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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十三日是武圣人关老爷的生日,每到这天,崂山义勇军司令董传德就要邀约各路山头的头领到上清宫共同参拜关老爷,顺便跟大家叙旧。关成羽三天前就收到了董传德的请柬。十三日天刚蒙蒙亮,关成羽就把黄道子喊到自己的住处,征求他的意见。
黄道子沉吟半晌,说:“应该去。你想,咱们刚刚处置了胡占山,‘绺子’们都知道这事儿,如果不去,各路兄弟容易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说实在的,大家不是不知道胡占山的为人,都知道他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咱们如果不出面跟大家知会一声,大家会以为咱们目中无人,架子大,那样就不是英雄所为了。董传德这个人我很了解,他的心比天还要高,很久以前他就想要一统崂山江湖。去年这个时候他曾经宴请过胡占山,想让胡占山‘靠傍’崂山义勇军,胡占山没有答应,幸亏当时我在场,不然胡占山就回不来了。目前日本人对崂山一带虎视眈眈,董传德又不想被日本人消灭,他一定是想借这个机会旧话重提……当然,如果关师兄心存疑虑,大可不去。然,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真正的猛士应该直面当前的一切……”“我明白,”关成羽打断他道,“我决定去一趟。”
打发黄道子回去,关成羽将张彪喊过来,把事情说了一遍,问:“依你的经验,咱们应不应该去这一趟?”
张彪说:“我感觉应该去。估计董传德不可能跟咱们过不去,他的目的不在这里。”
关成羽说:“帮我分析一下他的目的。”
张彪张口就来:“还能有什么目的?让大家推举他当老大呗。”
关成羽笑道:“他的目的跟我的目的倒是不谋而合。那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做我关成羽的大哥。”
张彪跟着笑了两声,正色道:“不过也不能太大意,听说董传德这小子心黑着呢。以前他是个渔民,因为有个渔霸砸烂了他的船,这小子拿着把鱼叉杀了他,怕报复,直接带着几个兄弟上了山。起先也是跟着路公达混,后来觉得路公达不配当他的大哥,就拉着一帮兄弟出来了。先是吃大户,‘别梁子’(劫道),‘闯窑堂’(入室抢劫),后来杀去沙子口警察所,抢了一批枪,据说警察所的全部人都被他给杀了。鬼子刚来的时候他带人袭击过鬼子炮楼,又得了不少枪,一下子壮大起来……听说他只要决定想干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去年他派人去周家庄的一户人家‘下条子’(威胁要钱财),那家人回话慢了,他直接带人下山,把那家人灭了门……算了,不说他了,越说越乱。大哥,我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去,带上几个妥实兄弟一起。要是他不让别的兄弟进去,兄弟们可以等在外面,大小也是个照应,你说呢。”
关成羽笑道:“没有必要这么隆重,你跟我一起去就行。”
张彪点点头:“也好。”
关成羽问:“杨武走了?”
张彪说:“早走了。估计顺利的话应该是到了‘口外’了。”
“你去过华楼山?”关成羽换了一个话题。
“去过,那边很热闹,”张彪眉飞色舞地说,“青保大队开过去了,山上山下人山人海全是兵,领头的是一个国民党将军,叫李先良,手下有好几个大队,每个大队有五六百号人。李老三他表哥高芳先是第一大队的大队长,我见过,他可真威风啊,大个子,红脸膛,身背两只镜面大匣子枪……杨道长说,他们以后就驻扎在华楼山了,李先良是黄埔军校出来的,很懂战术,他说华楼山背靠崂山主峰,西临青岛市区,进可以杀日寇,退可以进崂山,北边还有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互相依托……对了,杨道长说,他听山上传言,青保大队想跟山里的各路‘绺子’联络一下,好像有收编的意思,让我问你有没有参加青保大队的意思。”
“我参加个屁,”关成羽有些恼火,“收编我?老子还想收编他呢……”猛然想起劫法场那天青保大队横空出现的场景,鼓住嘴不说话了。
张彪看出了关成羽的意思,笑道:“大哥你也别往心里去,没准儿人家就是随便说说,就像臧大勇整天念叨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统一统一,咱也没见着他统一过谁,呵呵。”
是啊,关成羽一琢磨这话,捏着下巴笑了:“咱们还没统一别人,董传德这家伙就想统一咱们了。”
张彪止住笑,皱着眉头说:“前几天有几个逃荒的穷哥们儿想来‘挂柱’,小臧把他们留在山下,要等你拿个主意留还是不留呢。”
“为什么不留?”关成羽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兄弟来得越多越好。我们山头应该多一些这样的兄弟。没钱的哥们儿最有骨气,也最讲义气。有了这两气,那就了不得,上可以顶天,下可以立地。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原来都是没钱的人。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做朋友。他们来投奔我们,面上是来找口饭吃的,实际这是对我们的支持。咱都是穷哥们儿,和他们比起来,不过是多了一条枪。臧大勇怎么不来见我?”
