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乱 下

东方不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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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就近的一处名为[天香居]的餐馆里临窗就坐,叶萱感到自己也确实是饿了,按照各自的喜好点了几个菜,替年轻保安要了一瓶啤酒,叶萱喝水,目的在填饱肚子上。

    保安自己喝着,叶萱把菜夹进碗里,随口拔了了几口米饭,感到肚子里稍稍获得了充实,叶萱便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明了自己的采访目的。

    年轻的保安听完,似乎是稍稍放心了一些,便说:“看来呀,你们这些记者也是很辛苦的,现在自杀的这么多,自杀的事情你们也要管,管得过来吗?”

    “所以啊,还需要你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啊……”

    “好吧,我就跟你说说我所知道的。”保安将杯里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开始述说:“我们董事长那个人啊,对待下属员工挺好的,我平时都没有见他对我们这些底层员工发过一次火,平时的工资福利也不错,总之一句话,他就是那种我心目中理想的老板形象,为人谦和,有责任,有担当……哦,最后还要加上一点,有能力,要不是有出色的能力他能做到现在的这个位置吗?白手起家,一个人打拼,做到现在的成绩有多么不容易啊?”

    叶萱打断他道:“那你们董事长没有家室吗?”

    “这个当然有。有妻子有女儿。”

    “家庭关系怎么样?”

    “说不好。不过他那样的人对员工都这么好,跟家人的关系应该也错不了吧?”

    “一个人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激烈的冲突,要不然他怎么会自杀啊,你说呢?”叶萱反问道。

    “你们这些记者说话就是有深度,讲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不过,像我们董事长那样的人,我真的想不出什么原因来会让他忍受不住,非要选择自杀。他有钱,有地位,家庭和睦,表面风光无限,还有红颜知己,一个男人一生所要追求的他几乎都有了。觉得活得没有价值要自杀的是我们这一类人才是,他为什么要自杀?”说到最后,保安反而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等等……你刚才说红颜知己?你指的是哪一类?”叶萱不失时机地追问道。

    保安的眼里流露出别有意味的兴奋神采,贼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些记者就喜欢挖这些花边新闻之类的,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

    叶萱没料到这个老实的保安也会在话里给她挖坑,正色道:“我跟你说真格的呢,别打岔,细说一下,指不定在哪儿就柳暗花明了呢。”

    “包养小情呗。”保安故作神秘道。

    “具体情况,你知道多少?”

    “这个在我们公司早已经是不算公开的秘密了,我们董事长给他的小情在望江亭高档住宅区买了房子,她名字我都知道叫于丽娜,开一辆白色的宝马2系,董事长在世的时候,她有时会来我们公司。”

    “原来如此。”

    叶萱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这个于丽娜,或许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

    ……

    时乙在经历了一番剧烈的挣扎之后,又睡过去了。

    意识还处于一片混沌状态中,有大片的海水起伏着,看不到岸在哪里,自己的身体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浮出水面,身体浸泡于冰冷的水中,抓不住任何的东西,没有凭借的力量可以使自己上岸。

    黑暗。越来越深的黑暗。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感到身体暖和了一些,有了细碎的阳光刺入眼里,自己似乎是躺在一片草地上,能闻到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香,那个童年的小女孩又出现了,她在阳光下捧着一个精致剔透的玻璃鱼缸,鱼缸中有一尾红色的锦鲤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时乙哥哥起来跟我玩吧。小女孩在他的头上微笑着对他说话。

    他摇摇头。他害怕起身打碎小女孩的鱼缸,惹得她哭泣,然后自己怎么也无法安慰住哭泣的她,回到家再挨爸爸的揍。

    小女孩继续诱惑他。起来吧,我已经原谅你了,这是我爸爸给我新买的鱼缸和金鱼,这次的金鱼比那一条还大还要好看。

    喔。是新的啊,不是记忆中被打碎的那一个?

