,苏州的金器,便似不要钱的摆放。诸位大人先生坐的,也皆是黄花梨官帽椅,黄花梨八足圆凳,上面铺垫着毫州贻锦绸,这种气派,便是内阁的阁老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畅亭正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江南十三州府的地图,从赣南到闽北,衢州府、金华府等各处州城府县,官路商道,市镇村社,山川河流隘口道路。绘制的无一不清晰,比较起南京兵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的来,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谦益大人在江南士林坛官场上都算得上是执牛耳者,但是在在场众位面前却是丝毫不敢造次,手端着一个朱砂碟,右手举着狼毫。小心翼翼的勾勒出福建与赣南、浙江等处州府的分界线。
一位长须老者好整以暇的端起手极薄、雕花极精美的玻璃杯,仔细的透过杯壁观察着里面缓缓舒展着身躯的极品旗枪,茶汤的颜色由透明变得微微有些发黄,嗅嗅从杯里飘出的阵阵香气,不由得由衷赞叹一声,“今年的明前茶果然不错!”
“这茶是杭州王公命人领着一群不曾来过天葵的黄毛丫头天不亮便上山采得。带着露水糅制炒就加工而成。”旁边的一位短髯老者指点着杯茶水,兴致勃勃的夸耀着。
“而且,采茶时不能用手,只许她们用自己的樱桃小口将茶嫩芽衔下来!”
几句闲话扯过,那边钱大人也将地图勾勒完毕,朗声请各位老先生移驾前往一观。
“各位老先生,请看。”别说。钱谦益除了章之外,一手丹青也不错,将福建与南直隶、浙江等处边界形势描绘的清清楚楚。
自从张肯堂同张小虎联宗之后,南粤军的部队便迅速以剿匪、勘测的名义接管了各处道、府、州、县的防务,将整个福建控制在自己的手。而那些南商人,动作比军队还要快,走得还要远,一些客家人在深山之建造的围屋土楼都出现在了他们描绘的地图上。
“如今。西面的赣南,东面的浙江,与福建交界的所在,都有大批的南商人活动,从景德镇来的消息,有南商人在御窑厂和几个大民窑处下了大笔的银,一口气订下了他们三年的瓷器!”
“在福建、在浙江。几处大茶山上,此辈也是出手不凡,或是买青,或是买山。也是一口气订下了几年的茶。”
“如今,我们便只剩下南直隶的苏松太,还有浙江的杭嘉湖两块地盘,这里的丝茶两项还在各位的名下,今日召集各位来,便是要拿个章程出来,李某已经取了福建,他的三省提督海防已经是名副其实,大家说说,我们江南首当其冲,该当如何应对?”
长须老者捻着漂亮的银髯,向在座众人问话。
这些人都是江南集团的头面人物,自万历年间以来,各种抗税、罢市风潮都是他们在幕后操作,便是不久前的南京事件,背后的老板也是他们。
原本打算借助郑芝龙的兵马实力遏制住李守汉的向北扩张态势,之后也好坐下来同他讨价还价,好好的讲讲斤斗,但是却不料郑芝龙先败于水战,之后败于陆战,两战之后,便是成为了南粤军的阶下囚。
既然用他们习惯的传统法宝和刀枪都不好使,那么大家就要在一起商量一下新的法,来应对咄咄逼人的南粤军。
而在江南,南京操江衙门和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在白花花的银元面前,已经同南粤军合起伙来狼狈为奸。若是没有操江衙门颁发的一面不起眼的小旗帜绑在桅杆上,不说十有八,而是十成十的出了吴淞口或者杭州湾便是人和船都宣告失踪。
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南京的勋贵集团和南粤军合伙唱的一出双簧,但是却又无可奈何。“当初我们说江海联防,为的便是要确保各位的利益,谁想到有宵小之徒从作梗,逼得宁远伯南下广州。没有他的强大水师坐镇,茫茫东洋大海,这如何能够清剿干净那些海盗?除非是列位有办法能够让戚继光戚少保重生于地下!”