张彪说:“那天他来过,见你在抽刘秃子的嘴巴子,没敢靠前。”
“你去把他喊过来。”关成羽说完,直接从后门走了出去。
半山腰上站着几个打扮得像妖怪的兄弟,有个家伙穿着一条葱绿色的女人裤子,大花裤衩套在外面,裤衩上插着一朵野花,脸上抹的粉在晨曦映照下泛着白呼啦的光。一个兄弟打扮得更是惊险,头上蒙着一条黑色头巾,反穿着一件羊皮袄,脚蹬一双日本军靴,腰上斜挎着一杆烟枪,打眼一看就像一只虾虎。还有一个头戴一顶瓜皮帽子,戴着一副黑眼镜,手柱一根白手杖,模样又像洋学生又像土财主。
妈的,关成羽在心里骂了一声,要不臧大勇就说要彻底改造这支队伍呢,这都是些什么家伙?
关成羽想起那天自己朝刘秃子发火的事情,刘秃子私自下山绑了几个‘肉票’,关在西山‘秧子房’里,限令这些人的家属三天之后拿钱来赎,不然撕票。一个人说,我家连坟子加上一共才四分地,被刘秃子一刀砍死在地上。接着,刘秃子再问一个人,听到他说只有半亩地时,因为“半”字犯了他的禁忌,也被一刀砍死。又拖出第三个来问,因为这个人家里穷也被刘秃子砍死了。后来他见多数人没有钱财,便疯狂地杀起人来,一个肉票想跑,刘秃子举起大刀劈下去,手刷的掉在地上,骨头露出半寸长,鲜血染地。吓得肉票们魂飞魄散,搂在一起不敢说话,战战兢兢抖成一团。关成羽得知此事,让人把刘秃子喊过来,当场扇了十多个嘴巴子,让他立马放入。刘秃子捂着腮帮子说,咱们进山当胡子,不这么干弟兄们吃什么喝什么?关成羽一时反不上腔来,让张彪砍下他的一只手,说声“找鬼子要吃的去”,轰下山去。
我关成羽永远不做对不起乡亲的事情……关成羽迎着初升的太阳,紧咬牙关发誓,就是饿死也不做那样的事情!
可是山上的给养从哪儿来?总不能让弟兄们跟着我关成羽饿着肚子打鬼子吧?关成羽陷入了沉思……
关成羽感觉自己有些心力交瘁,自从控制了胡占山的“绺子”,他恩威并施,可总是不能如愿,有些人总在阳奉阴违。
臧大勇跟着张彪来了。关成羽回身进了门里。
臧大勇坐下,笑得有些局促:“彪哥刚才对我说了,我的意思是留下那几个兄弟。”
关成羽说:“以后这样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好了。我叫你过来的意思是想听听你对整顿队伍有什么打算。”
“不能操之过急,”臧大勇说,“这是一群典型的流氓无产者,想要成功地将他们改造成为坚定的无产阶级一分子,需要我们长时间的努力。我党对此的政策历来是,感化教育为主……”“我不想听你讲这些大道理,”关成羽笑道,“你就说你有什么办法让这帮家伙不再有自己是土匪这个想法,老老实实跟我打鬼子吧。我可有言在先啊,我知道你是共产党,可是我不想让这支队伍参加共产党,我想的就是带领这帮兄弟跟小鬼子拼命,将来打跑了小鬼子,就让大家回家,该种地种地,该下海下海,不能再当土匪了……”
臧大勇盯着关成羽的眼睛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当初在码头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个抱负。可是我要对你说一句,单凭一腔热血是干不成大事业的。目前的大事业是什么?那就是赶跑日本鬼子,扬眉吐气,重整河山,最终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让天下的百姓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自从我来了崂山,我就发现,崂山缺乏的不是勇气,不是粮草武器,缺乏的是一个坚定的信念……你不喜欢听这些,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坚定的信仰。”
关成羽眯瞪着双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改造队伍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是咱们这支队伍里的总‘炮头’。”
臧大勇摇了摇手:“大哥高看小弟了,我不过就是枪法好一点,哪能担此重任?”