    他心中的顾虑稍稍减弱了一些,小女孩蹲下身子伸出空闲的左手,就要把他从草地上拉起来,但是右手里的鱼缸却拿捏不稳,鱼缸里的水“哗啦”一下浇在了他的脸上。

    好凉啊——

    他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了一张陌生女子的脸,她正在用打湿的毛巾给自己擦脸,腹部有阵阵的暖流传来,眼光飘过,原来是放了一个温暖的热水袋,他的意识处在梦与现实的边缘,有点分不清哪是现实哪些又是梦?

    “你—是—谁?”失语了很久的他,这次醒来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是护理你的护士舒雅,刚才你睡着时的身体冰凉,头上还冒着虚汗,我就把热水袋放在了你的肚子上,帮你抵御寒冷,又用打湿的毛巾给你擦脸,没想到你就醒了……”

    “不—是—你—”他的声音还不太连贯,语气里显出了一丝对她的排斥。

    舒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你是说我不是胡晓梦吧?哦,她临时有事请了半天假,我只是来帮她代班,暂时接管她的工作,放心,明天你就会见到她了。”

    听完舒雅的话,他似乎安心了一点,然后又闭上了眼睛……那些梦境再次侵入他的脑海,曾经鲜活的记忆在梦中连缀续接。⑦

    “你说他开口说话了?对你还有点排斥?”骆嘉川医师在听完护士舒雅的汇报之后,连连反问道。

    舒雅亭亭玉立在骆嘉川医师的面前,在连续的反问之后,应声点头。

    骆嘉川医师一时无言,双臂交抱在胸前,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骆医师,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先回病房了啊?”

    “嗯。”骆嘉川医师没有抬头,发出沉重的鼻音。

    待护士舒雅走后,他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展开黑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用醮了墨兰色墨水的永生钢笔开始写新的临床病理日记。

    五月二十二日星期六天气晴

    患者醒来后的第八天,各项生理指标均显示正常,未见明显的脑排斥反应,各项评估均为优良。

    患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已经具有较强的自主意识,对人际关系却稍显出了些许排斥,原因不明,后续行为发展,还需进一步观察。

    他写完简短的病理日记后,合上笔记本,心里觉得似有不妥,有些关键处的疑问不能释然,于是便站起身走到书橱前,寻找着脑外科手术术后病理反应之类的学术书籍,翻阅了几本与之相关的学术书籍后,并没有获得他想要的资料,心里不觉间也有一丝失望。

    看来这种尖端的脑外科手术,此前没有先例,即便有也只是一些学术类的理论文章,自己每一手临床实际资料的获得都将是崭新的一页,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拿来借鉴,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但同时又是挑战,困难可以吓倒懦弱和愚蠢的人,但却更能激发富于智慧和勇敢者的斗志。

    同时他意识到,患者的恢复速度出乎预料,必须适时地对康复计划作出调整,于是他在心里又开始了初步的谋划。

    ……

    叶萱按照从保安那里获得的信息,开车赶到了望江亭高级住宅区,这一带的住宅区临江而建,都是一些大户型的房子,各项软硬件设施也是一流,她在物业处想方设法搞到了于丽娜的详细住址和一些基本资料,然后亲自登门拜访。

    对于记者的到来于丽娜颇感意外,但并没有冷落她,她也毫不避讳自己跟死者李国富的关系,并且很乐意跟记者叶萱聊聊,叶萱有意地观察了她一下,看上去,这是个年龄三十几岁,穿着考究,很会打扮很会生活的女人。

    于是,叶萱便被邀请坐在她装修奢华的大房子里,喝着她刚刚研磨的咖啡,拿出包里的笔记本做简单记录,听她讲,他与她之间的故事。

    “我不否认李国富年龄比我大许多,或许在外人眼里我就是那种为了钱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但我觉得不是,至少不全是。认识他之前我也有自己的服装店,虽然没有他那么有钱,但是也足可以保证我过着比较体面的生活。在认识他之前,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所以我明白一个女人经济上的独立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对一个男人产生了依附的感觉,就很难避免悲剧的发生,他一定会厌倦你,并且最终离开你。”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才是最合适的,我也说不清楚,说说你们之间的感情是怎么发生的吧?”叶萱并不想在此时听她对婚姻和感情的理解,适时地提醒道。

