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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魅颜猛地睁开眼睛,茫然注视着四周,当刺眼的不适感消失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蒙着白色细布的承尘。她顿时有些清醒,忽地坐了起来,嘶哑着嗓子问道:“我,我在哪里?”
她探寻的目光望向守在床边的春菊等人,大家也是满脸焦急,看到她醒了过来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春菊笑道:“小姐,可算是醒了,您每回一出门,准得惹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江玉堂早就帮她探过脉,说只是受了点惊吓,再加上劳累而晕厥过去,只要休息一下就会恢复过来。因为并无大碍,男眷一应回避,守在她床边的只有女人们。
席若兰拧了一把热毛巾细心地帮她擦着脸,她这次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寝衣都快湿透,黏黏糊糊十分不舒服。席若兰帮她擦了脸和脖颈,看出她的不适,便对春菊说道:“春菊姐,你帮姐姐找一套衣裳换上吧,又出了一身的汗,都湿透了。”
春菊应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翻找衣物。杨嫂已经出门到厨房端了一碗热乎乎的米粥盛了过来,席若兰接到手里,用调羹搅拌轻轻吹着热气,同时试了试冷热。
庄魅颜在春菊的服侍下换了一套新衣物,顿时觉得清爽了很多,闻到粥香,肚子禁不住“咕咕”作响起来。她有些尴尬,席若兰却嘻嘻笑道:“姐姐,知道肚饿就好啊。”
说着话,把粥碗端了过来,一勺一勺舀了喂她。杨嫂也没闲着,她不知何时还拿了一只空碗,一边在屋子里跳着奇怪的舞蹈,一边有节律性地拿一根红色的筷子敲着碗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安来……魂来兮!来兮来兮!”
“魂来兮!勿惊勿念!”
“魂来兮!神鬼佑之!”
如此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念着词儿又转到庄魅颜身边举着碗绕身敲了一圈,最后把碗放在庄魅颜头顶,竖起筷子,用力一顿。
庄魅颜知道这是乡间一种传统的去惊叫魂方式,杨嫂也是一番好意,因此微笑不语。席若兰纳闷不已,道:“杨嫂,你这是干什么呀?”
杨嫂神秘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讲话,然后蹑手蹑脚倒退着出了房门。庄魅颜知道这仪式的过程中,执行者不能随便开口跟人说话,因此推了推席若兰,叫她别大惊小怪。席若兰摇了摇头,继续舀粥喂庄魅颜。
庄魅颜吃了一碗粥,觉得精神恢复了许多,她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便唤住正要离开屋子的席若兰,道:“若兰妹妹,小白呢?他怎么样?”
她迷迷糊糊记着自己和小白在林子里慢慢走着,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后来小白看自己实在走不动了,就主动蹲下身子背着她走。趴在那个坚实的后背上,她再也撑不住了,眼皮慢慢拢在一起,后面的事情就完全不记得了。
再醒过来时,已经回到绸缎铺,肯定是小白把自己送回来的,那他人呢?庄魅颜心里一连串的疑问要问他,他是怎么逃掉追捕的?血狼王是谁?那些追杀他的人是谁?
席若兰脸色一变,情不自禁望了一眼春菊,而后者也正好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席若兰立刻换了笑脸,道:“你是说那傻小子啊!谁知道呢?他把你送了回来,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是啊,小姐,你别想太多啦!江公子说您这身子可是要好好调养,不然体力透支太厉害,会伤了元气的。”春菊也帮腔道。
庄魅颜察言观色,见两人目光游离不定,都不敢与自己对视,立刻分辨出她们有事瞒着自己。她沉下脸,喝道:“春菊,跪下!”
