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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彼岸之光
白帝十九年七月,在白墨宸的带领下,空桑军队反败为胜,终于将冰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击退,使其仓皇逃于海上。当冰族人退去后,那架巨大的匍匐在狷之原上数百年的迦楼罗金翅鸟也不见了踪影,连同传说中的破军一起消失了。
白墨宸领兵回到了空寂大营,犒赏将士,整顿军队,准备凯旋。而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早已腾出了王座,等待着霸主的归来。
然而,白帅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左右只见他经常在虎帐下神态焦躁地踱步,抚摩着左手上戴着的皇天戒指,一言不发。在某个深夜,他忽然召集了麾下最精锐的十二铁衣卫,给他们颁布了密令,令他们连夜出发。
“白帅到底要做什么?”幕下的心腹们都不知道他的意图,窃窃私语,“帝都王座悬空,如果不趁着刚得胜回去坐稳那个位置,可是容易横生变故。”
“白帅到底在找什么?一拨拨人马被派出去,几乎要把西荒翻过来了。”
“谁知道?接到命令的是十二铁衣卫,他们的嘴巴一贯紧得很。”
说到这里的时候,心腹们忽然噤声,散了开去——因为帘幕一动,一个青衣高瘦的中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眼神肃然,冷冷地瞄了他们一眼。
“穆先生回来了?”有人立刻上去讨好,“我们正在商量,如今在西荒耽误得太久了,该劝说白帅早日班师回朝。穆先生是白帅最信任的人,不如……”
穆星北冷然打断了他:“白帅要留下来,自然有他的原因,多说无益,不如好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是。”左右噤声,不敢再问。
然而训斥完了属下,他走出了帐篷,却直接走向了白帅所在的虎帐。
“白帅,帝都王座悬空,您应该尽早返回伽蓝,迟则生变。”对着白墨宸,他说出的话居然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带着掩不住的担忧,“您在空寂大营停留了三四天了,一直不下令拔营回朝,不知道所为何事?”
“为了夜来,”白墨宸冷然回答,“不找到夜来,我是不会返回帝都的!”
那一刻,穆星北看到他的双瞳,不由得吃了一惊——白帅的眼神是深邃的黑,里面涌动着暗金色的火焰。怎么?难道是那种力量又控制了他?如今独坐在虎帐里的白帅,到底是白墨宸,还是那个乍现过两次的陌生而可怖的魔?
“殷仙子……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在劫火之变里?”
“不!她没有死!”白墨宸打断了他,“夜来就在这附近……就在这片大漠上。”
穆星北愣了一下,不敢再出声否定,只是低声问:“白帅……白帅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呢?”
白墨宸迟疑了一下,似乎也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而已——三天前开始,就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夜来她还活着!是的,她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附近!我一定要找到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说着,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眼里金光璀璨,令穆星北凛然心惊,不敢直视。
他从没看到过白帅这样执着的眼神,那璀璨的暗金色双瞳里发出的光近乎妖魔,令人战栗——他错开了视线,心下顿时了然:一定是附身在白帅身体里的“那个人”,从心底给予了白帅这样的暗示。
“是……殷仙子一定还活着。”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敢争辩。
是啊,在这个天下,又有谁敢质疑白帅?
走出虎帐后,他负手看天,在月下无声地叹了口气——殷仙子啊殷仙子,本来以为青水上那一别就是我们毕生的最后一面,可是,为什么你还固执地停留在这里,要给白帅添那么多麻烦呢?
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沙漠里,那些铁骑的嘚嘚马蹄声近了又远去,外面逐渐安静。
慕容隽坐在古墓的窗口下,感觉着夕阳的温度,眼神空茫——失去视觉后,这就是他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系的途径了。而且,在阳光下,身体里那种撕咬的感觉就会平静下去,跗骨之蛆般的痛苦也会略微平息。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在古墓里摸索了几个来回,也就熟悉了这里的构造,他已然可以在黑暗里熟练走动。每一次只要听到内室里略有响动,他便摸索着过去查看。然而,堇然却一直没有苏醒。
“墨宸……墨宸。”她轻声叫着一个名字。
他听着她在昏迷里的呓语,心如刀割。
慕容隽不想再进入内室,便独自坐在窗下,听着外面的一切声音。眼睛看不见之后,他的听觉似乎变得分外敏锐。坐在古墓里,他可以听到风呼啸着吹过大漠,听到牧民们驱赶着牛羊经过,也能听到空寂大营里来的骑兵策马而过……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历历如生,可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孤独地坐在黑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缕从窗子里透入的阳光从衣襟移动到胸口,又移动到脸颊,最终消失。
看来,太阳又要落下去了。
慕容隽感受着脸颊上那种逐渐消失的温暖,忍不住对着虚空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从窗口射入的最后一线阳光,然而所有的光还是从他指间溜走了。
耳边传来湿润的呼吸,毛茸茸的脑袋从侧面拱过来,蹭了蹭他的脖子。那是蓝狐,成群结队地从窗口钻入,叼来了各种食物。
慕容隽摸了摸蓝狐的脑袋,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如果没有这些小东西的照顾,自己和堇然估计早就死在这座古墓里了吧?这些通灵性的小兽,是被这座古墓的主人叮嘱过,才这样尽心尽力照顾他们的吗?