    “我们认识,是因为他到我店里买衣服,是给妻子买的,买了两件不合适,又拿回来调换,他当时穿着很普通,开的车子还没有我的好,我原本只是觉得他是那种有点事业基础,对妻子很体贴很顾家的中年男人,我对这种男人有种天然的好感。我那时候有了点积蓄,眼看房价噌噌上涨,心想看样子还是要涨的,晚买不如早买,就想在位置较好的地方买套房子,无意间聊起来,他说他对这个在行,可以出点意见给我参考参考。于是,因为买房子的事情我跟他之间的见面次数多了,交流也频繁了,发现彼此之间相似的地方挺多的,尽管年龄之间的差距很大,但有时候男人与女人之间心灵的默契,并不是年龄所能阻隔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是润丰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个人资产少说也得十个亿,我的天呐……我运气真好,经历了那么多不幸和坎坷,命运终于在我对感情逐渐感到绝望之际眷顾了我一次,我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就是他们公司开发的楼盘,名义上是我买的,但跟他送的差不多,那时候房价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他给我的价格又极低极低……房子装修好,住进来以后,他会经常来坐坐,次数多了,我们之间便有了关系……后来,他妻子也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但他妻子也表现得很宽容很坦然……你信吗?这简直就像个成人童话……可是……”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显得很痛苦。

    叶萱也不禁在心里自问,这样和谐的原配和小三关系有吗?

    于丽娜似乎看出了叶萱的心思,又说道:“我知道你不太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自杀?他自杀后,我也很痛苦,警察也来调查过,我也希望警方能查出他自杀的原因来……”

    “那他的精神状况怎么样?”

    于丽娜想了想,然后摇头道:“没有问题,除了血脂高点,身体很棒的!他那个人精力充沛,性格开朗豁达,个人交际能力很强。”

    “是这样啊。”叶萱停止了记录,手握着笔轻轻地敲击着,陷入了沉思。

    他杀的可能已经被排除,自杀的原因不会也找不出来吧?叶萱有一点苦恼,这个样子新闻稿也没法写,因为不知道原因,又从何挖掘深层次的东西呢?

    从于丽娜的大房子里离开后,叶萱在开车的路上开始想下一个自杀者的资料,既然暂时这边无多大进展,也不能耽误了工作进度,先把每个自杀者的大体情况搞清楚,事后再去分析组织新闻稿也是她以前经常采取的方法,往往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⑧

    “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不乖啊?”护士胡晓梦故意去逗时乙。

    时乙眼睛斜睨着她,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坏蛋。”

    “哎呦喂……竟然会说话了哎?一开口就是骂人呐……”胡晓梦的脸上显出一种突遭打击的讶然。

    “不跟你玩。”时乙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我走了啊……”胡晓梦转过身去,身子前倾,甩着胳膊,故意表现出义无反顾要走的样子。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悄然转身查看时乙的表情,发现时乙也正微微睁开眼睛偷看她,似乎是发现了她也在观察他,瞬间又把眼睛闭上了。

    胡晓梦果断地转过身来,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走嘛,你就别装了啊……你就睁开眼睛吧啊……”

    时乙不为所动,眼睛继续紧闭,胡晓梦想到了点非常手段,就蹑手蹑脚地悄然间走到了病床前,拿了个棉绒棒,伸手在他上唇间轻轻地挠他痒痒,时乙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眼睛瞬间也睁开了。

    正在胡晓梦笑得前仰后合,时乙气得干瞪眼无济于事之时,病房门打开了,骆嘉川医师和助手秦升走了进来。

    秦升被当时的气氛所感染,赶忙问:“胡晓梦,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本姑娘抽风了,关你何事?”胡晓梦白他一眼道。

    “哎,我说胡晓梦咱俩有仇啊?干嘛老呛我?”秦升激动道。

    “或许吧,咱俩上辈子就是冤家吧?”胡晓梦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嘿,那么说了,咱俩上辈子就有点关系喽?怪不得我觉得跟你特有眼缘呢?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秦升的眼里显出兴奋的神采来。

    “打住……打住……还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啊……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咱俩这辈子没缘。”

    “胡晓梦,你不要这么毅然决然好不好,我马上就要伤心至死了……”

