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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年那天一大早,天上突然出了太阳,上了冻的鱼堆开始化冻,到了晌午,马车店四周弥漫出熏天的臭气。
徐老爷子买来两大车盐粒子,把汉兴从杂货铺子喊回来,吩咐他去找几个人把鱼腌起来,免得让乡亲们说他保管不周。
大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兵,汉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个街坊,要过年了日本人也不消停?那个街坊歪着嘴唇说,**硬起来一时半会儿能软下去?然后悄悄告诉他,昨天晚上火车站那边又出事儿了。一个大汉抢了卡子门岗哨里的枪,边跑边跟追赶他的日本兵交火,跑到火车站大桥上的时候,大汉的枪里没有子弹了,日本兵眼看就要围住他,恰好桥下驶来一列火车,桥上全是火车冒出来的白雾。白雾散去,大汉不见了。日本兵以为他跳桥跑了,留下几个人守桥,其余的人追了下去。结果,等这几个日本兵空着手回来的时候,桥面上躺着三具日本兵的尸体,脖子全断了。据说这条汉子是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汉兴听得心里发紧,轻飘飘地上了大街。
街南头有几个看上去像是码头工人的年轻人被几个日本兵拦住搜身。
汉兴认出其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弟弟徐传灯,上前跟那几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传灯就被汉兴拉了出来。
兄弟两个站在街口说了几句话,呼啦一下跳开,接着就当街推搡起来。
汉兴被传灯推了几个趔趄,摇摇手说:“好,我说不听你,有人能说听了你,你等着。”一甩头回了家,街门被摔出闷雷般的一声响。
徐老爷子问他这是跟谁生气?汉兴把脸转向门外,眼圈跟着就红了:“爹,现在外面这么乱,老二这当口又想出去惹祸。”
徐老爷子抓起一把笤帚赶出门去,正好碰见一头撞进院子的传灯,丢了笤帚,脱下鞋子扬手就打。
传灯的眼睛瞪得像螃蟹,脖子一横:“爹你先别动手!我要打鬼子,我哥不乐意了,他是个汉奸!”
徐老爷子一顿,当头抡了他一鞋底,支着鼻孔问汉兴:“你又去找次郎了?”
汉兴噙着眼泪说:“没有。老二说他那天在宪兵队被日本人打了,拿着把锥子要去找人家拼命呢……”
徐老爷子提溜着鞋子转回头来再找徐传灯的时候,传灯已经不见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走在街上的传灯不得不眯着眼睛。本来传灯不想出来,平白挨了一鞋底子,他的心里不好受,这一鞋底挨得窝囊,这是替汉兴挨的呢……徐汉兴,你还算是个中国爷们儿吗?其实传灯生气还不全是因为这个,他的气主要是生在那个狗熊长相名字叫北野武的日本浪人身上。今天一早,传灯的腰里别着一把锥子刚走上大街,栓子就追上来告诉他,北野武知道传灯扬言要跟他拼命,放出话来说,上次看在吉永次郎的面子上放了他,这次要是被他抓到,一定要拧断他的脖子。传灯问,这话是谁传出去的?栓子说,还有谁?卖肉的疤瘌周呗,这小子一直想看你家的笑话呢。传灯说,爱咋的咋的吧,反正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去。转身就走。
妈的,传灯从后腰摸出锥子,一把摔了,拧断我的脖子?老子还想找个脖子拧着玩呢。
一群小孩蹦跳着在街南头唱歌:“日本鬼儿,喝凉水儿,坐汽车,压断腿儿,到青岛,吃炮子儿,沉了船,没了底儿……”
传灯知道现在这些小曲儿唱不得,弄不好就被抓去宪兵队了,日本兵可不管你是大人孩子,一旦被他们抓进去,不死也得去层皮。
传灯有心过去轰孩子们走,一想自己在宪兵队的遭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关我屁事!闷走几步,抬头看见了一张告示。
传灯多少认识几个字,走过去一看,是悬赏抓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告示上说,大胆恶道目无王法,破坏共荣,到处杀人放火。
传灯不相信那上面的话,他知道日本鬼子的话不能信,没准儿这个道士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大街的墙壁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传灯的心中憋闷不堪,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很清冷,弥漫着一股霉味。
有个女人在捏着嗓子咳嗽,传灯站住了,他看见窑姐三嫚儿正斜靠在胡同中央的春园茶楼门框上冲他吐瓜子皮。
三嫚儿的脸抹得比石灰还白,一笑,脸上掉白渣儿,然后就露出火车道一样的皱纹来:“小二,进来跟大姐耍耍呗,不要钱。”
传灯撇一下嘴巴想要躲开,犹豫一下又站住了:“三姑,我听说有个日本浪人前几天来睡过,有这事儿?”
