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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风云变
那是上午在这里吃过面的西荒少女,居然在午夜独自回到了这里。
“等一下!”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把撑住了快要关上的窗,“正好,我问你——上午那个人,他有没有回来这里过?”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琉璃问窗户后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连比带画,“就是那个披着西荒人的斗篷,拿着一把镶了明珠的黑剑的家伙!”
“没有。”穆先生生怕她惊醒了室内的一家人,冷冷回答。
“啊?也没有来这里啊?”琉璃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手从窗扇上滑了下去。
“谁啊?”少女的声音大,室内的人被惊醒了,传来安大娘颤巍巍的声音,穆先生看了她一眼,立刻关上了窗,转身进屋。
琉璃满头栗色鬈发湿漉漉的,不知道在雨里奔跑了多久,却一无所获,只能沮丧地回到魁元馆,想要撞撞运气——然而,似乎老天也不帮她,在官道上追丢了人后,她就满城跑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然而,脑海里奇怪的影子却越发地强烈。
那是一束光,光中旋舞的灵魂,湛碧色的眼睛,冰冷的手,黑色的沙漠,紫衣的女子……无数碎片在睡梦里泛起又沉下,在浪里闪着幽暗的光芒。
然而,真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失落地回过了身,往回走去,忽地想起方才来的时候似乎打眼看到这条路上有个白衣女子,美丽得惊人——然而只是一回头,却又凭空消失不见了,仿佛暗夜的幽灵。
难道是自己又出现幻觉了吗?
琉璃郁闷地想着,头痛欲裂。
“唉……九公主还没有回来。”大管家珠玛已经是第十一次跑到门口看了,然而座位上的广漠王似乎没有半点的焦急:“没事,阿九她只是贪玩而已,会回来的。”
“可是如今已经三更了!明天就是海皇祭呀。”珠玛顾虑重重,“万一九公主不能按时出席,到时候在白帝和六藩王面前可就太失礼了。”
“不必太担心,”广漠王摇头,“阿九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不是我说,王,您太过于溺爱她了!”身材壮硕、满头灰发的珠玛夫人已经快要六十岁,在铜宫里侍奉了卡洛蒙家族四十年,即便是广漠王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说话也甚少顾忌,她把一个玉匣放到桌子上,抱怨,“您看,镇国公府那边已经是第二次来提亲了,这次可不能再拒绝这门好婚事了!”
“慕容家并不是好的婚配对象,”广漠王摇了摇头,“阿九不喜欢就算了。”
“慕容公子还不好?”珠玛却不同意自己的主人,直言反驳,“慕容家的二公子能干英俊,家世出众,不知道九公主为什么几次三番地不同意——王,不是我说,您如果老是这样由着她乱来,天下男人都不在她眼里,这样下去又怎生了局呢?”
这句话却意外地令广漠王沉默下去。
要怎生了局?结局从一开始早就已经写好了啊……他微微苦笑。
多年前,重伤垂死的他被若衣带回了故乡,来到了南迦密林里隐族居住的城市。那个神秘的城市被称为“云梦之城”,位于密林的最深处,全部由一种巨大的芦苇搭建而成,每根空心的苇秆直径竟达一丈,轻巧而庞大,高高悬在通天木的最顶端。
传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随着风缓缓移动,所以居无定所。
那个城市里的人们自称是云浮翼族的后裔,是大地上的流亡天使,用三座高耸入云的巨大方尖碑供奉着云浮城的三女神,祈祷能够回归于那座九天上的城市。
被若衣带回的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穿越密林来到这个城市的异族人。经过若衣的苦苦哀求,隐族的女族长用一种奇特的白色药粉挽救了这位垂死的人——然而在他刚刚好转,尚在昏迷之中时,族长却令比翼鸟连夜把他送回了铜宫。等他睁开眼睛时,神秘的城市已经消失,而他则沐浴在大漠的晨曦里。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密林中那个传说中的民族。
之后的十几年里,为了寻找心爱的女子,他一次次地深入南迦密林,涉水而上,苦苦追索着那个一度到过的桃花源,屡次经历磨难却毫不后悔。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第七次回到密林时,他终于重新遇到了那座飘移的城市。