    骆嘉川医师看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开着轻松的玩笑,脸上也不自觉地跟随着挤出笑容来,年轻真好,开得起这样的玩笑,自己这样的老男人连开玩笑都感到有气无力了。

    任由他们的兴奋劲过去之后,骆嘉川医师对胡晓梦说道:“现在患者的恢复状况良好,并且大大超出了我此前的预计,所以,我们也有必要适时地调整他的康复计划。”

    “骆医师,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您请详细说明……”

    “我看,他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思维能力,只是语言表达还不太流畅,这样,平时你就尽量多跟他交流,逗他多说话,内容随意,可以是一些玩笑,天马行空的胡侃也可以,只是要避免一些敏感字眼刺激他的情绪。”

    “这个没问题,我可以跟他说一天都不带有重样的话题,胡吹海侃也是我的强项。”胡晓梦一脸的洋洋自得。

    “还有,可以开始尝试让他下床进行一些肢体活动了,当然最初运动量不宜过大,在走廊,以及活动区之内进行一些简单的行走就可以。要避免摔倒等意外情况的发生,这个,考虑到你的自身问题,我安排秦升协助你,等到患者的运动平衡能力逐步恢复到正常水准以后,才好放心你一个人独立处事。”

    秦升满口答应,冲胡晓梦挤眉弄眼,胡晓梦却对他冷然一笑,满脸的不待见他。

    “再就是,游戏的难度可以适当提高一下了,可以选择下下五子棋,跳棋等一些演算能力较强的游戏,通过游戏机玩一些策略类游戏也可以,平时到活动室里打打乒乓球,进行一些器械辅助练习也可以。”说完这些,骆嘉川医师对胡晓梦强调道:“这些都记住了吗?”

    “彻彻底底,完完全全都记住了。”

    ……

    叶萱再次到医院探望时乙的时候,惊喜地发现他竟然开始尝试着下地走路了,他的记忆似乎已经逐步地恢复了一些,他能喊出叶萱的名字,并且知道叶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但对于以后记忆的恢复这仅仅只是开始。

    叶萱帮着胡晓梦扶着时乙在医院走廊里缓慢地行走,他的步伐还不太连贯,身体也还有点虚弱,往往走上一小段距离,就要停下来歇一歇,不过这些变化在叶萱眼里看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同时,叶萱那边的走访工作也进展顺利,她已经通过多种关系,跟江美美生前的男友取得了初步的电话联系,江美美的男朋友在电话里也接受了叶萱的请求,约好时间在咖啡厅面谈。

    ⑨

    叶萱在市中商业步行街的上岛咖啡厅见到了江美美的男友郑健,这是个阳光帅气的男子,从表面不好判断他的年龄,据他自己说刚满三十二岁,不过,人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叶萱心想,不会是脸上注射过玻尿酸吧?

    要了两杯咖啡,在柔和的灯光下,缓缓的音乐中,叶萱拿出笔记本和笔做好准备,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了他们之间的话题。

    看着他颓丧的脸,叶萱问:“你很爱她是吗?”

    “是的。你知道,为了各自的事业前途,我们的恋情是没有公开的,就是通常所说的地下恋情。”他说完话后望着叶萱,似乎是在寻求一种理解。

    “我能理解。”叶萱随口应声道。然后做简短记录。

    她心里明白,作为一个艺人,自然也有常人理解不了的苦恼,比如恋情不能公开,或者私下偷偷在国外注册结婚。

    “我是个怀才不遇的歌手,她是个有理想抱负的演员。或许两个不满足于现状的人,走到一起,只会感到更累吧?因为从彼此的眼里都看不到成功的喜悦,一方也不能在事业上给予另一方金钱和时间上的最大支持,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艰难地行进着,分分合合,但却最终维持了下来……”郑健开始了散漫不经的述说。

    “你觉得,她会是那种感觉自己活得很累的人吗?”叶萱抓住重点问道。

    “有点,但也不至于自杀啊……”郑健的话语里也透露出不理解。

    “工作内的事情?遭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对待?”