她一向待人和颜悦色,从来不动气,这时却突然声色俱厉地命令春菊跪下,显然是动了肝火。席若兰手足无措,正要出言劝阻,但是看到庄魅颜阴沉的面孔,竟然不敢多言,悄悄站在一旁。
“你手里拿的什么?”庄魅颜厉声问道。
春菊立刻跪在地上,迟疑着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到跟前,却是庄魅颜之前穿的一套衣衫,粗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异常。庄魅颜快步走到春菊面前,抬手把衣服拿了起来,春菊皱眉扯着,似乎并不情愿。
她拿起衣服翻了几下,顿时明了。只见自己的衣衫前襟染红了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色泽呈暗红色,显然已经时间很长了。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插进去狠狠地搅了一把,揪在一起生生地疼着。
她仿佛看见那家伙机警地在山林间躲藏身影,跟黑衣武士缠斗,黑衣武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忽然一把刀砍在他的肩头,鲜血直流。最后那个家伙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古树前,忍痛搬开石头……他还把自己背了回来,他现在……
“他在哪里?你快说呀!”庄魅颜含着泪水抓着春菊问道。
春菊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席若兰看到庄魅颜异常激动,赶紧上前劝阻,道:“姐姐,不管春菊的事,小白把姐姐背回家,他还是很清醒的。后来我们忙着查看姐姐你的伤情就没顾得上他,等江大夫断完脉说你没事之后,我们再来大厅寻小白时,他已经不见了。我们是怕你担心,所以就一直没敢说,并不是故意隐瞒,实在是江大夫交代过,不许你太激动,怕你的身体受不了。”
庄魅颜对她的解释置若罔闻,失了魂儿一般靠在桌子旁,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他怎么样?他在哪里?”
蓦然间,她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用力推开春菊,拔腿就往门外跑去。
“小姐!”
“姐姐!”
春菊和席若兰慌作一团,争着往门口追去,结果两个人反而卡在门口,让庄魅颜先行一步。庄魅颜很快跑到楼梯口,杨嫂端了一盆水正往楼上走来,看到庄魅颜急匆匆的样子,吓了一跳,困惑不解地问道:“三姑娘,您这是--”
庄魅颜火急火燎地推开她,害得她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的盆子丢了出去。春菊和席若兰一起喊道:“杨嫂,快拦住小姐。”
“哎!”杨嫂这才醒悟过来,端着盆子就追了上去。
“盆子丢掉!”
“哎!”杨嫂急的跟什么似的,越急越糊涂,竟然端了盆子上楼,放在楼梯口才转身去追庄魅颜,这样一耽搁,三个人都被堵在楼梯上,眼睁睁看着庄魅颜飞快地跑下楼梯,冲出大门口。
仍是那片草坡,烈日依旧,微风依旧,草浪静静起伏着。没有杀机潜伏,没有刀光剑影生死搏击,没有尸体,没有鲜血四溅,没有喊杀连连。昨天的一切一切,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庄魅颜呆呆地站在高大的茅草中间,柔软的草叶轻轻拂过她的手臂和脸颊,拂过她心中的荒凉。她从家里一口气跑到这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走到了这里,支撑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这片草坡上。
“小白。”她在心底默念了一句,忽然间又有了勇气,跌跌撞撞地向坡底下跑去。
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她找到小白第一次带她去的温泉。温泉热气蒸腾,有些地方温度太高,还“咕嘟咕嘟”鼓着水泡,除了这个声音之外,温泉里安静了许多,再没有其他。庄魅颜傻傻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温泉,思想似乎已经停滞。
那些温顺地躺在温泉边舔舐毛发的白狼呢?那些在温泉边打架玩耍的小狼呢?那个坐在温泉旁边跟白狼嬉闹的家伙呢?那个傻呵呵笑个不停的家伙呢?那个在山洞里给她烤红薯的家伙呢?那个在最危险的时候仍旧不肯丢下她独自逃生的家伙呢?那个明明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咬紧牙关把自己背回家的家伙呢?
庄魅颜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快要被咬出血来了,她却竭力忍住,胸脯急剧起伏着。她慢慢穿过温泉,在山洞里绕了一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陌生,一切又都那么寂静。当她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隔着温泉的雾气隐约看到远处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庄魅颜大喜,立刻跑了过去。
“小白!小--”
当她离得近了,失望之情浮现在她的脸庞上,她刹住急促的脚步,停在那儿,怔怔地望着江玉堂。江玉堂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春菊跟我说了,我不放心就寻了来了。”
庄魅颜默默垂着头,江玉堂走到她身边,爱怜地抬起手臂想要抚摸她的脸庞,然而手指触到那细滑如凝脂的肌肤时,他的手臂忽然一颤,手指只是捉住庄魅颜额前垂下的几许碎发,轻轻帮她别到耳后。
“魅颜,我们回去吧。”
江玉堂拉着她的手,转身,而身后的女子并没有动。
“江大哥。”庄魅颜仍旧垂着头,声音却变得阴寒,传出一丝冷意,“是你出卖了我们,对不对?”
这句话没有经过任何掩饰,赤裸裸的,直接的,丢了过来。江玉堂身形停滞,连声音也变得艰涩起来。
“魅颜,你在说什么?”