那座城市被风从不知何处吹来,停息在高达百丈的通天木顶端,被云雾簇拥,仿佛天空之城。他欣喜若狂,手脚并用地沿着巨大的乔木爬上去,苦苦哀求守卫云梦之城的隐族人让自己进入,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等了三天三夜后,还不见她出现,那座城市在风力之下再度缓缓飘移,准备离去。
极度的绝望令七进七出密林的沙漠王子终于崩溃。他走到了通天木枝条的尽端,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从百丈高空一跃而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失重的他忽地被一双柔软的手抱起。
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心爱女子从云雾中飞落,她的背后再度出现了洁白的羽翼,那是他在火海里仅有一次见到的美妙景象——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沙漠王子已经显得有些苍老,而她却还是保持着当年流光川上最初相遇时的模样,丝毫未变。
她展开双翅,将他托起,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城市。
那是他第一次清醒着看到这座浮在云中的城市。那是一座大地上的人类无法想象的梦幻之城,一切都匪夷所思,超乎常识。然而,让他吃惊的是与大地上流传的说法不同,云梦城里的隐族人数不过寥寥数千人,除了接他前来的若衣之外,一路上看到的大部分人肩后没有传说中的翅膀,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肤色比大地上的人更白,鼻梁挺直、眼睛狭长冷锐,眸子里带有淡淡的紫色,耳朵的上缘软骨比常人略尖。
不知为何,这座城市笼罩在一种神秘而肃穆的气氛中,走在路上,看不到人世常有的集市、酒馆或者其他聚集人气的地方,沿路不时出现持剑和握弓的战士,穿着一种奇特的轻软的羽翼战甲,对这个闯入者投以警惕的冷冷注视。
他被若衣带到了族长面前——隐族的族长,是一位苍老的女性。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擅自闯入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然而出乎意料地,当若衣跪禀之后,隐族的族长并没有回头看他们两个。苍老的妇人只是看着水镜,默默地沉思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站起身,在若衣惴惴不安的眼神里,示意他跟自己来。
族长带着他,来到城市中心那座最为醒目的神庙前。那与其说是神庙,不如说是一座高高的方尖碑,一端高耸入云,外面守卫森严。
当族长打开居中那一扇神庙之门的一瞬,他惊呆了。
这个被封闭的神庙里,供奉着纯金的巨大神像,仿佛太阳一般熠熠生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那是曦妃、慧珈和魅婀——九天上云浮城里的三女神雕像,背生双翼,手持莲花,姿态各异地靠在一起,垂目凝望着人世。
然而,在神像黄金的掌心上,却居然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身洁白的羽衣,身上披满了璎珞,赤着双足,正坐在魅婀女神的手里,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掌上停着两只美丽的迦陵频伽,婉转歌唱。
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的瞬间,沙漠里来的王子心里猛地一震。
在这个孩子的肩后,居然有着洁白的双翼!没有一丝杂色,如同初雪一般无瑕洁净,令人一望便生出奇特的敬畏之心来。
看到有生人进来,少女万分欣喜,展翅从巨大的神像上飞落,在神殿里盘旋了几圈,落到族长身侧,拉住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她说得很快,语调也很奇怪,他虽然听不大懂,却也能感受到这个被禁闭已久的少女是在迫不及待地抱怨和诉苦。
然而,族长却是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个孩子,拿出一块古玉,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在项圈套住脖子的瞬间,上面古玉雕刻的那一双翅膀咔嚓一声自动合拢,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同一瞬间,背后的双翅陡然间消失了!