    “记者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这个圈子虽然不排除会有一些败类夹杂其中,但是绝大多数还是按照规则在办事的,我们也是遵守规则的人,虽然有时候也难免依靠点圈内关系争取戏份和出场机会,但不会搞到那么过分。”郑健打断了叶萱的联想,他对自己的职业也存在一种本能的维护。

    其实叶萱也无意于了解娱乐圈中的内幕事情,规则存在于各行各业中,但是规则似乎从存在之初就是为了被打破的。于是,便转移话题道:“那么,据你所知,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怎么样?”

    郑健沉默了片刻,然后略显为难地说:“她的身体状况没问题,不过,有轻微的低血糖,经常会头晕,还在拍片现场晕倒过,不过,通过一段时间的药物调理,状况比此前好了很多。”

    “可是,这些似乎跟她自杀的关系不大吧?”叶萱也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我觉得也是,所以,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能让她产生自杀的冲动……”

    “好吧,感谢你的真诚和信任,希望你能坚强一些。”叶萱起身说道。

    “谢谢,我在努力这么做。”叶萱在跟郑健握手的时候,能感受到他肩膀的微微颤抖,或许,他还没有从悲伤中完全走出来。

    回到车里,叶萱开始翻看第三份自杀者的资料,资料显示自杀的男子名字叫樊高,三十五岁,是个小有知名度的画家。

    ……

    时乙的肢体没有任何损伤,所以他肢体上的恢复似乎比头脑的恢复更快一些,他本来的体质状况也不错,一米七五的身高,体重七十五公斤,虽然因为工作原因,缺乏锻炼,但却是较为理想的体重,既不肥胖也不瘦弱。

    从他的运动平衡状况来看,他的脑运动中枢神经似乎恢复的不错,到开始下床走路的第三天上他已经不用别人搀扶,独立行走了,体力也比之前强了很多,可以中间不间断地从医院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同时,他开始在医院康复活动室里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器械锻炼,从最初的适应到渐渐掌握,他的接受能力也很快,跟常人几乎没有区别。

    胡晓梦教他下跳棋,每次胡晓梦几乎都是压倒性地胜利,这也让她很是得意了一把,并且时不时地对他的每一步指指点点,表情中充满炫耀。

    虽然输了棋,时乙的表情却是很平静,很多时候当他开始关注一件事时,总是喜欢沉于思考,这源于他的习惯,他本身具有的一些习惯也在慢慢复原。他自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然后继续来,胡晓梦就开始发现有些不对了,自己在于他对战的过程中渐渐感到吃力,最后自己竟然输了一局给他,她当时理解为,这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

    胡晓梦颇不服气,重新开局,再战,这次她集中精神,让她失望的是,这次自己输得更彻底,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时乙的表现,也不免令胡晓梦惊得张大了嘴巴。

    “我苦心研习跳棋棋艺这么多年,棋艺是打遍全院无敌手,竟然会败在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手上,而且还败得如此彻底,我那一世英名啊……”胡晓梦有些捶胸顿足道。

    “承让了。”

    “你还敢跟我假装谦虚?”胡晓梦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又悄声道:“这事很严重,不许对外张扬啊?否则,哼哼……”

    “我不说,是你故意输给我的。”

    “算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枉为师一番栽培之苦……好了,等有时间,为师再教教你打乒乓球,让你感受一下国球运动的魅力……”

    胡晓梦自顾自地说着,时乙出神地望着她的脸,却突然不言语了,他的沉默中的眼神让人感觉有些异样,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一些新发生的事物,一些人的语言像子弹的碎片般突然击中了自己,他们似乎在自己生命中的某一瞬间闪现过,生命有种被重复的错觉。10

    记忆的错乱感觉,在时乙一个人独处的夜里似乎更加强烈,一些记忆重又获得,一些记忆还在沉睡中,等待被唤醒,这些已经存在的记忆互相交织,有时候却又产生对立,不可调和,它们通过争斗确立在他头脑中的存在。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产物,我时而快乐时而忧愁,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时而邪念丛生又时而想拯救苍生……这无数的变化多端的我存在于体内,闪躲腾挪,乱象纷纭,哪一个我才是最最真实的我?

