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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鹏还发现,被谢嘉琅警告的目光逼视着,自己居然有点怕了。
他可是知州家的公子!江州小郎君都要听他的!
他怎么会怕谢嘉琅?
“你有病,别碰我!”
吕鹏挺起胸膛,色厉内荏地喊出一句。
谢嘉琅不动。
被谢嘉琅护在身后的谢蝉听到这句,从他背后钻出脑袋,杏眼瞪得溜圆,怒视吕鹏,小胖手捏成拳头,朝他挥舞。
谢嘉琅垂眸,看谢蝉一眼。
谢蝉讪讪地收回肉乎乎的拳头。
丫鬟从远处急匆匆走来:“郎君,夫人唤你过去!”
谢嘉琅松开手。
吕鹏踉跄了一下,稳住心神,手指着他和谢蝉,一甩袖子,冷哼:“今天本公子先放过你们!”
他大步离开,走之前还狠狠瞪谢蝉一眼。
其他人跟了上去。
挡在谢蝉面前的手臂挪开了。
谢蝉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谢嘉琅。
平时干净齐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头上发髻散了,蹭了雪和泥土的脸冻得发紫,蓬头垢面,形容狼狈,看着好不可怜。
谢嘉琅想拂开她鼻尖上的雪,刚抬起手,动作又顿住,淡淡地道:“回屋吧。”
他转身走开。
谢蝉懊恼地喔一声,跟在他身后。
一路沉默。
“哥哥……”
谢蝉紧紧跟着谢嘉琅,鼓起勇气,小声说,“我平时很乖很听话的,从不打架。”
谢嘉琅没回头,轻轻嗯一声。
走了一会儿,谢蝉又道:“我是个窈窕淑女。”
淑女是美好的女子,诗书里传唱的,举止文雅、端庄温婉的女子。
上辈子,谢蝉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淑女。
无父无母,无所依傍,偏偏又是高贵的世家女,是谢家可以用来拉拢寒门、商贾的棋子,砧板上的肉,等着卖出一个好价钱。好的名声是谢蝉唯一的出路,她没有嫁妆,没有兄弟依靠,但是她可以凭借名声和家世找一个不错的归宿,摆脱家族桎梏。
对女子来说,那是谢蝉最好的选择。
可惜,事与愿违。
上辈子谢蝉嫁的人是被圈禁的李恒。
她被迫拿起刀,她满地打滚撒泼,她在宫宴上哭哭啼啼,活下去的渴望让她不得不放下自尊,变成人们茶余饭后当笑料议论的泼辣皇子妃。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当上皇后,还没缓过神,又被姚玉娘和姚党逼得喘不过气。
谢蝉愁得睡不着觉,翻开历朝历代的皇后本纪,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贤良大度的好皇后,她善待后妃,带头裁减自己的用度,在姚玉娘公然挑衅的时候微笑以对。
每天临睡前,她翻阅皇后本纪,看看贤后们的事迹,反省自己的不足,还认真做笔记,写感想,列出自己要达到的目标。
最后,谢蝉把书撕了。
去它的循规蹈矩,贤良淑德!