“在人间,必须要隐藏起你的翅膀,琉璃。”
隐族的族长叹息,转过头看着雅格皇子,开口提出了她的条件:
她要他带着这个少女暂时离开这片森林,离开云梦之城,去往云荒居住一段时间。他必须好好地守护着她,一直等到天上出现第一次月食,再把她安全地带回来——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等他下一次返回这里的时候,族长便准许他将若衣带走。
“可是,要怎样才知道下一次月食出现在什么时候?”他不确定地问。
族长抚摩着琉璃佩戴的那一块古玉,淡淡:“看着它吧!它会告诉你一切。等你看到这块古玉发生变化,如今并拢的双翅再度展开,归来时间便到了——你要在第一时间内带着她从乌兰沙海的铜宫出发,在下一个满月出现之前,重新返回这里。”
“异族人,记住了,”族长的声音严肃而缓慢,“一定要按时回来,不能提早一天,也不能延迟一天!否则,便会有大难临头!”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若衣,他遵守约定把这个神秘的孩子从南迦密林里带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私生女儿,呵护有加,百依百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诺言从来不追问。而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隐族人也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义上的父亲袒露过心声。
他知道这个精灵一样的孩子,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属于那一片青色的森林和天空,属于那个神秘莫测的云梦之城。
“由她吧,”广漠王抚摸着自己半边脸上的疤痕,摇了摇头,“这个天下的人,本来就很难入她的眼……阿九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终究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又怎会婚配成亲呢?”
“呸呸!”珠玛怔了一怔,立刻往地上吐唾沫,“天神饶恕!这世上怎么会有诅咒自己女儿短命的父亲呢?我说九公主一定会长命百岁!”
广漠王一怔,明白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笑了起来。
“是的,她肯定会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
笑声未落,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西荒少女满身湿漉漉地从雨里跑了回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嘀咕:“父王,半夜三更的,你笑得这么大声做什么啊?”
“九公主真的回来了?都出去一天了!”珠玛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哎呀……看给淋的!真是湿漉漉的小
羊羔。我马上替你去拿干净的衣服换上!”
琉璃嘴里答应着,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怎么了,阿九?”广漠王注意到了女儿的表情,也不由蹙眉,“你今天不是说出去品尝叶城的风味小吃了吗?怎么这么不开心?莫非吃坏了肚子?”
“不,魁元馆的东西很好吃,比外头一些大酒楼里的强不知多少倍。”琉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有些魂不守舍。沉默了片刻,忽地闷闷问,“对了,姑姑她只要求我按时回去,并没有说过不许我在云荒做什么,对吧?”
她问得突然,广漠王不由愣了一下。
带着她来到云荒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过去:不谈她的“母亲”,也不谈她的“故乡”,更加不会谈到被她称为“姑姑”的隐族族长——今天这丫头又是怎么了?
广漠王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没错。”
“那就好!”琉璃抬起头,忽地认真地说,“我想嫁一次人。”
“什么?”广漠王面具后的眼睛睁大了,愕然,“嫁人?”
“不可以吗?”琉璃却是蹙眉,“姑姑没说不可以吧?”
广漠王沉思了半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是没说不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呀!”琉璃扬眉。
“可是,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个是配得上你的呢?”广漠王苦笑,想了想,把桌上的那个玉匣推了过去,“正好,这里是镇国公府送来的婚书和聘礼,你看看,聘礼里面还有一对辟水珠做成的耳坠,倒算得上是稀罕物儿……”
“我才不要嫁给这种家伙!”一语未毕,琉璃却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婚书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要嫁,就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也不枉我在云荒大地上走过这一趟啊,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广漠王看着被糟蹋了的婚书,心里暗自叫苦,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但是这世上有你喜欢的人吗?”
“有!今天下午我刚遇到!”琉璃却是两眼放光,一下子跳起来扯住了广漠王的衣袖,连声地问,“父王,你说在狷之原见到我的时候,我忽然昏了过去,背后留有一个符咒——醒来就忘记了一些事,对不对?”
“是啊,连我怎么接你回去的都忘了。”广漠王点头,“但别的没有什么异常。看遍了医生,也都说你没什么大碍。”
“可是……”琉璃喃喃,“我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广漠王有些吃惊。
“比如说,我好像去过某个地方,见过某个人……”琉璃蹙眉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夜,“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种感觉真奇怪啊!我可能真的忘记了发生过什么事,但……忽然凭空就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真的,似乎很好很好呢!”
“是吗?”广漠王这次是真的悚然一惊,“他是谁?”
“我不知道。”琉璃摇了摇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今天在面馆里遇到的——不过他却说不认识我,溜得很快……我追不上他,还差点被马车给撞了,幸亏是他救了我——哎呀,他真的很好很好……说不出的好!”