张彪插话道:“别推辞了,混‘绺子’的兄弟尊重的就是这个,谁‘管儿直’,谁就是一方霸主。”
臧大勇笑道:“关大哥的枪法比我还好呢,我算什么‘管儿直’的呀。”
臧大勇说得一点儿不假,因为他亲眼见过关成羽的枪法。前天傍晚,刘秃子带着几个兄弟站在锅顶峰对面的一条峡沟上,挥舞一杆*冲这边喊:“关大炮,老子跟你没完!老子一心一意跟着你,你竟然一点儿兄弟情分不讲!老子发誓,不拿你的脑袋祭奠胡大当家的坟头,誓不为人!你给我出来——”话音刚落,这边的兄弟就开枪了,山石上火星乱窜,就像放礼花一样。过来一会儿,关成羽出来了,手里提着一把匣子枪,登高一呼:“刘贤弟出来答话!”刘秃子应声从硝烟里站了出来:“少他妈的废话,是汉子的你就放马过来,老子跟你大战三百个回合!”话音未落,赵大结巴的枪响了,子弹穿过刘秃子的帽耳。刘秃子挥舞枪杆狂叫:“操你妈的赵大结巴,老子跟你大小也一个锅里摸勺子好几年,你他妈的下死把呀……”又一声枪响,刘秃子手里的枪一下子断成两截,关成羽挺着枪说:“留你一条命,算是念你也是一条汉子,再来罗嗦,当心狗命!”说着,又是一枪,刘秃子的帽子直接飞向了天边。刘秃子一声没吭,回头招呼一声,狼狈地滚下了山崖。
张彪知道关成羽在白云洞的时候就经常躲在山沟里练枪法,对臧大勇笑道:“大哥的‘管儿’直了不是一年两年了。”
臧大勇不接话,望着一脸肃穆的关成羽说:“刚才彪哥说,董传德给你下了请柬?”
关成羽点点头:“嗯。我准备跟彪子一起过去,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臧大勇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需要了解一下各路‘绺子’的意图。”
关成羽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到了那里你不能对他们讲你是共产党,因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臧大勇点头:“我知道。”
关成羽让门口站着的一个兄弟把黄道子重新喊了过来,叮嘱他看好山门,防止刘秃子再来捣乱,最后说:“昨天你说赵大结巴跟刘秃子联系过,你没去刺探一下他是什么意思?”
黄道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赵大结巴的脑子比猪还笨,他能有什么意思?他去找刘秃子那是因为我‘插’了路公达的小妾,他心里不好受,找个人诉苦呢……师兄你不知道,前几天他就找我来着,说他上了当,胡占山是董卓,我是王允,他让我把他当成吕布给耍了。我没怎么搭理他,他气哼哼地走了,扬言要让我难看。呵,我怕他个鸟……你放心去吧,贫道早就给他配好药了,我已经安排李老三把他的队伍拉过来了,就在附近埋伏着。再说,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董传德最忌讳在这个日子里有人闹事儿。依照董传德现在的实力,赵大结巴想要闹事儿,那是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感觉这话有些粗鲁,黄道子掩饰道,“常言道,蝼蚁尚且知冷暖,他一个大活人难道不懂得看看局势?古人云,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
三人并肩走上吊桥,关成羽看看张彪,问:“昨晚玉生来过?”
张彪说:“来过,没上来,我下去见的他,他说次郎的哥哥调到下街接替了小山的位置,发誓要砍你的脑袋呢。”
关成羽一笑,又问:“就这些?”