规矩曾是谢蝉立足的根本,她学得很好,成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举手投足,用尺子量也找不到错,可是她骨子里其实不是个真正的淑女。
所以和皇帝李恒决裂时,谢蝉抓起长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顿。
那是一场宫宴,阖宫妃嫔在场,皇亲贵戚也都在,还有宰相三公,谢蝉突然发怒,一鞭接一鞭抽向李恒,在场所有人惊愕失措,扑上前拦她,她摘下头上戴的牡丹花冠,掷在沉默的李恒脚下,一脸决绝。
当日,起居舍人提笔记下:谢皇后勃然大怒,当庭鞭笞帝,帝不语。
谢蝉不在乎名声了。
不过她还是有点庆幸,当时谢嘉琅告病离京,去地方任职了,没有目睹她大庭广众下的狼狈失态。
谢蝉觉得,像谢嘉琅这样清正严肃、一生克己的人,欣赏的一定是恬静贤淑,知书达理,温婉端庄,富有才情的女子。
前世第一次见谢嘉琅时,谢蝉仗势欺人,蛮横霸道,迫使他在烈日下暴晒。
后来,他被后党刁难,对她的印象想必更加坏。
再后来,他更是见识到她狠毒的一面。
跋扈,嚣张,无耻,不择手段……
谢蝉猜得出谢嘉琅怎么看她。
这一世,谢蝉很想给谢嘉琅留一个好印象。
她没有亲人,深陷泥潭时,是谢嘉琅把她拉了出来。前世他没做过她的老师,但是后来,她心里一直把他当成可以信赖的师长。
可是刚才骑在吕鹏身上打人、威胁其他人的凶恶模样都被他看见了。
就好像在学堂打架捣乱,被老先生告到长辈跟前一样。
衣领里的雪融化成雪水,谢蝉顾不上掸,身上冰凉,脸上却烧热。
“哥哥,我以后不打架了。”
谢蝉有些沮丧。
谢嘉琅仍是不做声,走过长廊,在月洞门前停下,谢蝉的丫鬟酥叶过来接她了。
看到谢蝉冻得直打哆嗦,酥叶眉头紧皱,带她回去换衣。
谢嘉琅目送她们走远。
九妹妹说她很乖。
他知道。
她乖巧懂事,刚回谢家的时候,人人都夸她。
九妹妹说她不打架。
她又漂亮又乖巧,讨人喜欢,张夫人去了京师,还写信给吕夫人问她的近况,青阳说老夫人对她越来越看重。
那天,谢嘉琅去老夫人院子里请安,看到谢蝉和谢嘉文、谢宝珠在打雪仗。
丫鬟们簇拥着她,谢嘉文堆了个小雪人送给她,谢宝珠围着她打转。
她玉雪可爱,笑一笑,谁见了都心生欢喜。
他们都喜欢她,叫她团团。
她叫谢嘉文二哥,叫谢宝珠五姐姐,和小丫鬟堆雪狮子,笑成一团。
谢嘉琅站在院门后,肩头落满雪花,转身离开了。
他一出现,满院子清亮欢快的笑声会像结冰的积雪一样,冻得僵硬。
谢嘉琅知道,因为自己,谢蝉才会被吕鹏针对,才被迫和人打架。
她原本可以置身事外,和每个人都好好相处。
谢蝉不必同情他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兄长。
她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玩。
谢嘉文学问比他好,她找他解答疑问,谢嘉文会教她。
这一路,谢蝉窘迫地解释。
谢嘉琅不理会她。
他这么冷淡,谢蝉和酥叶走的时候,小脑袋一甩,气呼呼的模样。
九妹妹好像生气了。
谢嘉琅站了很久。
融化的雪水从发间蜿蜒而下,淌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睫,顺着脸颊滑下。
真凉啊。
谢嘉琅回房,换下湿哒哒的衣裳,在火盆前烘了一会冻得麻木的手,翻开书卷。
看了几页,他合上书,提笔蘸墨,默写文章。写着写着,心渐渐平静下来。
窗外,艳阳高照,折射的雪光透过窗纱落在书案前,照在他手背上。
光线明亮耀眼,但他的手冰凉。
天色渐渐暗下来。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阳立在门外,“郎君,九娘非要进来!”
谢嘉琅怔了一会儿。
九妹妹为什么还来找他?
“郎君,要不要拦着九娘?”
谢嘉琅背对着门口,点头,想说拦着她,可是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谢蝉噔噔蹬跑进院子,踏上石阶。
谢嘉琅的院子几乎没人看守,她很容易就进来了,以往她不敢这么莽撞,但是现在谢嘉琅已经看到她凶悍野蛮的真面目,她干脆不顾忌那么多了。
“哥哥。”
她一脚踩在门槛上,对着谢嘉琅的背影轻声唤。
谢嘉琅握紧手里的笔,冷淡地应了一声。
谢蝉抬起下巴,两手叉腰:“哥哥,我的红梅图呢?”