“说不出的好?”广漠王苦笑,“阿九,你莫非发了花痴吧?”
“才不是!”琉璃嘀咕,“他从马下救出我的时候,我碰到了他的手——好冷好冷……就像是一块冰一样!可是……我却仿佛记得这种冷呢!真的!”她摇了摇头,脸沮丧,“可惜他救了我之后就走了,我在叶城里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广漠王听着女儿断断续续地叙述,神色却越来越严肃——四年来,他第一次从琉璃嘴里听到了“喜欢”两个字。看来,方才他对珠玛说的那一番话说不定是错误的。
在狷之原,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宿命中的某个人。
虽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她或许忘记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咒术可以灭除记忆,却未能洗去她心中残留的那种深刻入骨的感觉:那个人很好,她喜欢,非常喜欢,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那个人到底是谁?连他都不由得好奇起来。
“阿九,你想见他吗?”广漠王下了决心,“我可以派人帮你去找。”
“想啊!”琉璃雀跃,“太好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样呢?”广漠王语气忽地一转,“别忘了你终归要回去。”
琉璃表情一黯,低声:“我知道。”
平日里活泼明媚的少女眼里乍然闪露出一丝忧郁,竟让人觉得她忽然间就长大了十岁。她抚摩着脖子上那一块古玉佩,遥望着东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定会回去的——但是,在回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世间的一切——包括你们所说的爱和恨,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要知道,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啊……”
她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细细的悲伤,仿佛一个过早老去的孩子。
广漠王暗自叹息。他知道她来自奇特而遥远的异族,对这片云荒大地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走遍天下,看遍风景,也想知道人心种种的变化——然而,她并不属于这里,就像落入凡世的精灵,在月食之夜就要回归于天上。
如今,她心里却滋生出了一种叫作欢喜和贪恋的东西,是否还能无牵无挂地飞翔?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人望着窗外黑暗的大海,低声开口——
“明日就是空桑人所谓的‘海皇祭’了吧?”
说话的人是一个戎装的年轻军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衣角绣着金鹰,肩背笔挺地坐在明亮的窗子前,双手交叉放在案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素衣女子,眉目淡雅柔和,似是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一般,让人看了心里就顿生宁静。
“嗯。”那个女子应了一声,显得有些沉默。
“我猜白墨宸也回京了。这几天初阳岛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战事也暂停了。”年轻军人喃喃,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手上布满了伤痕和老茧,指节凸起,一望而知是历经出生入死的军人的手。
“嗯。”素衣女子淡淡,“也可能是我们在帝都的内应起了作用。”
“也是。听说巫朗大人已经押着两百石的金沙,秘密出发远赴云荒交割款项了。”军人点了点头,赞同她的说法,“那人虽然饕餮贪婪,但做事却很有一套,应该是他替我们牵制住了白墨宸的军队吧。”
“嗯。”织莺应了一句,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片刻,开口的还是那个军人:“织莺,前一次你在茧室里发现了一批空桑人派来的探子,这段日子元老院命令整个本岛开展搜索行动,坚壁清野——结果,又发现了他们的十几个余党。”
“是吗?太好了。”织莺轻声。
“根据拷问出的口供,对方此次派出的共有十九人,目下还有三个未曾落网。”军人道,“所以元老院还是很紧张,生怕冰锥的计划出一点纰漏。”
织莺叹了口气:“是啊,为了避免万一泄露了风声,我们也准备提早出发。”
军人铁一样的手微微一动:“多久走?”
“越快越好,可能就在下个月吧!”织莺道,“看望舒何时能将冰锥彻底完工。”
“哦。”军人沉沉应了一句,不说话。
已经对坐了一个时辰了,羲铮谈论的却都是军务和战事,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她如此沉默,年轻的军人便也没有说话。两人就在巨大的机械室内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只能听到那些仪器运行的咔嚓咔嚓声,以及室外讲武堂子弟们的操演声。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每次和羲铮见面,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而沉默寡言的他也没有制造话题的才能,往往说不了几句就陷入了僵局,两人就这样对坐一个下午,然后由他送她回到住所,这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便算是结束了一次所谓的约会。
这次看来又是如此。
已经是下午了……望舒在地下工坊那边,又在做什么呢?冰锥已经完成了大半,正在进行最后吊装内部控制仪器的关键阶段,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神思恍惚之间,织莺忽地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唤。
“羲铮,”她忽地紧张起来,“快听!”