张彪说:“次郎调去了陆军总部,好像分在黑须联队当翻译,临走的时候去见过汉兴,让汉兴相信他大哥,不要对他有成见。汉兴没说什么,好像心里很不痛快,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唱歌,乱七八糟都是些日本歌,惹得街坊四邻都骂他是个汉奸。呵呵,汉兴干的差事本来就是汉奸营生嘛……玉生说,前一阵汉兴跟百惠经常联系,都是次郎给牵的线,两个人好像谈上恋爱了。老爷子也不管这事儿了,整天抱着二哥的孩子在街上溜达,逢人就说他又捡了一个孙子。喇嘛他妈经常跟在老爷子后面,打眼看去就像汉兴的后妈。有人问这个孩子是谁的,喇嘛他妈说,这是喇嘛在北平养的孩子……唉,也不知道武子能不能把喇嘛找回来,喇嘛他妈很可怜呢,整天絮叨说她想儿子……”
“喇嘛和传灯一定能回来,”关成羽说,“我相信喇嘛的本事,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没了下落。”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冷不丁少了两个兄弟,我这心里还真不好受呢……”
“不说这些了,”关成羽走向下山的那块平地,回头一笑,“一会儿见了董传德,你可千万别把他当成胡占山给处置了。”
“那得看他是不是像胡占山那么没有脑子了。”
“他的脑子比胡占山的大了很多,”关成羽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愿他别拿自己当蒋委员长,总想着一统各路军阀。”
钻出山洞,天光大亮,一轮红日斜挂东天,将整个大山渲染得火红一片。
对面的一个山头有旗帜一晃,关成羽看见那面杏黄色的大旗上写着“保一方”三个大字,不禁笑道:“保一方,怎么看怎么像土匪的称号。”臧大勇接口道:“是呀,这个名字的确不是那么恰当。”关成羽随口说道:“你觉得咱们用一个什么名号好呢?”臧大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没想好。叫崂山抗日游击队?可是目前咱们的状况……还是整顿好了队伍再说吧。我想这样,等抽出时间,我下山一趟,争取跟组织取得联系,让组织上派人来……”“打住打住,”关成羽横了他一眼,“我是怎么说的?老子的队伍谁的‘傍’也不靠……”感觉自己说话有些硬,摸一下臧大勇的肩膀,笑道,“当初我请你来山头,是想请你帮我打鬼子的,不是想利用你来参加共产党。”
臧大勇若有所思地瞟了关成羽一眼:“关于以后的道路该如何走,我想你会明辨方向的。”
三个人刚拐出一个山坳,前面就响起一阵喧闹,随即从一片竹林里冲出一匹枣红色的马来,马上耀武扬威地坐着一个袒胸露乳的人:“小的们,把这个娘们儿给我拉上后山,老子马上就要开,开斋!”
关成羽定睛一看,马上的这个人竟然是醉醺醺的赵大结巴,不由得怒向心头:“大结巴,下来!”
赵大结巴没看清喊他的人是谁,迎着这边就是一枪:“操你老娘的,大结巴是你叫的?呦!大当家的……”滚鞍下马,单腿着地施了一个坎子礼,“小弟赵大结巴参见大当家的!”关成羽没有理他,盯着后面几个拖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的兄弟大吼:“把人给我放了!”
那几个人看看关成羽再看看赵大结巴,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张彪跟着吼了一声:“你们耳朵瞎!”
赵大结巴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操,谁的裤子没提上,露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张彪闷声不响地走过去,瞄准赵大结巴的肚子就是一拳,赵大结巴哎哟一声捧着肚子蹲下了:“打得好,打得好……”
关成羽走过去,一把揪起了他:“跟你的兄弟说,把人放了,不然别怪我不念旧情。”
赵大结巴嗫嚅着“这就放人,这就放人”,把手悄悄摸到腰后,没摸到枪,一下子泄了气,回头驴喊一声:“放人!”
看着那个女人跑远,臧大勇将枪掉个头,掂在手里往赵大结巴的手上一杵:“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赵大结巴的脸涨得比猪肝还红,接过枪,对关成羽一点头:“大哥,我记住你的好儿了。”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臧大勇用手背碰碰关成羽的胳膊,轻声说:“大哥,你的工作方法不太恰当。”
关成羽没有说话,盯着那缕轻尘,歪头对张彪说:“你马上回山,该做什么你知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