庄魅颜叹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凄美的笑容。
“这个地方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起过,甚至连春菊他们我都没提过。那次你问我体内的寒毒是如何去除干净的,我便将小白待我去温泉泡浴这件事情学给你听了,你问起温泉的位置,我一时大意就说了出来。”
“为什么你会怀疑我?”
“这里离楚易凡的岗哨很近,而小白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一直没有被发现,唯独带我来过之后就会引来追兵,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我害了他!”
庄魅颜的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泪珠终于含不住了,重重砸落下来。她起初只是低声呜咽,后来越哭越响,声音充满绝望。
“小白一定恨死我了!小白要是知道是我害了他,他一定会恨死我的。”
她心里忽然明悟了一点,她知道自己如此难过的原因:不管他死了,又或者他离开此地,总之自己见不到他了,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么这个误会,就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误会!
那么也会成为她一生无可弥补的遗憾!即便哭光一生的眼泪也无可弥补的遗憾!
庄魅颜也是冰雪聪明之人,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立刻就发现破绽所在。楚易凡与江玉堂交好,江玉堂肯定会把这件事情跟楚易凡说起,不管江玉堂是出于何种动机,这场罪孽终究是因自己而起。
楚易凡自从上次山岗恶战之后,显然对小白起了很大的疑心。庄魅颜虽然在生意上脑筋灵活,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在这种政治大事上并没有敏锐的嗅觉。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事情并非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以为只要瞒住小白的身世,就可以保住他一辈子平平安安。冥冥中,命运中似乎早就安排好了,总有一天他要朝着他自己的方向去努力,不管他是否恢复记忆,他都必须面对自己的命运。
庄魅颜心中大恸,越哭越厉害。江玉堂手足无措,他急忙转过身,急得搓手搓脚,结结巴巴地劝道:“魅颜,魅颜,这不关你的事。这,这很复杂的,就算没有你,他的一生也是注定要在动荡中渡过,以你的力量不可能保住他一生平安。是他把灾难带给了你,而不是你把灾难带给了他,你明白吗?”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我不想知道。”庄魅颜抬起一双泪眼,香肩耸动,仍旧哭个不停,把头摇成拨浪鼓,哽咽着说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江玉堂心疼地看着她,他平生第一次恨起自己的无能,如果可以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他发誓不管结局如何都要帮助她一起守住那个秘密--只要别让他看到她哭就好,被让他看着她流眼泪,别让她在自己面前流眼泪而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管你的事,真的不管你的事。”江玉堂只有这一句话了,颠来倒去地重复着。
除了这个理由,他还可跟她解释什么?他还有权跟她解释什么?
忽然,一个柔软的身体扑倒在他的怀里,他立刻将她牢牢搂住,情愿一辈子都不放手。
“魅颜,魅颜。”江玉堂轻声唤道。
庄魅颜倒在他怀里,气息微弱,江玉堂知道这是因为她身体虚弱,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与性命无碍,但是看到那张苍白的小脸,连脸颊处的红痣也失去光泽,心里还是狠狠一揪,他小心翼翼抱起庄魅颜的身体,慢慢离开温泉。
温泉的北面便是一处十几丈高的山崖,山崖之顶屹立着一名少年男子,微风拂动衣襟猎猎作响,微微敞开的前襟处,露出一角狼头的纹身,红色的眼睛随着衣衫的抖动若隐若现。他一脚踏着山顶的一块大石头,身边趴着一头白色的狼。
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看见下面温泉的情形,从那个女人跌跌撞撞跑进温泉开始,看着她无助地在温泉里转圈,看着她一边走一边喊着“小白”,看着她难过地哭出来。
“小白一定恨死我了!小白要是知道是我害了他,他一定会恨死我的。”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我不想知道。”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张柔软的网落在他心上,紧紧将他套牢。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晕倒在别的男人怀里,看着别的男人把她抱走。
他很想冲下去,而昨天晚上有人劝他的一番话骤然在耳边响起。
“你每次和他一块出去,总是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伤害,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你迟早会害死她的。”
他生生压下心中所有的杂念,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直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
有人在他身后低低地轻笑了一声。白狼警惕地坐直身子,他伸出手掌轻轻安抚着。
“你要走么?”来人问道。
他却没有回头,淡然道:“我若是不走,楚统领岂不是还要为我受累,枉费许多思谋。”
楚易凡并不在意他话里的讽刺之意,晒然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的命债算是两清了,从此之后楚某不欠你什么了。”
他呵呵一笑,脸上露出慵懒的表情,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这次算是我欠你一条人命。上次我托你去监牢救她,已经算你还过我一条命,这是第二次。”
楚易凡微微诧异,道:“上一次……呵呵,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我喜欢别人欠我的命,而不是我欠别人的命。你的个性很有趣,如果不是介于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或许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做朋友你会是很好的朋友,做敌人你也会是很可怕的敌人。”小白笑得浑身颤抖,“也许下一次见面就是在战场之上呢,到那时我就可以好好谢一谢你的一箭之恩。”
“一箭之恩”这四个字被故意加重语气,楚易凡眉头微挑,转而笑道:“我帮你杀了虎贲营的人,难道错了么?”