“什么?”军人反而被她吓了一跳,侧耳听去,却什么也不曾听到。
“有人在哭。”织莺低声,“一个女人的声音!”
羲铮一怔:“怎么可能?讲武堂里没有女人。”
“不……不!一定有!”织莺四顾,“从那里传来的!”
“那里?”羲铮愕然回头,发现未婚妻看向的是一面高达数丈的空白墙壁。他猛然愣了一下,“那里是……”
仿佛想起了什么,沉默如石的军人神色蓦然一动,猛然站起,顾不得她还在一边坐着,转身走向那一面巨大的墙。他转动墙上一枚古兽头的吊环,只听一声低沉的颤音,那面墙忽地凭空平移开来,墙后居然还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黑漆漆的空地上,静静停着一个庞然大物,发出淡淡的银色金属光泽。
“在那里!”织莺指向那机械。
羲铮的脸色变了一下:那是他的坐驾“雷霆”,也是如今帝国仅剩的十架可用风隼之一。他疾步走向那一架庞大的风隼,登上扶梯,两下三下便跃上了机械,探身打开了舱室。
舱里果然有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鲛人女子,被固定在操纵席上,眼睛半开半闭,从喉咙里吐出断续的呻吟。她看上去已经非常非常苍老了,雪白的长发下是枯槁的容颜。手脚瘦得如同芦苇,坐在巨大的机械里,渺小得仿佛是一个微型的玩偶。
“凝?你怎么在这里?”羲铮愕然,“昨晚不是让你回房间休息了吗?”
“主人……对不起,”那个鲛人声音微弱,“我……我无法遵从你的命令。昨天,我站不起来,也……也没力气走回去。就在这里……待了一晚上。”
“怎么了,凝,你不舒服吗?”羲铮蹙眉,走到她身侧,半蹲下来看了看,伸出手探着她额头的温度——面对着苍老的鲛人,这个铁血的军人动作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和,反而看得织莺有些愕然。
记忆里,羲铮从小就是一个沉默而冷硬的军人,罕见这样的温情流露。
除了传说中
破军的“潇”,军中操纵风隼的鲛人全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九百年前的沧流帝国时代,为了完善地控制这些精密的杀人机械,冰族选取了灵敏度远胜于陆上人类的鲛人作为奴隶,控制其神志,训练成了一个可以在战斗中辅助战士攻击的傀儡。她们与征天军团的巨大机械共存亡,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六亲不认,立下了赫赫战功。
然而,毕竟过去了九百年,鲛人寿命虽长,却也已经纷纷到了大限。
无论巫咸长老怎样费尽心机配制药物延长这些傀儡的寿命,鲛人们还是纷纷衰老死去,一架接着一架的机械因为缺少了操纵者而变成一堆废铁。如今这个和“雷霆”配套的鲛人“凝”,已经有了一千零七十岁的高龄,是帝国仅存的傀儡之一。
自从进入征天军团,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架风隼以来,羲铮就一直和这个鲛人搭档,配合默契,几次撕破空桑人防线深入敌后,建立了赫赫战功。他也分外地重视和爱护这个鲛人,将其视为自己的亲人一般对待。
然而,自从半月前突袭空桑主帅旗舰后,或许是用了太多的力,衰老的凝一直没有恢复状态,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已经没有力气从操纵席上站起身了。
军人粗糙的手停在鲛人额头上,吃惊:“在发烧?”
