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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琮的话一点也不留情,这些在宫里伺奉了一辈子的老人,在乎的,不过是面子二字。尊严她们是不敢想,但还是想着人尊重些。
养心殿的嬷嬷像芙蓉酥似的,面容一块一块地塌陷了下去。
比起胆大妄为,除了这位全二公子,怕是无人敢及。
连面前维持的和平都不顾了,张狂地让宫里的那位收着些,不要不管不顾地放任这位闹性子。
更不要伸手来趟侯府这一蹚浑水。
若过了,他就不留情。
她是护不了这些人多久的。
还不如安分些,待在深宫好好过日子,挣个娴明淑德的名声,这样,去了地下,也好和先皇说话些。
静姝身边的一位老人儿见状,上前拉了拉她的袖子,劝道:“殿下,我们该回了。”
静姝没听见似的,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决绝地看着全琮。
嬷嬷想帮她争一争,但眼下,却等不起了:“殿下,耽搁久了,太后娘娘该坐在殿里等了,到时候受了风寒,苦的还是你自己。”
呵,公主的荣光还真是荆棘。
她奔向的人说她过界了。
让她奔向他的人说你该停了,止住那套心思。
她颓然地垂下手臂,脸颊上滑着清泪,走进嬷嬷打的黄格伞,
她陷得极深,整个躯体都拢在伞内的,仿佛这样就能不侵风雪。
谢怡蕴跟着全琮,亲手把那群人送出了府门。
那驾上了红漆的橦车宫撵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过一会儿,它往北跨过阜成门,拐个弯儿,停在角侧,天明由养心殿的宫人领进去,待洒扫的宫女还没醒,地上的夜雪还没净,再走上半个时辰,就又到了这几年想逃离的牢门。
他们都说她命好,自己老子还没当皇帝,就已经是公主了。
天家正经的女儿,都没有她恩宠。
可她不想要这些荣华,她只想在蔚县当个小小的郡女,骑马捉鱼打小混混,伤心了,就扑进娘亲的怀里哭一会儿。父亲不受宠也没关系,被皇爷爷丢到穷乡僻壤,但他们的日子是属于他们的。
她是自己的阿姒,也是娘亲的阿姒。
是那群什么也不懂,低微粗俗的人口中的阿姒妹妹。
娘亲在夜里给她唱动听的摇篮曲,说我们阿姒今后一定会找到一个疼她宠她的小郎君,娘亲会缝满七十二件嫁品,十二件红聘,站在门槛儿上,看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看她有自己的儿女,自己做娘。
她的日子虽不如现在尊贵,但身边,全是爱着她,念着她,愿意暖着她的手和心的人。
往事如梦,轻轻一触,就被年岁碾碎。
唯一留存下来的那点儿星光,这么多年支撑她走过来的信念,全熄了。黑暗里,她连动都不敢动,放目望去,前方无光,后方怆目。
这般孤寂景色吓得她差点立不住,快瘫倒了。
她知道今天闹宣德侯府没有任何作用,全琮比谁都能狠得下心,但有些事,还是得做做,有些人,还是得见见,不是吗?