“你与我联手在丛林间杀了虎贲营三十五名勇士,这一天我承你的情,不过你用我的白羽箭杀了完颜璟的亲侄子,这笔债早晚也是会算回来的。”小白终于转过身,眸光直视楚易凡。
楚易凡面无惧色,神情依旧坦然。
“将来如有一日兵戎相见,我绝不会留情。”
“会有那么一天么?”小白忽然露出轻松的表情,道:“我只不过是吴阳国一名逃犯,能保住性命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流亡是我的本分,我怎么还有心思跟人家打仗呢?哈哈哈!你想得太多了,哥哥。”
楚易凡也哈哈大笑,伸出手掌,豪爽地说道:“好!但愿是哥哥想得太多了,哥哥祝你逃命成功!”
两个男人在山顶上狂笑不止,仿佛是两名交心多年的兄弟。小白打了个唿哨,白狼懒洋洋地伸展躯体,站起身抖了抖毛发。
小白翻身骑上狼身,拍了拍白狼的脖颈。
“走吧,哥哥,咱们后会有期。”
楚易凡的手掌僵在半空,那本来是准备与人击掌用的,小白却视若未睹。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将手掌缓缓放下,闲闲地道:“好!后会有期!”
“对了,有件事情哥哥想问一句,你当真姓郑?”
小白驱使胯下白狼缓缓前行,在与楚易凡擦身而过时,淡笑一声,丢下一句话,白狼长啸一声,纵身前行,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我的身体是郑家的骨血,这一点绝没有错!”
楚易凡若有所思,当小白和白狼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中之后,他的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快如闪电,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出来的。他身穿青色紧身劲装,身后背着一柄剑,面色傲然。
“其实,我们根本就不该放他走,如果刚才御风大人愿意出手的话,楚某以为他并无胜算。”楚易凡缓缓回头对来人说道。
身穿青衣的御风面色冷然,毫无表情,垂眉道:“公子说过,要放他一条生路。”
楚易凡摇头道:“此人一去,如鹰回长空,虎入山林,将来我们再杀他,恐怕不是一场易事。”
御风眼睛微眯,杀机陡起,道:“你敢质疑公子的决定!”
楚易凡似乎没感觉到任何危险,十分悠闲地抚摸着自己修长好看的手指,淡然道:“楚某不敢!”
“那便最好!”御风冷冷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而去。
“他承认自己是郑家的骨血,却不肯承认自己姓郑,岂不怪哉!他绝对不是文弱书生郑文昊。胸口纹着狼神的头颅,并非吴阳国人人都有此资格,郑文昊不过一个外姓之人的子孙,凭什么纹着皇室的象征?”