“主人……你来了?”衰老的鲛人无意识地低唤,“我要坏,坏掉了……”
“什么坏掉了?”羲铮愕然。
“我的身体要坏掉了——”凝喃喃说着,“这……这里,坏掉了。”
鲛人的手指动了动,吃力地挪开——在挪开后的腹部上,霍然插着一把短刀!血已经沿着她的衣襟流下,染红了舱室地面,在伤口附近结成一层黑色的痂。
“凝!”羲铮震惊地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凝用尽全力移动着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一个机簧,只听啪的一声,一个东西从风隼上掉了下来——却是一具被劲弩刺穿了的尸体。
“昨夜有人闯进来……主人……主人你没事吗?”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半蹲下来看着自己的羲铮,松了一口气,喃喃,“太好了……我只杀了其中一个。可惜……我,我,没有办法再启动这一架风隼了。我的身体,要坏掉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忽然中断了。
羲铮霍然明白过来是谁做的了:那一行空桑人派出的密探尚未全部清除,只怕还有几个蛰伏在暗中,伺机而动,想要破坏沧流帝国最宝贵的战斗武器!
“凝!”他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一把将失去知觉的鲛人从操纵席上抱了起来——衰老垂死的鲛人是这样轻,在他臂弯之间仿佛芦苇一样没有重量,长长的白发拂过他肩膀上金质的徽章。
他急匆匆地跳下地来,只说了一声“我去向巫咸大人求医”便往外奔去。
“等等……”织莺想起了什么,往前走了一步。
羲铮转过头,询问地看向自己的未婚妻。织莺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声提醒:“今天我们不是要商量婚礼的事吗?还有十几天就要举行了。”
“哦!”似乎这才想起今日的正事尚未被提及,军人脸上也露出一刹那的尴尬来,停住了身形,顿了顿,低声,“婚礼的事,按你的意愿来办吧!——听说你想私下秘密举行,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织莺没有料到尚未开口对方便知晓了来意,只能深怀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不肯公开婚礼,就这样听从了她的意见。
作为青梅竹马的朋友,羲铮从小一贯地体恤她,处处相让,从不肯和她相争。然而有些时候,她其实是希望他能够多问一句、多说一些话的——随着成长,他们之间却越来越沉默起来,即便是婚礼在即,仿佛也没有太多的话题可说。
羲铮的心里,只装着那些武器和傀儡吧?织莺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眉间越发地沉郁。沉默了半晌,终于独自走向了军工作坊。
走入地下工坊的时候,织莺立刻被里面的酷热窒息。
十几个一人高的炼炉同时熊熊燃烧,上面沸腾着暗红色的铁水,发出令人恐惧的刺刺声,把平日空旷冷清的室内映照得一片血红,仿佛染上了诡异的气息。
数百个工匠在忙碌地劳作,有人负责鼓风燃火,有人负责往钢铁熔成的水里搅拌和添加各种矿物粉末,也有人负责模具的铸造,等那些炽热的铁水灌入模后冷却,便合力将其撬出来,一片片地按照编号叠好,用锉子进行最后的精密加工,务必每块都严丝合缝。
织莺在忙碌的人群中穿行,不时避让着那些抬着巨大铸铁的工匠。
在这样忙碌而有条不紊的场合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埋头忙碌,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十巫里的巫真大人来到了这个地方。
“停!”当横板被吊到某个高度时,在一旁观测的少年断然喊了一声。
铁索颤了一下,立刻停顿下来,将那一片长达三丈、宽达一丈的银色钢铁薄片悬在了空中——铁索的另外一头是绞动着的轮盘。十名壮汉气喘吁吁,精赤的胳膊上筋肉凸起,拼命地控制住舵,不让绞索再转动半分。那个巨大的绞盘足足有一丈见方,铁索粗如人臂,是为了组装这台可怕的水下机械而专门定制的。
“启用小轮盘!”少年略微目测了一下高度,立刻便做出了判断。
“是!”旁边立刻有人领命,迅捷地走上来分成了两列:一列拿来铁锤和长钉,几下便在大轮盘上钉下,固定死了绞盘。另外一列却跳到了绞盘上,开始转动上面那个更小的齿轮,一格一格地转过去,调整那块吊在半空的横板的方位。
少年俯下身,通过定位仪仔细地观察着,不时挥手示意。
这个定位仪类似于弩弓上的准星,本来也是用在战斗里提高命中率的,然而此刻却被少年改装了一下,用来作为这个庞然大物的装配工具。也由此可见,这个长达百丈的东西需要多么精密的工艺才能制造出来。
“高了,高了!”少年机械师不停地嘟囔,语气已经开始有点急躁,“往左手边斜一点!太过了,跟你们说只要一点!该死!”