在与南京勋贵们互相私下里勾兑往还讨价还价之,新建伯次王业泰大言不惭的向居的掮客说出了上面那一番赤果果打脸的话。
今时不同往日,勋贵们才不着急。反正南粤军的水师堵住了吴淞口和钱塘江,你们的海船出去试试?只怕出去多少便要送给南粤军多少。而勋贵们只需坐在府里发放一下那些小旗帜,顺便将不曾缴纳保护费,不对,是相关税费打算闯关的那些海船的情形报与南粤军的公馆便可以获得事后的大笔丰厚分红,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他们巴不得这些商人和读书人就这么一直同李守汉和南粤军熬下去,看谁熬得过谁。
更何况。南粤军将缴获罚没(打劫来的货物?),与勋贵们坐地分赃,这些货物往往前脚出了吴淞口,紧接着就被南粤军水师拦住,后脚就成为勋贵们店铺里出售的货物。
所以,勋贵们从心底乐于看到江南商人们与南粤军这样对抗下去,这分明就是一船一船的将银运进自家的库房啊!
但是。东林也好,复社也罢,哪个不是粘上毛比猴还精的人物?最是会看风色,断利害的。发现惯用的武两途都不能对付南粤军,这该如何是好?
而且,他们很悲哀的发现。从过了年开始,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收了许多商号的定金,大量的采购生丝、丝绸、茶、桐油等传统出口产品,价钱给的极其合适,虽然标定了货到之日付清全款,但是靠着这些定金已经是可以收回八成以上的本钱了。如此重利之下,于是乎。整个南直隶,从苏松太到杭嘉湖,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一担桑已经被蚕农抢到了一块银元的价格。
但是,现在却是这些人发愁的时候,眼看着新丝、新茶就要下市了,光有货色运不出去,这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双倍违约金的说法,但是商场上坏了名头。收了别人的钱,不能将货色如数交付,这可是很丢人的事情!
江南的商人们发现自己已经是骑在了老虎背上。
若是继续与李某对抗下去,李某丝毫无损,自己这方可是每日要日费斗金的赔钱。而且从得利的只能是那些山西老西们和南京的勋贵们。所以,这几日江南集团的头面人物们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目的,就要议论出一个对策来。对李某和他的南粤军,到底该如何,是战,还是和?
“各位。都说说看,该如何?”
长须老者将笑容收敛起来,满面严肃的扫视在场各位,希望能够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但是,众人都如同锯了口的葫芦一般沉默不语,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的椽,其实众人心都很清楚,此时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自己虽然有朝人脉,奈何“手缺少杀人的刀”。如今朝廷对那些能够打仗的武将历来都是安抚为主,何况,为了这种事情便去请朝大佬来出面制裁李守汉和南粤军,似乎也是找不到理由和罪名。
但是,谁都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向李某人低头服小的话来,天晓得会不会让自己成为江南士林、商界的众矢之的?
“列位先生。”
一旁角落里,充当了半天案先生的钱谦益,轻声细语的开了口,唯恐自己的话惊扰了众位金主。
“以学生愚见,眼下我江南不应与他争一时之短长。而是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当年奸相严嵩权倾一时,可是最终结局又如何?不还是被我松江府华亭县的前辈徐阶徐相国,以曲意逢迎、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之法迷惑,之后将奸相父一举扳倒?”
“所以,忍得一时之气,方可百忍成金。”
钱谦益提到了徐阶曲意事严嵩这个权谋术的经典案例,顿时给众人搭了一个极为体面、极为宽厚的台阶。对啊!以徐阶以内阁大学士之尊,为了搬倒严嵩,都要将自己的孙女给别人做小妾去,咱们难道就不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一番?
当年徐阶把严嵩搬倒之后,权倾朝野,立刻将前面几十年的投入连本带利都取了回来,别的不说,他退休回家后,徐家弟在松江府可谓是横行乡里,大量购置田产,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加上他的弟、家奴为非作歹,致使告他的状纸堆积如山。
应天巡抚海瑞、兵宪蔡国熙秉公办案,惩治了他的家人。徐阶用三万两黄金贿赂给事戴凤翔,又通过张居正命令给事陈三谟罢免了海瑞和蔡国熙。所以当时人称他:“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有人因此把他称为“权奸”。
想想前辈的丰功伟绩,自己不过是暂且受一时的委屈罢了,又没有叫你把自己的女儿或者爱妾送给李守汉去睡?