御风脚步一顿,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楚易凡一笑,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御风又继续前行。
庄魅颜被江玉堂抱回绸缎铺,春菊等人不明就里,各自惊惶,小心照顾。庄魅颜大病一场,在床上养了将近一个多月,元气才慢慢恢复。江玉堂每天都来给她诊脉,见他的身体一天强似一天,心中十分欢喜,倒是庄魅颜冷冷淡淡的,似对什么都不甚热情。
春菊等人也觉得自家小姐这次回来性情似乎变了些,然而日常对答之间并无太大异常,江玉堂只说她受了大惊吓,要她们悉心照顾,不要拂了她的心意。
这日,江玉堂又来诊脉,他将手指从庄魅颜的皓腕上收回时,面带喜色,道:“魅颜妹妹身体基本复原了,从今日起可以下床活动,只是日后还需继续调养,不可过度劳累。”
“江大哥受累!”庄魅颜半靠在床榻之上,身后倚着大红色花鸟刺绣靠枕,将手缩回宽大的袖袍之间,垂眉说道。
江玉堂心中一阵刺痛,这五个字便是这一个月来她说的次数最多的一句话,以前听来都是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自从上次从温泉回来,她性情渐渐便冷,说的这话也是冷冷的,在他听来,倒有几分讽刺意味,刺得心里难受。
江玉堂欠身告辞,庄魅颜并不强留。他走到门口正好遇见春菊,免不了都叮嘱春菊一些注意事项,并且让她待会儿到自己药堂取药回来煎服。
送了江玉堂,春菊很快又转了回来,笑盈盈地对庄魅颜说道:“小姐,江大夫说您可以随便出去转转,这几日初秋将至,气候凉爽,不如让憨牛儿带咱们回‘凤凰窝’转转,牛哥儿说,李大娘老是念叨咱们,还说山里的野浆果已经熟了,您不早就说想尝尝山里的果子么?还说要试试那果子能不能酿酒。”
庄魅颜揭开腿上盖着的绣花薄被,微笑道:“死丫头,明明是你嘴馋了,却编排到我身上,你与他就不能去么?”
那个“他”字咬字有几分重,春菊顿时红了脸,道:“我与他去做什么?小姐真说笑。”
一边说着话一边半跪着帮庄魅颜穿了一双软底绣绢花的便鞋,同时又说道:“对了,小姐,今天早上刘胖子又过来一趟,问起小姐的身体情况,被杨秀才打发走了。”
庄魅颜起身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病了一个月,脸庞明显的消瘦了,色泽略显苍白,唇色也是煞白的,她愣了愣,顺手把手指摁在胭脂盒里沾了一点颜色在唇瓣上图了一下,面孔顿时有了点活泼的意思。
她倦然一笑,静静地望着镜子里的春菊正在耐烦地梳理着自己披长的乌发,低声道:“这一个月来,刘掌柜过来拜访得很频繁么?”
春菊点头笑道:“是啊,这家伙可不敢再张狂了,每次都陪着笑脸,还提着礼物,不过每次都被我和秀才以小姐您病着不能见客这个理由给说回去了。”
庄魅颜微微点头,忽道:“我今日病也好了,你叫人跟他说,就是我想见他。”
春菊一愣,转而喜道:“好啊!小姐能那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庄魅颜默笑不语,眸光深沉。
李记绸缎铺,二楼的堂屋。
庄魅颜不动神色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春菊侍立在身后,她端起一碗茶,慢慢吹着杯中的茶叶,小抿一口。她抬眼瞥了一眼坐在左侧下首的刘胖子,只见他神色不定,双眼瞅着地面,颇有些坐立不安的焦急。
庄魅颜心里有数,一个月前“盛酒会”的比酒大赛,这位刘掌柜可是下了大血本,又是押银子,又是押身价,趾高气扬,一心想把庄魅颜赶出祁阳镇并且霸占她辛苦经营的产业,谁知世事难料,赢的人竟然是庄魅颜。这下子让本来觉得自己十拿九稳能赢的刘胖子慌了手脚,央了县太爷帮他说情,只盼着庄魅颜可以手下容情。
县太爷作好作歹好容易说动了庄魅颜,答应放他一条生路,却又赶上庄魅颜生了一场大病,刘胖子生怕庄魅颜反悔,一天三趟往庄魅颜的绸缎铺里跑,又是提礼物又是赔笑脸,每每却总是碰了一鼻子灰,被人家或者客客气气或者冷眼嘲讽赶了回来。今日庄魅颜忽然叫人去告诉他,想见他有事情要跟他说,他又是高兴又是忐忑,急忙赶了过来。
庄魅颜也不着急说事,刘胖子自然不能催问,只急了一鼻子尖汗,却还不敢擦,兀自痒得难受。
庄魅颜一一瞧在眼里,放下茶碗,笑道:“刘掌柜,请喝茶,这是今年南边的新茶,常买断上次托人捎了一点给我,味道还是不错的。”
刘胖子诺诺,机械性地端起茶碗,“咕咚”一连喝了好几口,然后说道:“好茶,却是好茶!”