他忽然发起脾气来,啪地一脚踢翻了眼前的定位仪。
“望舒大人!”旁边做记录的人吓了一跳。
“一群笨蛋!”望舒急躁起来,自顾自地走下了观测台,走向那个绞索,“调试了三天,连一块横板都装不好!告诉你们要往这边偏一点。”
他在愤怒之下踉跄走下台去,试图爬上轮盘,手把手地示意那一群满身是肌肉的汉子该如何吊装。然而他不良于行,走路已经甚为不便,要爬上半人高的轮盘更是力不从心,几次挣扎居然还是蹬不上去,文弱的机械师双臂力量不够,悬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挣了一下攀不上去,整个人便往地上重新落下。
“哎呀!”在场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却又不敢松开手里的工具。
当天才的机械师从轮盘上跌落时,凭空忽地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脚,微微一用力,便把他重新送了上去。望舒猝不及防一下子登上了绞盘,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然而当他回过身看去时,脸上的神色却忽地为之一变,惊喜万分:“织莺!”
站在一丈外人群里的,正是十巫里的年轻女长老。
那个素衣女子并没有靠近,只是双手做了一个托起的姿势,用了灵力遥遥地将少年托了上去。然而她刚把他托上轮盘,少年便大喜过望地从上面又跳了下来,把图纸随手一扔,推开人群便往她身边跑:“你来了?”
“嗯,”她有意无意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望舒,巫咸大人让我来看看冰锥组装得如何了?神之手那边都已经准备完毕,只等你这边完工就要出发。”
“都是被这群笨蛋拖累了!”望舒嘀咕了一声,“本来三天后就能好的!”
“是吗?”织莺淡而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看着机械师。
“当然了!”望舒却在她这种目光下不自在起来,身子微微左右摇晃。
织莺的视线落在他绞起的双手上,微笑不答——望舒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心地澄澈,有一点什么小心思都会被人轻易地看出来。每次他一说谎,就会下意识地将双手绞在一起,身体也会不自觉地摆动。
“你不会是想拖延我出发的日期吧?”她笑了笑。
少年的脸色白了一下,仿佛一下子被说中了心思,随即又变得绯红。
“别孩子气了,我迟早都要走的。”织莺轻声叹息,“望舒,冰锥的计划非常重要,你知道吗?不要因为个人的一点点小小私心,就让族人的命运受到威胁。”
望舒沉默了许久,讷讷:“好吧,我保证,月底就能完工。”
“好。”织莺舒了一口气,“说话要算数呀。”
“我哪一次和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望舒仿佛受了伤一样地嘀咕,忽地问,“织莺,这次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造这种可以破冰潜行的东西?我看到了元老院给我的海图,里面标的是北海的航向!你不会要去从极冰渊吧?”
“是会经过北海,但不是去从极冰渊。”织莺想了想,只能含糊地回答,“因为南边是鲛人的国度,海国和空桑结盟已经数百年,如今虽然没有和我们交战,但要从碧落海借道去云荒也是不可能的。”
“去云荒?”望舒吃了一惊,“要去做什么?”
“这是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织莺摇了摇头,“你不必问。”
“你居然要去空桑人的老巢!”望舒喃喃,“这太危险了!”
“没事,这次会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去。”织莺微笑,安慰着这个少年,“我不会有事情的,你放心好了——你准备好生日礼物等我回来,不够精巧我可不要!”
望舒认真地点了点头:“放心!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那我先回去了。”织莺轻声道,“这几天岛上不太平,你千万小心,别轻易离开这个地下工坊去外头走动。”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清亮诚挚的眼神,她却一刻也不敢再多待。
望舒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几步,却没有看到背后的人群里夹杂着两双冷锐的眼睛——那是两个最低等的工匠,满面黑灰地坐在火炉前,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不时低声私语,仿佛是一群猎鹰在空中聚集,盯紧了猎物。
最后一根刺在暗中闪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