三嫚儿冲天翻了个白眼:“哦,你是说那个在太阳胶皮当把头的日本混子吧,来过,没睡,来找人的……对了,他叫北野武是吧?人家现在当宪兵了呢。这个人可真够吓人的,把客人撵出去,扇了老娘好几个耳光,非要问我见没见过一个崂山下来的野道士。老娘哪认识那么多人?睡过就忘。怎么,你找他?”说着,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嘴巴伸得比猪还长,“来来来,跟三姑‘嘴儿’一个,三姑帮你去找。”
传灯抓过她的手绢,抬手戳进她的嘴巴,转身就走。
三嫚儿吐了手绢,紧撵两步,一把揪住传灯的裤腰:“灯,要过年了,你爹咋还不找个暖被窝的呢?你回家跟他说说,就说你三姑操心这事儿……”嗓子被一个瓜子呛住了,撒了手,捧着脖子,在一串咳嗽声中,遭了夹子的老鼠似的回了茶楼。
传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忽然就阴了。
墙缝里嵌着棉絮样的积雪,里面冒出来的茅草被风一吹,簌簌乱动,胡同中间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泥泞不堪。
一个刺猬长相的小炉匠挑着担子吆喝一声“锔锅啦”,冲走过来的传灯呲了呲满嘴的黄牙:“二少爷,你爹让你回家干活儿呢。”
传灯没搭腔,耷拉着脑袋走上大街,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迟疑着刚刚站定,就被惊兔也似撞过来的一群人冲了个趔趄,那帮人边跑边回头,一脸惊恐。随着一声撂挑子的声音,小炉匠不见了,几只破碗满地乱滚。
传灯纳闷,顺着那帮人的目光一看,一下子呆住了,迎面晃过来的竟是穿着一身日本军装的北野武!
这小子一定是来找我的!好吧,老子正想找你呢。传灯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悄悄捏紧了拳头。
就在传灯准备迎上去的时候,大步走着的北野武突然定住身子,双眼闪过一丝迷惘,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传灯突然之间慌了神,是谁撂倒了北野武?四下一看,哪里有个人影?
躺在地上的北野武像一条巨大的豆虫,软软地蠕动几下,两腿一蹬,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传灯这才看清楚,北野武的身下压着一滩沥青色的血,海胆一样四处延伸。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掠过北野武看似冰凉的尸体。
传灯感觉不好,松开拳头刚想跑,蓦地呆住了,胡同两头全是端着大枪的日本兵!
乌云像挂了铅坠,呼啦一下压了下来。
传灯摇着手退到墙根,胸口空得就像灌满了风。
日本兵不说话,扇面一般把他围在了当中。
满街都是鬼叫似的警笛声,路人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四处乱窜,一个人跌倒在雪地里,爬起来,一头撞在墙壁上,懵懂着望天。
茫然不知所措的徐传灯被那帮日本兵推搡着朝街西口的宪兵队方向走,一步一个趔趄。
满胡同乱窜的路人被一阵枪声吓住了,战战兢兢地涌回大街,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这边。
刺斜里冲出脸色焦黄的徐汉兴,汉兴挡在路中央用日本话声嘶力竭地喊:“皇军,你们误会了!请放开他,他什么也没做!”
日本兵不理他,依旧推搡挣扎着想要靠近汉兴的徐传灯。
汉兴躲闪着横过来的枪刺,声音就像压瘪了的喇叭:“我是礼贤中学日语系毕业的学生!这是我弟弟,他没有做破坏共荣的事情……”一个日本兵猛地一拉枪栓,冲汉兴嚷了一句什么,汉兴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不认识似的看着弟弟:“你,你杀人了?”人群呼啦一下散开了。
“胡说,胡说!”传灯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筷子,“哥,你快告诉他们,我没有杀人!”