当最后一丝暖意消失后,感觉到了夜晚的再次来临,失明的人重新沉默下去。慕容隽独坐在窗下的阴影里,只觉得骨髓里那种噬咬般的痛苦又剧烈起来了。太阳一落,那十万冤魂就会在他体内呼啸、啃噬,似乎想把这座困住它们的血肉牢笼咬穿,重新回到阳世。
今晚是月圆之夜,他知道那些恶灵会加倍地肆虐。
他咬着牙,抱着自己的双肩,后背紧紧贴着古墓的墙壁,极力抵抗着体内剧烈发作的痛苦。沉默中,一分一秒都显得分外漫长,而整个长夜宛如无间地狱。
“啊啊啊!”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因为剧痛而发抖。他用力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失去控制,只怕失声大叫出来会吵到在内室休息的人——然而,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是钻入骨髓,令他全身再也没有力气,跌倒在地面上,剧烈地抽搐。
啪的一声钝响,慕容隽把手砸在了墙上,借着剧痛来收敛自己的心神。血很快顺着手流了下来。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还是发狂地一下下砸着,整个人发着抖。
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几近发狂,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血流满手。他甚至感觉不到蓝狐已经簇拥过来,拼命地呜呜叫着,也感觉不到墓室最深处的白衣女子已经被惊动,悄然睁开了眼睛——
这……这是哪里?耳边传来的又是什么声音?
殷夜来从黑暗里惊醒,来不及辨别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便被蓝狐簇拥拉扯着,朝着外面一路疾走,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过去,忽然间怔住——月光从窗口洒下,照在地上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正在月光里颤抖,发狂一样地把自己的身体往墙上撞,用自残的方式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手上鲜血淋漓,却丝毫不肯停止。
“少游!”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是慕容隽——那个在记忆中永远纤尘不染、高贵而冷静克制的白衣少年。
“少游……少游!”她失声惊呼,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别这样!”
她将他从地上抱起,拼命地阻止他自残的举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似乎真的听出了她的声音,在极度的痛苦中睁开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子。
“你的眼睛!”她蓦然一震,“你的眼睛怎么了?”
“堇然……是你?”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在虚空中摸索着。
“是我!”她一把握住了他虚空中的手,哽咽着,“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什么……”慕容隽喃喃,忍住痛苦,极力想用平静淡然的语气和她说话,然而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我……吵醒你了……”
“别说这种话!”殷夜来打断了他,强迫自己忍住情绪,语音发颤,“你……你这是怎么了?少游?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不用管我,”慕容隽摇了摇头,苦笑,“我是……自作自受。”
“别说这种话!”她抱着他靠在墙边,撕下衣襟为他包扎鲜血淋漓的双手。他默不作声,用尽了所有力气克制住身体里的痛苦,不在她面前发出一声呻吟。殷夜来将他的十指细心包扎好,抬头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只觉得心里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你身体里的血毒,已经被慕湮剑圣解开了。”当伤口包扎好之后,慕容隽轻声道,“从此后你不用再担心,你依旧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锁在古墓里。”
“真的?”殷夜来眼神一亮,却转瞬黯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处可去?”
“白日里,我听到外面的大漠上有骑兵在搜寻你的踪迹,向牧民询问你的下落,”慕容隽摇着头,苦笑,“听说白墨宸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也赢得了这个天下——而且,他没有忘记你,他在找你,堇然。”
听到那个名字,她猛然颤抖了一下,第一反应居然是惧怕和躲避
,失声道:“他们……他们没找到这里来吧?”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她轻轻舒了口气,在黑暗里忽地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的神色决绝而明亮,“殷夜来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无论他如今怎样,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慕容隽似乎有些意外,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过手,扶住了他,“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刚刚苏醒的她犹自虚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气,仍扶着他站起。忽然间,慕容隽轻声笑了起来,讽刺地问:“那么,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双目失明、一无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条狗一样扔在这里不管,对不对?”