静姝仓惶落逃,但那背影却越走越坚定。
谢怡蕴不由得也高看了两分。
皇家培养出的孩子,纵使脾性太娇纵了些,但气节是没丢的。
日后一旦国家发生大乱,名士,豪杰,将军鸟散去,在沉浮的乱世里谋身谋命,丢了廉耻之心,这些人则从容地以血荐轩辕。
国家会因此争取到一些时机。
国运也是由这些人改写的。
只是这些人,注定了是一具将死之躯。
她对这个国家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关心,百姓能打打闹闹地过日子,不必害怕下一刻丢了性命,她也是愿意尽些心力的。
谢怡蕴收回目光,转身朝歇息的院子走去。
全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替她捋了捋额间散落的碎发。
谢怡蕴偏过头,不让他碰,气郁道:“有味儿。”
全琮一愣,蓦地闻到衣袖上传来一股宫里特制的香,刚才静姝揪过他一会儿。
外人在的时候,她一字没提,外人一走,就给他下脸子。
谢家二小姐还真是胆大妄为。
就这样他都没生气,她还噘着嘴,不让他碰了,甩手就走,连解释的机会都不听。
全琮无法,只好派人先去前头扫雪,怕她疾步跌了身子,转脸对全人冷着说:“怎么放她进来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养心殿的静姝公主了。
全人垂着头,恭敬回:“她拿了老太后的手谕,拦不住。”
“那怎么到了后山?”全琮的脸更冷了。
全人动动嘴唇,望着他,面色有些犹豫:“岫云院的那位差人领的路。”
“呵,”全琮冷笑,“让人看紧些。”
“诺。”
一个家族最怕的是从内部伸出来的刀子。
那把刀锋利,冷清,叫人防不胜防,你也不忍心对拿刀的人狠心。
但近来,被惯得找不到北的人,似乎多了些。
全琮提起步子,大步朝新婚院子走去。
这个地方谁要敢伸刀,他就砍回去。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一条贱命。
都是为了自己护着的人,就看谁更能抗那滔天的压力了。
越走,宣德侯府的人越能感受到自家公子身上的杀意。
但奇异的是,到了院门,他的气息反倒温和下来了,像一枚刚从身上取下来的玉,摸着有点儿微微的温,让人暖心。
不过,内院却传来一阵诡异的锄地声。
哐当,哐当,哐当……
全琮踏进去,就看见谢怡蕴哼哧哼哧地举着锄头,在挖坑。
海棠树下,已经积了一层泥土。
仆妇颤颤巍巍地立在旁侧,就是不敢出声,更不敢上手去拿,去夺。
虽说谢家农桑出身,但养女儿,也不必这么粗俗吧。
不像尚书府的千金,倒像乡下士绅的小姐,浑身一股藏不住,也不愿意藏的泥土味儿。
刚刚,还吩咐管事的小子辟出一块地,开春了,正好是种蔬菜的时节。
全力伏着头,额间微微浮起汗粒。
他好不容易才被老管家选中进二院,浑身才干还没开始使,女主人便要考验他耕地的能力,这样,和普通洒扫的小厮有什么区别。
他挤着眼睛,都快哭了。
全琮冷冷扫过去,抬手一指,后院挨着后山的那片地都被划了进去。
男主人在种地这上面的野心,比女主人更甚。
若他刚才一口就答应了夫人,现在是不是可以少点儿面积?!
但他也只是想了想,须臾就低头称是。
他是被全人一手□□出来的,能力,耐心与诚意,样样不缺,更可贵的是,他对全二公子充满了不可名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敬畏。
主子让他做,他便去。
谢怡蕴挖土的间隙,抽空望过去一眼,全二公子还真是越来越让她惊艳了。
明明外面纨绔的名声传遍了,内心里,真正的他谁都不认识。
他过来,想抽过她的锄头,让她歇歇。
谢怡蕴歪头一偏,就是不让他近身,并且眼睛还鼓了起来,在瞪。
女人吃起味儿来,可真是什么都不分。
全琮怕了,不再尝试走近,只把陶罐搬到离她一米的距离,哑着声音,道:“我先去洗洗。”
“嗯。”
谢怡蕴应了一声后,又埋头去锄地。
知道她的底线也好,反正日后都会出问题的。
身上有脂粉味儿,就不要来见她了。
无论你怎么逗,她都不依。
全琮再次回到卧室,谢怡蕴已经卷了铺盖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蜗牛似的,头都缩了进去。全琮看着好笑又好气,终是没有再激她,吹去燃灯,掀开一侧的被褥,躺了进去。
黑暗里,他闭眼忍了一会儿,见新妇还没动静,便伸手朝那团蝉蛹似的身影探了进去,很快就触到一个暖尖滑腻的物体,那是她的手。
还未待她挣去,他便握了个紧。
并且越来越紧。
沉着声音,在她的耳洞边儿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他没说,但谢怡蕴知道,他说他知道了。
因此,他搭在她身上的另一只手,她没推。
夫妻关系就是如此,让步,逼身,前进,你进我退,永远没有止尽,无论哪种方式,但都不能让另一个人太孤寂。
爱是一个人的。
一个人的爱里,包含了两个人的经营。
她和全琮都是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的人。
而这世上,没有其他的几件事,能比这个更动心。
谢怡蕴从被褥里露出漆黑的眸子,抬头笑着看他:“拉钩上吊,”全琮一愣,失笑地拿褥里的那只手勾住她的小指,粗砺的指头一碰她,谢怡蕴就倏地笑出声,天真是幼时的专利,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关系,“谁骗人,谁就是小狗!”谢怡蕴狡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