“这下子你惹大祸害了……”汉兴一步一步倒退着,突然转身,撒腿往大车店的方向跑。
“老子没有杀人!”传灯借着一个踉跄劲儿,猛地一挺脖子,“哥,救我呀——”
刚刚散开的人群涨潮似的聚拢回来,一个个抻长脖子,待宰的鸭子一般望着被日本兵押着渐渐远去的徐传灯,喉咙里发出一片唏嘘。
胡同口,北野武的尸体被一条军用床单盖着,几个维持会的人贼眉鼠目地在一旁溜达。
徐汉兴将长衫下摆掖在腰里,疾步出了马车店的大门。徐老爷子追出来喊:“记着,先找次郎再找栾凤山,千万别慌!”
汉兴没有回头,踉踉跄跄,一头撞进了杂货店。
杂货店里的伙计刘禄正在收拾架口上的货物,听见动静一回头,呲开大门牙笑了:“刚才我听小炉匠说小二被鬼子给抓了?活该,这小子性子太野,也该遭点儿折腾长长记性了……哎,掌柜的,这个年我就不在你这儿过了,我把兄弟‘疤瘌周’要带我去济南闯荡呢,他说他爹在那边发了大财……”汉兴没有理他,甩开门帘进了里间,三两下从一只柜子里拽出一个包裹,哗啦哗啦抓了几把银元,用手绢包了,揣进长衫口袋,风一般冲出了店门。刘禄转出柜台,公鸡打鸣似的喊:“掌柜的,下半晌儿我关铺子啊,兄弟闯济南府发大财去!”
汉兴贴着墙根一路闷走。太阳出来一会儿又没了,天彻底阴了下来。
汉兴没有朝宪兵队的方向走,他在一个路口顿了顿,转身进了长味烟馆的那条胡同,他知道,栾凤山这当口一定在那里躺着过烟瘾。
栾凤山是沧口地区“治安维持会”的会长,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几里出名的混混,折腾了不小的家产。后来抽上大烟了,几乎倾家荡产,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传说他在太阳胶皮扛活儿的时候犯了烟瘾,难受得撞墙,一个日本浪人逗引他说,你要是把裤裆里的毛儿拔干净,我给你买烟。栾凤山二话没说,当场脱了裤子……烟瘾过了,毛儿没了,栾凤山因此得了个外号:栾光杆儿。
长味烟馆的大门闪着一条缝,汉兴刚要推门,里面嗖地闪出一个人影。汉兴错身让过这个人,迈步进了烟馆。
打听过门客,栾凤山果然在这里,汉兴直接进了栾凤山躺着的那屋。
栾凤山没在抽烟,他四仰八叉地横在炕上,嘴上撅着一根牙签,咿咿呀呀地哼哼肘鼓戏:
适才书童对我云,
有人背后论爹尊,
放下屠刀成不了佛,
莫非我父杀过人?
杀人者应偿命,
你叫儿怎审怎样问?
孩儿来照大律断,
苦了居家一满门……
“栾爷,烦请您老歇歇嗓子,小侄有事儿跟您商量。”汉兴摘下狗皮帽子冲炕上哈了哈腰。
“这话里有话呀?这……”栾凤山没有抬眼,继续哼唧。
“栾爷,瞧您这话说的,我哪里敢跟您话里有话?”汉兴明知他是在念叨戏词,故意逗他说话。
栾凤山瞥汉兴一眼,继续唱:“杀人者应偿命,爹爹呀……”
“哎,”汉兴故意沾了一下便宜,见栾凤山有些恼怒,慌忙陪笑,“栾爷,要过年了,小侄也没有什么好孝敬的,这点儿小意思……”说着,伸手来摸自己的口袋,一怔,坏了,钱呢?
栾凤山乜一眼汉兴,一蹬腿坐起来,张张手,用肘鼓戏念白腔调叫道:“我儿,待我看来。”
汉兴不说话,猴子挠痒似的上下折腾自己的几个口袋……没了,钱真的没了。
栾凤山见汉兴自顾忙活,眼珠子慢慢竖了起来:“怎么个意思这是?”