“不是,”耳边传来她的回答,轻轻地,“可怜的人是我自己罢了……”
她转过头,在月光下对着他笑了笑,“你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脉俱断,一身剑技也已经作废。作为在大火里死过一次的人,我不再属于阳世,不如就在这座古墓里默默了此残生。”
“怎么会?我永不会觉得你丑陋。”他摇了摇头,“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样。”
殷夜来沉默了一下,忽然叹息:“我没想到,你会劝我回到墨宸身边去。”
“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他勉强回答了几个字,只觉得心头剧痛——是的,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看到堇然就这样埋葬自己的一生。
“多谢你的好意,”她却回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古墓顶上的高窗里,有洁白的月光洒落。或许知道对方看不见,她才抬起头,趁着月光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别之后,他实在是消瘦得不成样子,风霜满面,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俊秀如玉的贵公子模样。
“你真的瘦多了。”她轻声叹息,止不住地心酸。
他摇了摇头,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却依旧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还活着,不是吗?”
“人生其实并不是在一个转身之间决定的……”殷夜来苦笑着摇头,“当年,我们走散了,曾经以为毕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能知道结果呢?山不转水转,现在,我们还不是在这座古墓里又相聚了?”
他一时间也是心绪复杂,只觉这十几年分分合合的缘分,实在是难以言表。
殷夜来仰起头,看着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轮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我们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这个世间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个古墓里和蓝狐为伴,打发余生。”
慕容隽微微一震:她这么说,是打算和他一起终老此处吗?相互照顾、相互扶持,直到他们两人都在这座古墓里化为白骨……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没有回答,空茫的眼睛盯着墓室顶,许久,忽然对着虚空笑了一声。
“怎么?”殷夜来愕然。
他笑着,摇了摇头:“打发余生?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堇然。”
“别这么说!少游,你可不该是遇到一点儿挫折就如此自轻自贱的人。”她打断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这么不愿我照顾你,那么我另外找个去处就是——你何必这么贬低自己?”
“因为,余生,不是用来打发的。”慕容隽低声道,苦涩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随便这样就把我、把自己打发了……堇然,是你太看轻自己、太看轻我了。”
她忽然语塞,看着他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不说这个了,”仿佛也已经疲倦至极,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先休息吧。”
她扶着他来到最深处的墓室里,躺在石床上休息。他闭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着,生怕他又忽然发病,然而实在是身体虚弱,只是在黑暗里静默地待了半个时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两个人一个靠着一个躺着,不知不觉渐渐睡去。
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堇然……堇然。”极深的睡梦中,她依稀听到有人喃喃低语。
是少游的声音吗?他……是不是醒了?可是她困极了,睁不开眼睛。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里,只觉得哀伤又温暖——在梦里,她站在对岸,和过去隔着宽广的河流,河流的另一边是一片大雾,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旧日的人和事。
梦境里,她看到了过去曾经出现过的一切:码头、跳板、商队、船只……少女时代的自己正牵着一个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边玩耍嬉戏,银铃一样的笑声一直传到耳边。
她隔着时空望着另一个自己,感慨万千。多好啊……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团锦簇、鲜妍美满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边,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的水面上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悄然无声地靠近这对无知无觉的少年情侣。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
但是,那对少年根本听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还是沿着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欢天喜地,没有丝毫防备。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游……少游!”
她喊着他的名字,却无法渡过那条宽广的河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流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相爱的少年男女就此永远分离。
虽然噩梦连连,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从天窗里直射进来,晒得人皮肤发烫。
然而,当她睁开眼时,对面的石床上却已经没有了人——这么一大早,难道少游已经起来了?他眼睛又看不见,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少游?”她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古墓里回荡,如同穿入的风。然而,却没有人回答。古墓不大,只是片刻便里外找了个遍,却一个人影都不见。殷夜来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是的,少游不在了,他不在这座古墓里!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还能去哪里?
他……会不会半夜病发,又做出了什么自残自伤的事情?
茫然无措之间,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蓝狐。那通灵的小兽似乎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叼着她的衣角,嘴里呜呜地叫着,拖着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着蓝狐往前走,一路上心怦怦跳,生怕自己被带着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然而,蓝狐却将她带到了古墓外墙的那扇高窗下,然后一跃而上,在窗口上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呜地叫了一声。
“什么?!”那一刻殷夜来明白过来,失声道,“他……他走了?”