这一番话,钱谦益说得畅亭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在场众人仿佛服用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一般还了阳。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起来。
“不愧是江南坛盟主,这一番话顿时点醒我等。不知钱先生还有什么赐教?”短髯老者也是捻着硬如钢针的胡须微笑着询问钱谦益。
“李某眼下圣眷正隆,且又手握重兵。我们不宜与他硬碰硬。只能待其圣眷衰减之时再行慢慢炮制他。不过,以学生愚见,我等也不可坐以待毙,有些事情还是要悄悄的着手进行。”
“到底是我东林的天巧星!请先生赐教一二。”
“李某所依仗着,不过是一手钱粮。一手兵马。钱粮,我江南广有,但是,却是缺少强兵悍将,所以才会被人随意宰割!”
“学生以为,眼下平贼将军左昆山。正是兵强马壮之时,且又与我东林有渊源。我们不妨便在私下里以钱粮兵器暗资助与他,助他成功,助其练兵。天长日久,未必不能炼出一支可以与李某之兵相抗衡之军!”
钱谦益的一句话,如同一桶冰水迎头淋下,让在场的大人先生们如梦方醒。
江南地区风鼎盛。多少年来,东林和江南商人们便是一体两面。
从明代期开始起,他们就开始布局,大力培养族弟读书当官,即便不去做官的,至少也是成为各地名噪一时的章风流人物,多年下来,各家的族弟。当官者不计其数,各种所谓名士、山人之类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他们还大力结交各地权贵,手段可用润物细无声来形容,这些商人颇有头脑,他们结交前,并非"chi luo"裸,劈头盖脸的权钱交易。而是采取的另外一种长期耕耘、不求短期回报、默默奉献的形式。
哪家官员要买田了,他们二话没说,将田契偷偷送上,哪家官将家弟生活有困难了。他们偷偷送上钱财,又有哪个书院贫寒士多了,膏火银不足,他们便悄悄的或者是为书院增加膏火银,或是干脆将书院附近的田地买下,偷偷将田契交给书院山长,作为书院的一项长期固定收入,以保证那些依靠所谓膏火银来养家活口贴补家用的贫寒士,在这个过程之丝毫不提自己的要求。
如此长年累月,数十年如一日,便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被感动了,如此义商,谁不支持?
只需关键时刻说几句好话,或是行个方便,便源源不断有好处送上,惠而不费,谁不愿意?
他们还大力资助贫寒士,大力资助各处教育,除了不给国家缴纳一分一粒的税收之外,他们可谓完美人物的代言人,占据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提起这些义商们,谁不竖起了大拇指,赞声:“好?”
但是世易时移,如今这世道已经不是人一支笔便可以指点江山的年代,而是靠着武人手的兵马刀枪了。
当年那种顾宪成随便在无锡召集一群读书士在东林书院扯会闲淡,大骂一番他们看不顺眼的某个朝大臣,之后各自组织党徒发起舆论攻势,便可以令朝廷、内阁改变初衷,直接决定某个官员的升赏罢黜的好日,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君不见,杨嗣昌在湖广、四川剿贼,左良玉、贺人龙、猛如虎等人阳奉阴违,拒不执行军令,他这个当朝阁老,督师大人又能如何?
手里没有刀把,想单单凭借着人脉关系和口诛笔伐便将朱纨这样的大臣逼得自杀的方案,如今行不通了。
“钱大人的意思是?”
众人揣摩品味着钱谦益的话,自古有事者必有武备,但是这许多年来,朝贵武贱,武职官员不值钱,所以他们也不曾在武将身上下太多本钱。
“列位前辈,诸位先生,钱某愚见,仅供各位一晒。”钱谦益也是个颇为知道进退的人物,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分量,在这种场合,有他说话的余地就不错,他又有什么胆给诸位江南大佬们做决定?
培养扶植左良玉作为东林的军队代理人,兹事体大,自然要从长计议才是。但是,眼前却是要好生的商议一下,该如何对付南粤军。
“如果不缴税,我们的货色便不能出海,单是靠陆路和漕运,怕是缓不济急。”
“就是!如今漕帮上下,与南粤军明里暗里的眉来眼去,咱们的货色交给他们,我还怕他们监守自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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