春菊见他狼狈,忍不住偷偷地笑,被庄魅颜赏了一记白眼,立刻规规矩矩起来。
刘胖子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失误,因为喝了热茶,头上的汗越冒越多,他不得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咽了口唾液,偷偷抬眼望了一眼庄魅颜。后者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眉眼低垂,叫人猜不透心思。
庄魅颜忽然抬起眼,望向他,目光如电,刘胖子不敢与她对视,赶紧低下庞大的头颅。
庄魅颜见状一笑,朗声道:“听春菊说,前些日子魅颜病着,刘掌柜常来探望,有劳费心。”
刘胖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应该的,三姑娘身子好些了?”
庄魅颜明知道他并不是关心自己的身体,而是另有所求,仍旧扯东扯西说了些闲话,刘胖子面色渐渐变得难看,只是强自忍着罢了。
“三姑娘请人叫了我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刘胖子忍不住问道。
庄魅颜恍然大悟,拍手道:“你瞧我病了之后,记性差了许多,春菊你这妮子也不提醒一句。”
春菊会意笑道:“刘掌柜日日说担心小姐您的身体,今日来叙叙家常奴婢以为刘掌柜必会十分欢喜,又怎么随便打断呢?”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说的刘胖子的胖脸一阵子红一阵子白,几欲起身离开,不过最后想到有求于人,只能耐着性子坐下。
庄魅颜见把刘胖子搓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咳嗽一声,敛颜道:“刘掌柜,日前咱们比酒时约定的事情还没处理呢,我病着一个多月,今日觉得精神好些,就特意约了刘掌柜来谈妥此事。”
终于说到正题了,刘胖子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忐忑不安,现在更是一点底气也没有了,只支棱起耳朵,生恐漏掉了一个子。
“这些日子来,魅颜也想过,按说起来,你终究是我府里的一个奴才,不论怎么发落都不为过,只是未免叫外人看了笑话,说咱们庄家家规不严,连个人也管不好。”
“我是什么身份,想必你早就知道;你自己是什么身份,恐怕你已经忘记了吧。春菊,你说与他听。”
“是,小姐。”春菊恭恭敬敬地弯腰向她答礼,然后转过脸,冰霜满面,肃容向刘胖子说道:“刘飞鹤,你是府里二姨太太的配房刘氏娘子的表弟,不过是外门管事的奴才,前年咱们府上在老家祁阳镇买了一块宅邸,令你负责翻新督造,去年老爷等人回到京城,又委托你看护老宅,你却在外边另寻经营,更滋事生非,可有此事?”
春菊竟是一副拿他问罪的架势,刘胖子让她说的面红耳赤,汗流浃背,默对无语。
“小姐说了,事不过三,她愿意网开一面。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两家亲自画押,祠堂祖宗为证,想要反悔固然不能,议定的一万两银子你必须一两不差地交到族长手里,以供镇子修缮山路之用,至于你的产业,小姐说可以暂不收回,仍由你继续经营,所获之利她一钱银子也不要,只观后效,望你好自为之。”
刘胖子被春菊教训了一通,听到最后庄魅颜虽然说愿意网开一面,却并不是把产业归还自己,只是暂交自己经营,顿时大为失望。而且春菊的言辞中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低等的奴才,他一贯作福作威惯了,从来也没把这位相当于赶出庄府的三小姐放在眼里,今日受了一顿教训,心里十分不满,却不敢发作,只能忍气称是。
望着他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春菊心中大感舒畅,捂嘴笑了一阵子,忽然有些疑惑地向庄魅颜问道:“小姐,你为什么不趁机收了他的产业?把他赶出祁阳镇岂不更好!这家伙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您还能指望他改了那许多坏毛病重新做人不成?”
庄魅颜摇头道:“你当我不知道他心里压根不服我,如此说与他听,便是要他明白他的身份。先前县太爷已经过来说情,此人在祁阳镇经营时间不短,自有许多门道,咱们毕竟根基未稳,如果硬是夺了产业,他虽然无话可说,暗地里更要生出许多花样,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倒不如暂时将他稳住,如他日后改过自新那便最好,若他仍旧执迷不悟,那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春菊点了点头,不太放心地说道:“小姐,此人狡诈,您可不能不防啊。”
庄魅颜笑道:“省的啦!我自有打算。你去跟杨嫂杨秀才他们几人说说,日后要对刘飞鹤多多留意。”
春菊“嗯”了一声退了出去。
庄魅颜抬头望了望蔚蓝色的天空,闲云朵朵,盛夏已过,一转眼,便又是一年的秋天了!