蓝狐点头,呜呜叫了一声,一跃而下,朝外奔跑。她来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
外面已经是正午,烈日照耀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折射着刺眼的光,令重伤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来用手挡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气,跟着蓝狐的足迹飞奔——少游去了哪里?一个双目已盲、身体又虚弱的人,独自离开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么?
蓝狐带着她一路往东北方而去,速度如电。
她撑着一口气,一路紧追,只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将他找到,不要让他独自死去,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到达极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个时辰,殷夜来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脚步虚浮,摇摇欲坠——这么久以来,经过无数次伤痛,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虽然经过慕湮剑圣的救治,也并没有完全复原,此刻勉强追了这么久,已然是强弩之末。
她还是没有找到少游的踪影。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来已经无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顾不上喘口气,继续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去。酷烈的日头下,她的视觉开始模糊,脚步踉跄地在沙海里奔波着,忽然间膝盖一软,跌倒在灼热滚烫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如果不去找,少游就会死在大漠里!
然而,还没有挣扎站起,却听到前面的蓝狐发出了一声尖厉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头,转眼耳边马蹄声嘚嘚,居然有一骑人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到了近处忽地散开,将她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谁?是谁来了?她虚弱地抬起头,在热气升腾的大漠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骑兵,个个黑衣黑马,似乎……似乎是哪里见过的装束。
天……忽然,她失声惊呼。
是的,她认出来了!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铁衣卫!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此处?
“是她吗?”领头的一个骑兵低头看着她,有些迟疑,“殷仙子?”
她沉默着别过脸去,没有回答。流离经年,昔日的倾国绝色已经憔悴不堪,半边脸已经毁容,另外半边也沾满了沙土,已经分辨不出她本来的容貌。
铁衣卫首领皱了皱眉,吩咐:“无论是不是,先把她扶上马带走!”
“是!”有一名铁衣卫跳下马来,把虚弱无力的她从大漠上抬起,扶上马背。她挣扎着,忽然出手将那个骑兵推了开去——然而她的手已经没有丝毫力气,那么一推,反而让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应该不是吧。”那个铁衣卫有些吃惊,“如果是殷仙子,
又怎么会不肯回去见白帅?”
“不,她就是殷夜来。”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开口,指认她。
那个声音令她全身一战,抬起头来——少游!最后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人,居然是少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和这些人在一起?
铁衣卫首领犹豫了一瞬,下令:“先带回去给白帅看看!”
她被扶上了马背,和另一匹马上的慕容隽并肩而行。
少游……少游。她匍匐在马背上,微弱地喊着他的名字,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想要他说一句话——然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回答。在她涣散的视线里,只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里深不见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见自己的,那么,他在看什么呢?
他为什么独自离去?又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了这里?他亲身引路,带来了十二铁衣卫,是要把她交给墨宸吗?——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他,却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片刻后,空寂大营已经在望,猎猎飞舞的帅旗簇拥着居中的大帐。
“去吧,回到那个人身边。”忽然间,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马上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堇然,你应该有这样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什么?!她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了。她已经决定将自己埋葬,他为什么要竭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推到别人身边去?这是她的人生,不该由他来决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他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日日夜夜都唤着他的名字……这一切,即便是你想骗过自己,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在她耳边轻声,一字一句地叮咛,“堇然,你不该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里——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许。”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坚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堇然,人只活这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更不要眼睁睁地错过重逢的时机,变成我们如今这样。”
他低下头“看”着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蕴含着说不出的无数话语。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手指最后一次轻抚过她的发丝,稳定而从容,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移开:“回到他身边去吧!好好地过完这一生——除了古墓之外,你该拥有别样的人生。”
他握住马缰,转过了马头,忽然用力挥鞭,飞驰而去!
她微弱地张着嘴,想问他去哪里,然而枯涩的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少游……少游!
烈日下的大漠热气升腾,在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到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飘飞如白鹤,在黄沙里渐渐湮没——她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这一生的最后一次相见,然而,竭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就如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他们终究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经历了第三次痛彻心扉的分离。
十二铁骑拥着昏迷的女子,一路飞驰,急冲进了空寂大营的中军帐。
“白帅!我们找到一个人!”铁衣卫的首领将殷夜来从马上横抱而下,送进了主帅所在的大帐,“带回来请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铁甲战士的怀里,黑发如瀑散落,半边烧毁的脸露在外面,另一半脸上沾满了沙土——然而,中军帐里戎装军人只看得一眼,便变了脸色,霍然长身而起,一个箭步过来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来!”
