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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她梦
临近黄昏时,雪花簌簌而落,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红红火火一片。
门头挂着“庄宅”的小院里,一个小婢正站在椅子上往房檐下挂新灯笼。
“小娟,不急着挂,院子里够亮了。”庄夫人在内说。
厨房里走出一个仆妇捧着饭菜,笑说:“夫人别管她,分明是图新鲜玩呢。”
小婢挂好了灯笼嘻嘻笑“丛婶子送来的灯笼好看。”
庄夫人透过门看过来,新的莲花灯精美华丽,在纷纷雪中娇艳无比,她含笑点头:“的确好看,丛娘子费心了。”
仆妇将饭菜摆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碟蒸鱼:“黄家送来的,新打的鱼。”
小婢也跑进来,说:“前巷童书生请夫人去爬文山,说什么雪后赏景。”
仆妇哎呦一声:“大雪后路多难走啊,又冷,爬山做什么,还是等春暖花开再去。”
庄夫人说:“先前在家时候我和庄郎喜欢雪后登山,离开家已经几十年了,难为还有人记得。”
仆妇笑说:“庄先生用心教学,从不在意学生家世出身,别的不说,这条街上多少孩童因为庄先生改了命,不再打鱼种田,哪怕是跟人做账房,说一句跟着庄先生读过书,都能多加二两银子。”
庄夫人笑了:“还是他们自己肯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又感叹,“我原以为回来会孤寂,没想到族人们照看,街坊四邻关怀备至,比在书院的时候还热闹。”
小婢连连点头:“是是,家里最热闹,夫人应该早点回来,说不定早点回来先生也…..”
也不会死。
小婢口无遮拦差点说出来,还好仆妇瞪了她一眼截祝
夫人和先生伉俪情深,大过年的,别让夫人伤心。
小婢讪讪捧着桌上的托盘“我去收拾厨房”跑了出去。
庄夫人一笑:“生死从来不是忌讳不能谈的事,我也会死。”
仆妇说:“夫人不难过就好,人嘛,活一辈子,就要开开心心。”
庄夫人点头:“我不难过,你快去吃饭吧。”
仆妇应声是,退了出去。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又一眨眼夜色就深深。
院子里悬挂的灯笼都似乎要被夜色吞没。
“夫人该歇息了。”仆妇神情温和又关切地说。
庄夫人看着眼前的书。
室内的灯都已经被熄灭了,唯有仆妇手里还举着一盏,昏昏不清。
“您可不能不睡觉。”仆妇说,说罢将手中的灯熄灭。
室内陷入黑暗。
庄夫人拎着篮子站在街上,听着满街的叫卖声,神情有些茫然,今天要买什么?快过年了,丈夫最爱吃什么?阿篱喜欢吃什么?
“庄夫人,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回来了吗?”有街坊妇人在后跟来问。
庄夫人摇头:“不回来。”又叹口气,“那孩子…..”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有一个妇人上前在她身边好奇问:“那孩子怎么了?”
庄夫人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滑落:“那孩子病了…..”
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她们站在大街上说话,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但似乎又与她们隔绝。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跟着叹气:“这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庄先生能治好她吧?”
庄夫人点点头:“能,能。”说着笑起来。
两个妇人也都笑起来,三人向街尾走去。
下一刻,庄夫人又出现在街口,拎着篮子怔怔站着。
身后两个妇人跟来“庄夫人,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回来了吗?”
庄夫人摇头:“不回来。”又叹口气,“那孩子…..”
另一个妇人在她身边好奇问:“那孩子怎么了?”
庄夫人眼泪滑落:“那孩子病了…..”
她们重复着先前说过话的,再次沿着街向前走去。
然后再一次回到街头,再一次重复。
但当重复到第四遍,庄夫人拎着篮子茫然,忽地视线里看到街边一人站过来。
“夫人——”他喊道。
庄夫人身子一颤,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向后退去。
身后两个妇人挡住她,不再问孩子,而是问“夫人?怎么了?他是谁?”
伴着她们的询问,庄夫人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说:“是,卖花灯的。”
随着她说话,呈现在眼前的年轻男子身上出现担子,挂满了花灯。
但他穿着黑色劲装,眉眼利索,腰里更是挂着一把剑。
没有半点小贩的气息。
庄夫人动了动嘴唇,似乎十分不愿意,但还是喊出名字。
“江云。”她说,“世子呢?”
挑着花灯的江云,眉眼有些凝滞,说:“世子在家。”
站在庄夫人身后的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发出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江云怔怔:“我来给庄夫人送信。”他说着抬手,手里出现一封信。
但下一刻,腾起烟火,担子上的花灯,手中的信,以及拿着信的人,瞬间变成火团。
庄夫人发出一声惊叫,睁开眼。
入目微亮,不知是晨光,还是窗外积雪映照。
“夫人。”原本睡在耳房的仆妇站在床边,似乎闻声过来了,又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皱眉说,“原来你在街上见到熟人了埃”
庄夫人坐在床上,嘴角一丝苦笑。
梦是假的。
但梦又藏着真实。
她白日听到藏着名字的话,认出了乔装的江云,可以假装不认识,但在梦里却没有办法假装。
她认出是谁,就呈现了谁。
“夫人,既然人来了,你就见啊,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仆妇说,轻叹一声,“你是知道的,我们从不干涉你的自由,否则当初就把你带去京城,而不是随你心意回登州来。”
庄夫人笑了笑。
“是,你说的也没错,你们从不限制我自由。”她说,也轻叹一声,“但自由的只是清醒的我,睡着的我并不自由。”
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做梦,也不能阻止别人窥探梦境,甚至编造梦境。
仆妇将一杯茶递过来:“夫人,梦是假的,是荒诞的,真正清醒的人,是不会受梦境所困的。”
庄夫人没有接茶,看着仆妇,问:“所以呢?”