谢嘉琅不吭声。
谢蝉转头看青阳,“红梅图收在哪里?我好些天没涂梅花了。”
青阳脸上带笑,走到隔壁,取下粉壁上挂着的消寒红梅图,绢纸上一朵朵涂满颜色的梅花。
谢蝉展开画,一朵一朵数,一直数到送灶日的这天。
从谢嘉琅搬回府后,他们就没说过话,也没见面。可是画上的梅花,每一天都涂了颜色,而且是照着她的习惯涂的,晴天大红,雪天粉白。
涂梅花的人下笔很细致,颜色没有越出花瓣,比谢蝉前一阵画的梅花颜色更均匀。
谢蝉唇角翘起:果然如此。
她不明白,为什么谢嘉琅回到谢府就不理她了。
方才,酥叶过来接她,谢嘉琅立刻退开两步,动作非常自然,自然到酥叶和谢嘉琅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谢蝉突然懂了。
在布铺,没有其他人在场,谢嘉琅愿意和她说话。
回到谢府,就像回到冷酷的现实,谢嘉琅立刻疏远她,和她拉开距离。
那道曾经把他围起来的篱笆,也在他心里树起一道坚固的藩篱。
他在里面,谢蝉在藩篱外。
想明白这点,谢蝉先跟着酥叶回去换下湿衣。本来她想马上过来的,酥叶看她头发也湿了,怕她生病,抬来热水服侍她沐浴洗头,她等头发烘干,立刻赶过来。
看到一天都不缺的红梅,她知道自己没有想错。
谢嘉琅会默默帮她涂好每天的梅花,怎么会不想理她?
谢蝉捧着红梅图走到书案旁。
谢嘉琅低头写字,目不斜视,神色严肃,侧脸看着冷冰冰的。
谢蝉把红梅图搁在他手边的案上铺平,踮起脚,故意越过他的胳膊,从笔架里抽出笔,趴在案头,一点一点涂梅花。
“今天的梅花我来涂!”
她笑着说。
谢嘉琅不语。
谢蝉涂好梅花,放下笔,下巴搁在书案上,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杏眼盯着谢嘉琅看,“哥哥,明天的梅花也是我来涂,好不好?”
静默了好一会儿。
谢蝉望着谢嘉琅笑。
小娘子这么笑盈盈地盯着人看,似雪后的晴光,暖得人心里发酥。
少年眼皮低垂,点了点头。
“好。”
他轻轻地道。
谢蝉想起白天他也被扔了不少雪球,衣裳里面肯定也湿了,问:“哥哥,你喝姜汤了吗?”
谢嘉琅轻轻摇头。
谢蝉赶紧吩咐青阳:“煮一碗姜汤,姜要切成细细的丝,加点红蔗糖。”
第二天,谢蝉果然又来了。
谢嘉琅坐着看书,她就扒在一边涂梅花。
画笔涂抹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第三天,书案边多了一张小凳子,正好是适合谢蝉坐的大小。
年底大家都不上学,谢嘉琅还是每天看书写字。
转眼就过年了,到处是欢声笑语。
谢蝉穿得很喜庆,红袄子,红裙,红鞋,挽红披帛,头上缠红丝绦,胸前戴金项圈,手上金臂钏,眉间一点红花钿,坐在谢六爷身边吃胶牙糖。
谢府悬灯结彩,各房照旧围炉团坐,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守岁。
谢嘉琅不在。
谢大爷派人去请他,他过来露了个面,默默离开。
这似乎成了谢府心照不宣的过场戏,丫鬟去请他,他露个面就走,众人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正式开始宴饮。
月上中天,谢六爷被谢二爷拉去吃酒赌钱。
谢蝉叫丫鬟盛几盒点心,一盘刚从炭火里扒拉出来的烤芋头,用提盒装着,自己举着灯笼,去大房看谢嘉琅。
自从有了十二郎后,周氏一颗心都扑在小儿子身上,对谢蝉的管束松了很多。今晚下人在廊外放炮仗,十二郎很高兴,手舞足蹈,周氏忙着照看他,以为谢蝉去找姐姐玩,没有拦她。
除夕夜,府里下人也要和家人团圆过年,连守夜的仆妇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吃酒。
主子们在前院,大房静悄悄、黑魆魆的,只有厢房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灯光。
春满山河,万家团聚,处处喧嚣声浪,这里却冷清得像冰窟。
谢蝉纳闷:谢嘉琅这么早就睡了?
丫鬟去叩门,好一会儿,青阳的声音从幽暗里传出来:“谁?”
“是我,我来看长兄在做什么。”谢蝉提起灯,“长兄睡了?”
青阳扒在院门前,摇摇头,脸色晦暗。
谢蝉拢紧衣领,看着窗前那点朦胧灯火:“哥哥是不是发作了?”
青阳点头。
“什么时候发作的?”