那一瞬,所有战士都听到了白帅发出的惊呼。
那样的狂喜的呼喊,几乎不像是那个钢铁般冷静的男人所发出的。
当西荒的战局崩溃时,在遥远的西海,一场惊变震动了整个沧流帝国。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新娘织莺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叹息无比。而更奇怪的是,当大家去请示元老院的时候,长老们居然也齐齐陷入了昏迷。一时间,整个空明岛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元老院一夕间垮了,十巫之中,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巫真。而这个再度丧夫的女人悲痛得不能自已,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理智。
然而,当沧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怀心思的时候,还穿着新婚嫁衣的巫真——织莺站了出来,在元老院召集了族里所有的长辈和校尉以上军衔的军人。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娇弱女子的瞬间,心里都震动了一下。
织莺脸色苍白,然而眼里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竟然丝毫看不出软弱和悲痛。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所有前来的人,对如潮水一样涌来的慰问和同情淡淡以对,回答的时候言简意赅、谈吐从容。
在经受了那么深重的灾难性打击后还能如此,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当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织莺站起来,盈盈行了一个礼,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传入每个人的耳际——
“各位,织莺生来不幸,两嫁均落得如此结局,想来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终身无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国家飘摇动荡,织莺在此立誓,此生将以沧流为夫,全心全意为守护家国、为族人奉献一切,永不再嫁!
“如违此约,天地不容!”
女子声音虽不大,但每个字都落地有声,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们屏息。
“巫真!”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里爆发出了高呼。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里表达尊敬臣服的手势,大呼,“巫真!沧流的守护者!”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着她高呼。
一个月之后,有大军从东方归来,穿过万里迢迢的碧海,返回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棋盘洲。比翼鸟里走出筋疲力尽的羲铮少将,而在他身后,则是同样疲倦的战士,其中有牧原少将这样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们从云荒血战撤退,经过艰苦卓绝的万里路途才回到故乡,历经艰辛,十无一存。
而迎接他们的,是沧流帝国最高领袖,被称为守护者的巫真织莺。
“羲铮将军,”她在码头上迎接他的归来,淡淡的笑容里掩盖了太多苦涩沧桑,对他伸出手来,“帝国曾经有过谣言,说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们在云荒的战士,并带着他们归来——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欢迎您。”
“织莺……”他喃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曾经的妻子。
“不要叫我织莺,”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决,“那个叫作织莺的女子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巫真——发誓此生将嫁给帝国的巫真!”
“……”他凝望着她,许久,才压低声音问,“那……望舒呢?”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只是说了句“随我来”,便转过了身。
羲铮跟着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军工坊——那原本是用来培养神之手的茧室,随着孩子们的离去变得空空荡荡。幽暗的房间中央有粼粼水光,却是一池碧水。巫真走过去,凝视着池水片刻,对他招了招手:“看吧。”
羲铮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失声道:“望舒?!”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着一丝悲哀的笑,凝望着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回了他来的地方,只是——”她抬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围的几具水晶棺,叹息,“只是元老院的诸位长老,却再也无法醒来。”
每一具水晶棺里都躺着一个黑袍的长老,从首座长老巫咸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礼……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却都已经是冰冷的机械身躯。随着控制者望舒的沉睡,他们也恢复了无知无觉。
羲铮看着地底的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个元老院都变成了傀儡!”
“是,”巫真叹了口气,“幸亏你见机逃了出去。”
“……”羲铮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纤弱秀丽的女子——他不敢想象这短短几个月来,她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悲痛。或许,整个帝国里,也只有他明白她内心对这个少年怀有怎样深挚的感情。
可是到了最后,她却亲手将望舒送回了水底,成为一具冰冷的机械。
巫真眼里含着泪,却微笑着,对着他伸出手去:“将军,如今元老院里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难了,您愿意成为元老院的新成员,以新晋十巫的身份协助我重振沧流吗?”
成为新的十巫?协助她重振沧流?
羲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她的语气真诚而又疏远,虽站在面前,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伸过手来。然而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将那双手紧紧握住。
“是的,我愿意。”他看着她,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诺。
巫真望着他,微微而笑,眼里却有泪水渐渐涌现。她的笑容温暖,手指却冷得如同冰雪,缓缓抽出手来。
“谢谢你,羲铮将军。”
当她带着羲铮从地下军工坊里走出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当元老院被一扫而空之后,这对优秀的年轻男女是如今沧流仅剩的中流砥柱,百废待兴的帝国将由他们联手重新创建。
当站在所有人中间时,羲铮拉起了巫真的手,宣布:“诸位见证,我羲铮愿意披上黑袍,成为元老院一员,和巫真大人并肩,以国为家,终以此生守护沧流!”
那一刻,整个空明岛如同春雷滚滚,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