    迷乱的感觉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他便从床上起身,赤脚走到窗前,透过灰蒙蒙的夜幕鸟瞰整个都市的夜景,夜色妖娆,精灵歌唱,群魔乱舞,这是一个如此真实,而又充满虚幻的世界。

    ……

    胡晓梦教习时乙打乒乓球,整个的练习过程似乎跟此前她教他的其余游戏一样,他起初时动作有点别扭笨拙,常常接不住胡晓梦速度并不快的来球,在胡晓梦的取笑声中,体验着一次次的落败。但是随着他对动作和球路的适应,胡晓梦就渐渐地感觉到了吃力,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升已经站在了球台前,看着胡晓梦疲于应付,他嘴角流露出微微的笑意。

    有第三者在球台前旁观,胡晓梦似乎更不想出丑,尤其是不想在秦升面前出丑,以免让他有取笑自己的资本,但越是这样,她就越发感觉自己的发挥不尽如人意,最后一个仓促的救球使自己摔倒在地。

    秦升赶忙去扶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受伤没有?”

    胡晓梦甩开他,把脸一扬道:“一点小意外,本姑娘大意了,不要你管!”

    “再来!”球在时乙的手里,胡晓梦做好应战的状态喊道。

    “我替你杀杀他的锐气!”

    不等胡晓梦反应过来,秦升已从她的手里夺走了球拍。

    “承让了。”

    时乙还有些不明白,此时秦升眼里的妒意从何而来,只是按照惯常的思维仅仅把这一次对战视为单纯的游戏。

    胡晓梦知道秦升是一个乒乓球高手,拿过医院系统比赛的冠军,她心里自然清楚秦升此时的举动是为何而来,既是一种对自己的炫耀,又是一种对时乙的打压,他因为她而嫉妒时乙。

    女人有时候就喜欢观看两个男人之间的斗争,尤其是以自己为起因的斗争,况且此时的争斗无伤大雅,所以,她愈发感兴趣。

    “我们正式打一场如何?”秦升说。

    “怎么打?”时乙反问道。

    “国际惯例,十分制,三局两胜怎么样?”

    “嘁!倚强凌弱,胜之不武。”考虑时乙的状况,胡晓梦对秦升的行为有些不齿。

    秦升为了显示自己胸怀,大方道:“这样吧,每局我让你五球开局好吧?”

    “不好。”时乙断然否决道。

    时乙的态度,使秦升哑然,胡晓梦也赶忙叫道:“对。走,咱们不跟他玩儿。”

    “不要你让球,如果输了,就当跟你学习了。”

    时乙把话说完,胡晓梦和秦升皆是惊讶地看着他。胡晓梦心道是,他的脑子还没恢复好,说话也难免有点大。

    时乙和秦升之间的较量,在胡晓梦的定义中展开,还未开始胡晓梦就已经预知了结果,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一个奇妙的想要奇迹发生的念头产生,于是,奇迹便在具备奇迹产生的土壤上产生了。

    在第一局被秦升压倒性地连赢六个球战胜,第二局开局连失两球的不利状况之下,时乙竟然开始了自己的绝地反击,第二局逆势追赶,你来我往,一球险胜;第三局更是让秦升这个自负的对手一球未赢,一败涂地。

    较量随之结束,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

    胡晓梦瞪大眼睛,还处在那种难以置信的惊讶中,秦升简直如同被人当场扒光了衣服一般,羞愧难当,唯有气喘吁吁的时乙脸色微红,还保持着毫不刻意的平静。11

    当胡晓梦向骆嘉川医师讲述时乙和秦升之间的较量时,极尽渲染之能事,几乎要挖空她头脑中所储备的全部词汇和表述方式,名词、动词、形容词、助词……比喻、排比、引用、转折……最后又加了一句着重强调,就算我用尽自己头脑中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表达我当时的震惊程度啊……

    “有那么玄吗?”骆嘉川医师最后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就化解了胡晓梦此前的所有努力。

    “你是没见当时的情况啊……还有当时秦升小脸那个样啊……”讲到这里,胡晓梦大概是回忆起了秦升的样子,憋不住笑了出来。

    “那应该是他本身就具有的运动技能,被激发了出来吧?”骆嘉川医师淡淡地说道。

    “他此前会不会打乒乓球,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感觉他的学习掌握能力很强的。”胡晓梦意犹未尽地说道。