“郎君下午就发作了。”
谢蝉惊愕:“下午?”
青阳小声说:“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动了,大爷叫人过来请郎君的时候,郎君刚刚好了一点。”
谢嘉琅下午发作,刚刚恢复,丫鬟来请,他硬撑着出去打了个照面,一回到房里就倒下了。
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吃,只喝了几碗药。
谢蝉心里泛起酸疼。
她问:“怎么不去请大夫?”
“郎君说,大过年的,别打搅大家过年的兴致。”青阳摇头,“要是吵嚷起来,大家过不好年,明年谁运气不好,又得抱怨说郎君晦气,害他倒霉。”
谢蝉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
她问:“长兄怎么样了?”
“药是现成的,郎君吃了药,躺下了。”
谢蝉想了想,“我进去看看哥哥。”
青阳犹豫,不敢放她进去,“九娘,郎君叮嘱过,他发作的时候……不要让你看见。”
以前的谢蝉听了这话,可能会迟疑,她怕冒犯谢嘉琅。
现在的她只踌躇片刻,道:“不碍事,是我自己非要进去的。”
大过年的,不能打孩子。她任性几次,谢嘉琅应该不会生她的气。
*
谢嘉琅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股烤芋头的香气。
一道红彤彤的身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红袄红裙红丝绦,像一块软绵绵的红发糕,头发漆黑如墨,脸庞被炭火烘得红扑扑的。
屋中挂了盏灯,长长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面。
“哥哥,这是你送我的那盏灯。”谢蝉察觉到谢嘉琅醒了,挪到床榻前,“里面的蜡烛烧完了,我请人重新安了蜡烛,还能用很久。”
谢嘉琅低低咳嗽,他不习惯发作后看到生人在旁边。
他浑身僵直、手脚痉挛的样子……那么丑陋,那么古怪,小孩子看见会被吓哭,连他母亲见了都害怕。
谢蝉脸上没有一丁点害怕的神情,扶住谢嘉琅的胳膊,帮他坐起身,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热茶,吹了吹,两手捧着,送到他手边,等他接过,蹬蹬跑开,灌了个汤婆子,塞到他脚边的位置,又接着探出身子扯过床头搭着的毛毯,用力抖开,盖在他肩膀上,还轻拍几下。
一套照顾人的动作下来,很卖力,也很麻利。
“哥哥,你还冷吗?”她问,杏眼里满是关切。
谢嘉琅手捧茶盏,想赶谢蝉走的话咽了回去。
“不冷。”
他回答,一口接一口吃茶。
谢蝉坐回炭盆边,拿起铁钳子扒拉一阵,翻出一只大芋头,在地上磕掉炭灰,捧着剥皮。
芋头很烫,她剥几下,烫得嘶嘶吸气,吹吹手指头,继续剥。
青阳从外面进来,见状,连忙道:“九娘,我来吧。”
谢蝉把芋头递给他,十根手指头已经烫得红通通的。
芋头剥好了,青阳送到谢嘉琅跟前。
谢嘉琅没什么胃口,可是瞥一眼谢蝉通红的手指头,还是接过吃了。
芋头烤得软烂,绵甜香糯,轻轻一抿,慢慢在舌尖融化开。
很香。
远处噼里啪啦响,炮仗声不绝于耳。
谢蝉带了一大盒炮仗过来,叫青阳拿到廊檐底下放。
“哥哥,我们出去放炮仗玩!”
谢蝉伸手拉谢嘉琅衣袖。
大晋风俗,放炮仗除旧迎新,驱除一切病气。
谢嘉琅披衣起身。
廊下的积雪没化完,青阳扫出一块空地,点燃引线。
地老鼠满地乱窜,喷出长长的火星。麻雷子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还有一种花炮砰的一声爆开时发出浅红闪光,像遍地桃花绽放,煞是好看。
谢蝉叫青阳把炭火挪到廊前,披着暖被,就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看满地花炮燃放。
一边看,她一边指着飞溅的火星问谢嘉琅:“哥哥,你看那个像不像一朵花?”