汉兴尴尬得直冒冷汗,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口袋一个一个翻了出来:“栾爷,你不知道,刚才我给您准备了几块大洋,这一转眼的功夫竟然没了……”栾凤山一仰脑袋笑了:“你喝‘彪子’(傻瓜)尿了吧,老子缺你这点儿银子?”一眼瞥见汉兴挂在胸前口袋上的怀表链子,声音立马轻柔起来,“大侄子呀,不是当叔的埋怨你,你也太拿我这当叔的不当叔待了。明明想给叔送点儿过年礼物,说什么大洋不大洋的?这不是耍我还是啥?”
看着栾凤山直卤卤瞪着自己胸口的眼睛,汉兴一下子明白过来,摘下怀表,双手捧到栾凤山的跟前:“叔,我错了。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栾凤山抓过怀表,吐一口气道:“就这一次啊,以后不许这样,乡里乡亲的,有话直说。”
汉兴一顿,张口就来:“我兄弟徐传灯被宪兵队抓了。那个人不是我兄弟杀的,他刚好路过那里,赶巧了……”
栾凤山轻挑一下眉毛:“赶巧了?这么轻巧的话儿?”
汉兴通过他的眼神看出来,这事有门儿,笑笑说:“叔,你看着办。”
栾凤山嘟囔一声“赶巧了”,呱嗒一声躺倒:“你回吧,一会儿我去宪兵队看看。”
汉兴丢了钱,又把上学时候就用着的怀表被人“滚”了去,心里不痛快,说声“拜托栾爷了”,转身就走。
外面在下雪,雪花飘飘摇摇地荡在胡同里。汉兴想要将帽檐拉下来遮住雪花,刚一抬手,胳膊肘就被人撞了一下。
一个瘦小的人影蹭过汉兴,一步跨到街南头,贴着墙面噌噌噌上了一堵三米多高的墙,身体轻巧得像壁虎。
好家伙,难道我遇上了传说中的飞贼?汉兴正在**,那个人突然从墙的那头扎了回来。
一个铁塔似的汉子不知从哪里闪出来,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躺在地上的瘦小汉子,扬手惯在一棵树下的雪堆里。
雪堆刚被砸了一个坑,又像被丢进去一个*,哗啦一下,雪花四溅,瘦小汉子腾在半空,单脚一蹬树杈,横身飘向刚才的那堵墙。
地上蓦地起了一阵风,刚才还稳稳地站在地下的壮实汉子忽然不见,半空中一声惨叫,瘦小汉子重新跌回了雪堆。
好利落的身手!汉兴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这个光着脑袋的壮实汉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面熟,像是从外地过来的。
汉兴站住不动了,没来由地怀疑是这个人杀了北野武。
光头汉子似乎没有发现这边还站着一个人,缓步走近萎靡在雪堆里的瘦小汉子,抬起一只脚踩住他的脖子,一条胳膊的胳膊肘支在弯起来的膝盖上,用一根指头点着他的眉心,一字一顿地说:“把东西拿出来。”瘦小汉子被他踩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抠在雪堆里,一只手患了鸡爪疯似的往春园茶楼方向点。光头汉子松开脚,就势一勾他的脖子,瘦小汉子嗷的一声坐起来,甩着满脑袋雪花,放声大哭:“咳咳,老子行走江湖十多年,第一次栽得这么没有面子啊……”抬起头,拧一把鼻涕,眼泪汪汪地望着眼前的光头大汉,“这位老大,我知道今天我是跑不掉了,那就不跑了……我不瞒你,兄弟名叫喇嘛,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你可以扫听扫听。我还不是跟你吹,佛爷(扒手)行咱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汉兴打了一个激灵,我说这个瘦得像螳螂的家伙这么面熟呢,敢情刚才进烟馆的时候擦身过去的是他,他偷了我的钱!
这位自称喇嘛的瘦小汉子还在絮叨,光头汉子咳嗽一声,冲他歪歪头,转身就走。
喇嘛以为自己刚才的话起了作用,一骨碌爬起来,跳到光头汉子前面,朗声道:“知道爷们儿是谁了吧?来吧,跟兄弟过过‘码头’。”
光头汉子停住脚步,盯着他看了半晌,一笑:“元澄。”
元澄?汉兴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宪兵队到处通缉的那个道士吗?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