睡过午觉,庄魅颜下楼来。
一个月不曾出门,她自己也懒了许多。午后这时刻店铺里的生意清淡,如今春菊只负责监督和教习刺绣剪裁,另外雇了两名小丫鬟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而杨嫂则负责在绸缎铺的店面招呼客人。
庄魅颜缓步下楼,只见几名绣娘在屏风后面专心刺绣,杨嫂坐着凳几趴在柜台上眯起眼睛打瞌睡,杨秀才在柜台里面,低着头拨弄着算盘,嘴里小声念着数字,大约是怕惊扰了杨嫂,他拨弄算盘的声音很轻,是不是瞄她一眼,目光温柔。
庄魅颜脚步很轻,等来到柜台前,杨秀才这才察觉到,搓手笑道:“三姑娘,您身子好了?”
“嗯,这些日子,叫你们大家伙儿费心了。”庄魅颜轻声道。
杨秀才窘迫地摆了摆手,道:“份内的,都是份内的事情,三姑娘太客气了,”
“近来生意如何?”庄魅颜凑过来查看账目。
杨秀才急忙把账本一一打开,眉飞色舞地道:“这些日子绸缎铺的生意就不用说了,不但临近的几个镇子,就连县城县太爷的姨太太都到咱们这里来订货,每天忙都忙不过来,别看今日下午生意清淡,其实呀春菊姑娘那边的裁剪压了好多活儿,做都做不完。有些大户人家看生意这么好,连过年的新衣裳也提前扯了来做,说是怕到时咱们铺子忙,接不了生意,结果弄得格外忙碌,再这么接下去,不过完年关怕是也不得闲。”
“现在生意最红火的还是酒庄的生意,自从姑娘沉冤得雪,还在‘盛酒会’上赢得‘酒仙’的美名,来定酒的人便是络绎不绝,不过姑娘这些日子病着不能酿新酒,窖藏的那批货早就被人抢购一空,还有许多人预定了许多酒,只等着姑娘病好了再给他们酿呢。如今不过让他们等多少时日,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咱们也是按照三姑娘您的意思,当初退酒的那些人全部按照三倍的价格买酒,谁叫他们当初势利眼呢!”
杨秀才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一想到当时那个情形,就气不打一处来,嫌贫爱富的小人,活该有今天。他的脸上不禁浮出笑容。
庄魅颜微微一笑,道:“名单拿来我瞧瞧,我记得那日只有诚大哥哥的酒楼不曾退酒,还格外加了预定,可不能一概而论呀。”
杨秀才连忙翻出名单,双手递给庄魅颜,笑道:“那是自然,诚大掌柜来拿酒都是按照半价结账的,诚大掌柜的酒楼现在是咱们祁阳镇最好的酒楼,所以大家都知道,想要喝价钱便宜又公道的好酒,就得去他们的和祥酒楼。”
庄魅颜笑着点了点头,简单翻了几下账本,只见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记了几十页的账目,杨秀才从柜台里又拿出一本,道:“三姑娘可是要给小可多买几只笔,光记账就用坏了两只,瞧瞧这一个月来一个本子根本记不完呢。”
庄魅颜抿嘴道:“诸位辛苦啦!这个月底到了,记着给大家伙儿加一两银子的红包。”
杨秀才满心欢喜的答应着,庄魅颜看了一眼上次退酒的名单,忽然记起什么,拉住杨秀才的衣袖,问道:“秀才,这几个贩酒的小贩,可是也照三倍的价钱卖给他们?”
杨秀才不禁奇怪,点头道:“那是自然,当日也是他们自己愿意的,并没人逼着他们退酒。”
庄魅颜叹了口气,拿起柜台上的毛笔,顺手勾了几下,道:“世上只有锦上添花,哪来那许多雪中送炭,他们也是养着一大家口的生活,自有他们的难处,与那些势力的小人不同。这几个人当初我允了他们不必退酒,并让他们先去别家贩酒售卖,以后不必找三倍价格,照常便好,只是新酒却不能给他们。以后咱么酒庄的新酒,只要出窖,就立刻通知诚大哥哥,等他挑过了再喊别家,若是他家没买过,别家谁也不许给。”
杨秀才一一记下,两人正在商讨生意上的一些事情,忽然有人急匆匆闯了进来,大声嚷道:“憨牛儿!你给我出来!”
正在打盹的杨嫂也给惊醒了,连屏风后面专心绣花的娘子们都探过头来,人人纳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