    “嗯。你回去继续多多留意患者的变化,任何细微处都尽量不要遗漏,随时向我汇报情况。”

    “明白了。”

    胡晓梦走出房间后,骆嘉川医师立在原地沉思片刻,然后坐回座位上又开始写临床病理日记。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六天气多云

    患者醒来的第十五天,新植入的脑组织融合性较好,患者的身体处在快速恢复的过程中,身体平衡和协调能力趋向于正常水准,一些记忆和本身拥有的技能开始重新获得,未发现思维和行为的异常之处。

    未表现出对于环境的不适应感,情绪平稳,技能之于记忆,技能存留于人头脑中会更加稳固,所以具体到行为表现就是技能更不容易遗忘和丢失。

    把病理日记写完之后,回味片刻,骆嘉川医师拿起手边的黑莓手机拨打了叶萱的电话。

    叶萱接到骆嘉川医师电话的那会儿,她刚从画家樊高生前所住的地方走出来,通过画家的邻居获得了画家生前的一些信息。

    接起电话的那一刻起,叶萱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去医院的时间间隔了一天没去,当从电话里得知时乙恢复的状况和速度连他都觉得吃惊的时候,叶萱内心也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感动。

    骆嘉川医师在电话里问:“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有些事情我想当面跟你说一下。”

    “没问题,我马上过去,二十分钟之内赶到。”叶萱在电话里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叶萱开车前往医院的路上,再次路过那家花店,因为心情大好,她便想下车为时乙挑选一束鲜花,放在他的病房里,让他天天都能闻到花香,心情愉悦,然后快快恢复好出院。她走进花店,跟花店老板娘打着招呼,没想到花店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她来,说她气质好心思好,所以,自己对她印象深刻。

    叶萱在花店老板娘的夸赞声中,也禁不住心花怒放,她有心在花店里转了转,但是依旧自己拿不定主意,该买一束什么花,便再次要求老板娘推荐一下,老板娘给她推荐了一束红色郁金香,颜色热烈奔放,并且告知她红色郁金香的寓意是:我爱你。

    ……

    叶萱手捧着一束红色的郁金香进入骆嘉川医师的值班室时,骆嘉川医师也是眼前一亮,称赞道:“好热情的颜色啊,我想,跟送花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

    叶萱也毫不避讳,略显拘谨地应声道:“是的。”

    “好了,言归正传吧,现在我有必要跟你说说时乙目前的情况,总结一下治疗的成果。那么从目前来看呢,时乙的身体协调性和平衡能力都恢复的不错了,已经趋于正常人的水准,这说明,新置换的部分脑组织跟他自身原有的脑组织融合性很好,没有出现我们所担心的排斥反应。”

    “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他已经没有问题了呢?”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不过对于他出院之后的继续恢复状况,我们还需要跟踪一段时间,每周大约进行两次家访,这个暂时是由护士胡晓梦负责,至于他的病历资料我们制作了两份,一份你们可以带走,自己保存,另一份我们则要封存入库,作为将来脑医学研究和脑外科手术的参考资料。”

    “你,你是说时乙可以出院了?”叶萱有点兴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重新向骆嘉川医师求证道。

    “是这样。你的鲜花可以连同你的爱人一起带回家了,回去之后要让他先静养一段时间,避免他情绪激动。”骆嘉川医师微笑着嘱咐道。

    “知道了,谢谢骆医师,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付出,感谢你的无畏精神……”叶萱一时之间有些想不出更多感谢的词汇。

    叶萱谢过之后转身出门,走到门口时,骆嘉川医师又补充了一句:“这种红色郁金香的寓意是我爱你吧?顺便说一下,你爱人的乒乓球打得不错!”

    叶萱突然转过身,有些疑惑道:“乒乓球?他好像不太会玩那个,平时也不大爱体育运动……”

    听完叶萱的话,这次轮到骆嘉川医师吃惊了,如果胡晓梦此前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感到有点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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