谢嘉琅看过去,点点头。
眼前是一地五彩斑斓的焰火,耳畔是谢蝉和青阳说笑的声音,肩上盖了厚实的暖被,手上握着一只发烫的烤芋头,盘坐的腿旁,卧着刚换了滚水的汤婆子。
谢嘉琅突然觉得腹中饥饿,眼皮垂下,咬一口芋头。
香甜溢满齿颊。
今年谢嘉琅在家过年,谢蝉还是给他写了拜年帖子,从书袋里拿出来,巴巴地给他看。
“哥哥,你觉得我的字写得怎么样?”
谢嘉琅接过帖子,灯火笼下柔和的晕光,他眼睫低垂,浓眉,眼窝深刻,灯下看还是很凶。
谢蝉缩成一团,窝在暖被中,两手托腮,等着他评价。
“写得很整齐。”
谢嘉琅道。
谢蝉扑哧一声笑了。
他还是他。
静夜里,忽然一阵钟鼓齐鸣,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四面八方响起,摧枯拉朽,密密麻麻。
“新年了!”
谢蝉松开被子,精神抖擞,直起身,双手平举,笑容满面地朝谢嘉琅下拜:“哥哥,新年好,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说完,她两手摊开。
“哥哥,有压岁钱吗?”
谢嘉琅僵住,不知怎么,顺手把手里的芋头放在她柔软的掌心里。
谢蝉愣了一下,咯咯笑个不停。
她开始换牙了,前世记忆淡去,身体发育成长,性子反而比小时候更像个孩子。
青阳也捂着肚皮大笑。
谢嘉琅示意青阳去房里拿吉语花钱,过年时各府都备有刻着吉语的花钱,“岁岁平安”,“福寿延长”,“平安吉庆”,他有很多。
不过他从来没有送出去过一枚。
青阳拿着一匣子钱走出来。
谢嘉琅没碰,要谢蝉自己拿。
谢蝉挑了几个好看的装在香囊里,也拿出几枚有吉祥字眼的花钱送给谢嘉琅。
满城炮响,钟鼓雄浑,冷寂夜空被映得发亮。
雪花飘洒而下。
谢蝉低着头,红丝绦垂在白皙耳畔,把精挑细选的钱币放在谢嘉琅掌心,口中念着:“平平安安,事事顺遂……”
她真心希望眼前的少年事事顺遂,一生无忧。
谢嘉琅手掌蜷握,钱币微凉。
后来的每一年,他都记得这次守岁。
*
谢蝉回到正堂时,下人刚端来烫热的屠苏酒、椒柏酒。
谢六爷用筷子蘸了点酒,在年纪最小的十二郎嘴巴上点一下,接着是谢嘉珍,然后小娘子小郎君每人喝一口。
谢嘉文喝了后,轮到长孙谢嘉琅了。
没人提要去把谢嘉琅叫来完成这个意义重大的正旦仪式,倒酒的丫鬟直接略过,把酒盏送到下一个人面前。
谢大爷和郑氏都没出声。
二夫人和谢二爷对望一眼,眉飞色舞。
最后一杯酒自然是年纪最长的老夫人喝。
初一,同姓宗族互相拜年,贴钟馗像。初二拜世交亲朋,初三省亲,初四迎灶王,初五迎财神,初六送穷……展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谢蝉收到一盏新的彩灯,青阳送来的。
十五上元节,城中没有宵禁,全城男女老少都出门上街看灯。
青阳道:“郎君说以前那个灯旧了,竹骨容易散架,九娘夜里出门玩,不如提这个新的。”
彩灯依然金碧辉煌,八角棱上挂着长长的穗子。
谢蝉再一次怀疑,谢嘉琅是不是只会送灯?
“长兄在做什么?”
谢蝉知道谢嘉琅今晚不会去灯市,每年上元,外面街市比肩接踵、人流如织,他不喜欢热闹,也怕突然在街市发病。
“郎君在收拾书箱,整理出门的行李包袱。”
谢蝉猛地抬头:“长兄要去哪里?”