仆妇说:“所以,谁清醒过来,谁就自由。”
庄夫人看着她,下一刻视线昏昏,仆妇消散,人猛地翻个身,手臂磕碰到床沿,酸痛传来。
真实的痛感,庄夫人睁开眼,这一次真的醒了。 她按揉着胳膊,记忆里梦境飞快退散,模糊一片。
院落里有扫雪声,小婢喂鸡鸭的声。
“差点忘了,今日要去登山。”庄夫人打开门对外说。
喂鸡鸭的小婢笑着说:“夫人放心,我们没忘,车备好了,厚衣服也准备好了。”
仆妇扔下铲子:“我已经做好了黄鱼面,夫人快来吃一碗,热腾腾。”
清晨的小院变得热闹。
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庄夫人骑着驴,由护院牵着,身边跟着小婢在街上走过。
店铺已经开门,临近上元节,街上越发热闹。
“庄夫人出门埃”
虽然回来还不到一年,但街面上几乎都认识她了,一路走过都有热情的问候。
庄夫人含笑回应,视线在街上寻找,很快看到昨日乔装卖花灯的江云。
或许是记得她昨日的话,看到她,江云没有再上前,还扭开了视线。
庄夫人主动停下来:“小哥,你的灯挺好的,今日去见亲朋好友,要两个带去送人。”
江云似乎有些惊讶,视线看向庄夫人身边,见只有小婢和马夫跟着,没有昨日那两个妇人。
“今天安全。”庄夫人借着选灯,靠近他低声说,“江云,世子让你来做什么?”
但话音落,江云似乎受了惊吓,人向后退:“这位夫人,两个灯笼十个钱,不能再便宜了。”
似乎因为是庄夫人讲价而恼火。
“小本买卖,夫人不要消遣我,不买就算了。”
说罢将肩头一甩,挑起担子竟然走了。
庄夫人愣在原地。
“这卖灯笼的脾气真大。”小婢在旁喊。
庄夫人回过神笑了笑:“罢了,不想卖就算了。”
江云这是知道她被人监视不安全,所以不肯把信给她了?
信不信的其实她也不在意,她之所以要信,是想让他给了信,人就走,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但现在江云想做什么?
再观望?
或者等人来解救她?
这些事都无所谓,就算周景云来了,她亲自见他就是了。
她担心的是……
江云人在这里,阿篱会借他的眼,来看看。
她现在的梦境可看不得。
希望阿篱还记得她的叮嘱,千万别冒险。
……
……
昏昏的街上,这一次重复的梦境里,江云直接出现。
庄夫人迎上去:“江云,世子有什么要说的?”
挑着花灯的江云,眉眼有些凝滞,摇摇头:“世子没什么说的。”
站在庄夫人身后的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发出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江云怔怔,说:“我来看看。”
看看。
庄夫人只觉得心酸,眼泪滑落:“是她又生病了吗?”
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这一次不再叹气,而是神情惊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江云在一旁也似乎吓到了,跟着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庄夫人似乎被问住了,怔怔看着江云,眼前江云虽然是江云的模样,但神情与旁边两个妇人一模一样,甚至也如同妇人一般手握在身前,轻轻躲着脚。
这不是他人操控的江云。
这只是她梦境中的江云。
与此时梦境中的其他人一样。
所以,没有外人入侵,梦境没有丝毫变动,梦境依旧。
庄夫人安抚她们:“别怕,别怕,有庄先生在。”
两个妇人松口气:“是啊,是啊,庄先生在,庄先生治好了她。”
江云在旁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庄先生治好了她。”
庄夫人与两个妇人面带着笑意,沿着街向前走去。
江云站在原地,挑着花灯担子,继续叫卖,与街上的喧闹混在一起。
庄夫人再一次回到街头,再一次向前迈步,心想着买什么,看着再次出现的江云,但就在要走过去的时候,耳边陡然响起一声轻唤。
“黄茹。”
街市瞬时摇晃。
庄夫人只觉得无数视线看向她。
本要追上来说话的两个妇人,街边店铺的伙计,茶楼酒肆里的客人,行走的路人,挑着花灯的江云,包括屋檐上冬日肥雀。
都站在原地看着她。
庄夫人呆立原地,整个天地间都凝滞了
街边一间茶馆里,有一个胖乎乎的富家翁站起来,慢慢走到茶馆外。
他的神情也如同其他人一般凝滞,唯有脸上的一双眼。
这一双眼幽暗如星辰。
星光流传在街上,看到江云时,幽暗的星光中似乎闪过惊讶,但又很快恍然,不再在江云身上停留,回到了庄夫人身上。
“黄茹。”富家翁张口,发出清脆的女声,“跟我来——”
伴着这句话,他的眼裂开,一双手从中伸出,抓向庄夫人。
庄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四周崩塌。
庄夫人跌倒在地上,但入目不再是街道上的石板,而是翠绿的山草。
她怔怔抬起头,看到坐在山间,身下的青草如地毯一般蔓延,山风徐徐,吹动着她的衣裙。
这是…..
庄夫人看着四周,视线里出现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女童,马蹄踏踏,随着山风越来越近。
在几步外女童勒马停下。
她不过八九岁,个头也不大,骑在马背上抬了抬下巴。
“喂,黄茹。”她喊,“我还是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庄夫人坐在地上,想笑又无奈。
“这孩子。”她说,“怎么还是这么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