青阳小声答:“过完年县学招新的生徒,大爷在那边租了院子,郎君准备好考试用的东西,明天就搬过去。”
县学是祭祀孔圣人的地方,也是学校,教授四书五经,培养本县学子,县学中出类拔萃者可选送州学。
谢二爷就在县学里任职。
想要进县学上学,必须先通过几场考试,再由县学教授当面考校学问。
如果学生由有功名的士子引荐,那可以先取得入学资格,考试只是走个过场。
过年期间,谢家人都在讨论县学考试。
不过他们讨论的人是谢嘉文。
谢二爷是县学的学官,谢嘉文的才学又出色,肯定能顺利入县学读书,名额早已定下,只看考试他能夺得什么名次。
至于谢嘉琅,谢二爷和二夫人对老夫人说,只要谢大爷开口,谢二爷可以舍下脸面为谢嘉琅讨一个名额。
谢大爷拒绝了。
府里人说,谢大爷这是怕谢嘉琅去县学出丑,丢谢家的脸。
其实谢大爷年前正打算求谢二爷帮忙,是谢嘉琅拦住了父亲。
他对谢大爷说,他想自己参加考试。
“我若没有那个本事,进了县学也是惹人耻笑。”
谢大爷犹豫,问:“假如考不上怎么办?”
谢嘉琅答:“那就明年接着考。”
父子俩的对话传出来,有人为谢嘉琅感到可惜,有人嘲笑他口气大,有人说他死心眼,太倔强,还有人讽刺他不识好人心,嫉妒谢嘉文,让谢二爷难堪。
二夫人私底下笑对谢二爷道:“就凭他也想考县学?本来就差我们二郎一大截,又多灾多病,三天两头瘫着,没人教,能写字就不错了。我看明年大爷肯定要置办酒席,请你出马!”
谢二爷喝一口酒,“怎么说也是我侄子,大哥要是来求,这个忙我还是要帮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谢嘉琅在县学报了名。
青阳也拿不准谢嘉琅考不考得上县学,怕万一考不上被人笑话,所以在外面不敢高声谈论这件事。
上元之夜,灯火如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灯楼照耀璀璨,遍处辉光。
谢府包下一座视野极佳的酒楼,各房女眷簇拥着老夫人,乘坐马车,登楼观灯。
女眷在楼上看灯,小郎君小娘子爱热闹,由仆从领着下楼去灯市玩。
谢嘉武一下楼就和狐朋狗友勾搭到了一起,谢蝉没看到吕鹏的身影,谢宝珠告诉她,吕鹏明年要去县学,被知州大人拘在府里读书。
从午夜到天明,狂欢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谢蝉回家时在马车上睡着了,第二天听到院子里啪啪响的炮仗声才醒。
十二郎喜欢听炮仗声,周氏让人放炮仗哄他。
谢蝉匆匆梳洗,赶到大房时,厢房空荡荡的,下人说谢嘉琅已经出发了。
谢大爷昨晚把谢嘉珍扛在肩膀上,逛了一夜灯市,还未起。
谢嘉琅自己去县学,青阳和一个做饭的老仆跟着。
谢蝉怏怏而返,等谢六爷去铺子查账时央求他带上自己,路过县学那条街巷,找人打听谢嘉琅的住处。
青阳开门,看到谢蝉,呆了一呆。
一地散乱的书箱箱笼,他们还没开始收拾。
谢蝉的目光越过他,落到坐在树下执卷看书的谢嘉琅身上。
“你们怎么一大早就走了?”她问。
青阳道:“郎君说早点走,不会惊动人,路上车马也少。”
谢嘉琅从书卷中抬眸,瞥见门口的谢蝉,也有些惊讶。
谢蝉走进去,“哥哥,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拿出一张吉符。
“昨晚观灯,我们在庙里烧香,三姐她们都求了符,我也给哥哥求了一张,听说很灵验,哥哥考试的时候可以戴着。”
灯市上江州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互相攀比衣衫首饰,然后一起去庙里烧香,几乎都有要参加县学考试的兄弟,人人求了符,据说是江州这里的风俗。
谢嘉琅看着符,沉默。
谢六爷还在巷口等着,谢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灵不灵验,不过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哥哥不戴它,放在屋里也可以。”
谢嘉琅一手执卷,一手慢慢摊开。
吉符落在他掌心。
“哥哥,你夜里早点睡,养足精神……你平时这么刻苦,一定能答得出题目……”
进宝在门外探头,无声催促,谢蝉只能匆匆离开。
谢嘉琅起身,目送她登上马车。
因为别人家都有,所以她也要给他求一张,追过来送到他手里。
他轻轻握住。
*
县学考试当天,春风和畅,柳条冒出米粒大小的嫩芽。
学官站在大门前点名,考生们挎着考篮,依次踏上石阶。
垂头丧气的吕鹏被家人送到考场,听着身边少年彼此对答题目,一个个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急得抓耳挠腮,一张脸时而发青,时而发紫。
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平时跟在身边讨好自己的人,心里更加不耐烦。
看到谢嘉琅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吕鹏更是瞪大眼睛,怒火中烧。
这人有病,怎么也来参加考试了?
身旁仆从解释说:“二郎、四郎的爹是县学的学官,谢家郎君想入学,学官一句话的事。”
吕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难怪一个废人也来考试。
知州公子眼珠转了一圈,乐得直拍手:“太好了,本公子不会垫底了!”
吕鹏身为父母官儿子,想进县学轻而易举,连考试都不用参加,可是前不久知州大人抽背文章,他支支吾吾,什么都背不出,把知州大人气得直接撅了过去。知州大人一怒之下,强迫儿子参加入学考试,要他好好丢一回丑,长个教训,知耻而后勇。
这几天吕鹏被关在府里读书,读得头都大了,到了考场,脑子里晕晕乎乎,全是浆糊。
不过一想到谢嘉琅也在考场上,吕鹏头不晕了,眼不花了,昂首挺胸找到自己的席位和书案,提起笔奋笔疾书,他再怎么差也比谢嘉琅强吧?
县学考试考的是基础,四书五经里主要考《论语》《孟子》,大量默写,诗,赋,策,论,几道简单的释义题,算学考《九章算术》,再有圣人之言。
仆役敲响铜钟,开考了,先发下来几张草纸,做起草之用。
谢嘉琅入座,首先在心里复述一遍要避讳的地方,提笔书写。
工整的字迹从笔尖流淌而出。
他一笔一划,写得专注。
钟声再敲响时,考试结束了。
考生们或自信满满,或失魂落魄,或愁眉不展,大门一开,所有人鱼贯而出。
能供子弟读书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实,各家派了马车来接,看到考生出来,仆从争着上前嘘寒问暖,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谢嘉文刚走出大门,仆役立刻拥上,簇拥着他上马车。
“家里备了郎君最爱吃的菜,就等着郎君回去,老夫人问过好几遍了。”
谢嘉文笑着上车,看到谢嘉琅走过去,顿了一下。
他住府里,和谢嘉琅不同路,而且关系也尴尬,平时兄弟俩甚少来往,考场相见也只是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
谢嘉文心想,自己样样比长兄强,长兄性子阴郁,必定十分嫉恨自己,还是别自讨没趣。
二夫人提醒过他,在外面要离谢嘉琅远一点,免得被带累名声。
马车走远了。
谢嘉琅交代过青阳不必到门口来接,从考场出来,直接回租住的院子。
走到门前,里面有说话声传出,带着笑意,听起来又甜又脆。
他推门进去。
“郎君回来了!”
“哥哥。”
青阳迎上来,和他说话的谢蝉也笑着上前,一个接过谢嘉琅的考篮,一个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坐下,捧起一碗甜浆水。
“哥哥辛苦了,喝碗甜浆。”
甜浆水掺了蜜,很浓很甜,谢嘉琅平时不喝这么甜的浆水,但是从考场出来,他头脑空空,浑身虚软,正需要饮一碗这样的甜水。
一口气喝完,谢嘉琅气色好了点。
谢蝉关切地道:“哥哥,东西都收拾好装上车了,你在车上躺一会儿吧。”
今天谢大爷有事缠身,托谢六爷顺路过来接谢嘉琅回府,谢蝉知道了,一大早跟过来,和青阳一起等谢嘉琅出考场,其他人在后面收拾套车。
谢嘉琅很累,上了马车,躺下就睡。
他只睡了一刻钟就醒了,马车轻轻晃动,他身上盖了厚实的毯子,车厢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谢嘉琅翻过身。
靠坐在车窗旁看珠算心决的谢蝉立刻凑近看他,拍拍自己的书袋,一张圆圆的笑脸,杏眼黑亮:“哥哥,你饿不饿?我带了点心,有麻糖饼。”
谢嘉琅摇头。
谢蝉压低声音:“那你接着睡,到家了我叫你。”
谢嘉琅闭上眼睛。
九妹妹很贴心,没问考试,没说什么宽慰的话。
可是莫名的,他心里的紧张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