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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冰裳随小沙弥穿过整个白马寺,一路上香客逐渐稀少,但是行至伙房处,却能看到身着灰色长袍的僧侣和满身补丁的平民一同排队,等待着斋堂的僧人在他们的空碗中盛满饭菜。
“现在正是用早膳的时辰。我等做好斋饭后会将多余的饭食分发给寺内饥饿的信众。”小沙弥向叶冰裳解释道,“有些信众家中没有余粮,又不好意思来寺院吃白食。他们便会在清晨来到白马寺,随我等一同扫洒寺院,如此也算是为自己积累福德。”
叶冰裳闻着那诱人的饭食香气,微笑着道:“白马寺的各位师父真是心怀大义,令冰裳感佩不已。”
那小沙弥以手合掌道:“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这是我等应为之事。倒是素闻叶大小姐在京中施粥救济百姓,您虽未入我佛门下,但您的义举亦是令京中百姓交口称赞。我佛慈悲,想必佛祖亦会感念您的一片赤诚之心,许您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小沙弥的真挚祝福,叶冰裳听来却只觉得异常刺心,却只能端着微笑转移话题道:“白马寺的斋饭亦是闻名遐迩。若有机会,冰裳亦想尝试一番。”
小沙弥欣喜答道:“这是我等的荣幸。今日若有机会,贫僧便会让饭堂的师兄弟给您露一手。”
“那冰裳便拭目以待了。”
小沙弥领着叶冰裳穿过屋舍俨然的僧舍,推开一扇小门,举目便见一个清幽的院落内,一座小木屋静静地伫立在幽篁之中。小沙弥正要去推门,那木屋的门却是率先打开了。只见一个身姿清癯,瘦骨清像,手持禅杖的老僧正微笑着凝视叶冰裳。其面上两道白眉之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却是明亮犹如炬火,与其目光相对,便令叶冰裳心头一颤。
厉鬼冰裳的声音此时在识海中响起:“他是一个修炼者!尽管他在有意地收敛自身所散发出的威能,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修持至一身内力圆融如一的境界。在我们目前所见过的修炼者中,除了妖狐翩然和庞宜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有劳净能了。”玄慧对小沙弥含笑颔首,将叶冰裳领至桌边,亲手为其斟上一盏茶水。叶冰裳道谢后轻抿茶水,只觉得入口无比苦涩,但回甘之时却是口齿生香。
玄慧双手合十,对叶冰裳微笑言道:“老衲有失远迎,还望叶大小姐恕罪。”
“老衲平日里虽甚少离开白马寺,但也曾听来往香客谈及叶施主在盛京施粥的善举。今日得见,叶施主果然气度不凡。昭玉公主已在书信中告知老衲施主此行的目的,在谈及这一话题之前,你我二人可先清谈一番。”
“老衲观施主眉宇间似有难以化解的郁气。倘若叶大小姐有对世人难以言说的苦闷,老衲可在此聆听施主倾吐心中郁愤,并尽己所能为施主开解烦忧。”
叶冰裳闻言不由得愣怔了一下。她先是心中惊疑,随后便忍不住在露出一抹苦笑:她心底的郁结已经如此明显,连与她初次见面的玄慧都能一眼发觉了么?
玄慧注视着她,笑容慈和道:“施主不必挂怀。老衲到底比施主虚长了七十有余,且每日在寺中阅人无数,因而比常人更善于察言观色。”
室内茶香袅袅,檀香幽幽,叶冰裳的双拳在桌下攥紧了自己的裙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老者慈和悲悯的目光仿佛有种魔力,让叶冰裳忽然萌生出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勇气,忍不住开口倾吐道:
“我的人生至今十余载,却甚少有顺心如意的时光。母亲早逝后世上便无人爱我。亲人欺我辱我,世人因我庶出的身份而轻贱我,贫民百姓领受了我的恩惠,却不感恩我的付出。就连......”
她方想提及上一世对她付出过温暖却死于非命的丈夫,但她蓦然想起:这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她便只能将未来的及出口的话音咽了下去,低头注视着茶盏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不由得蒙上了一层水雾,话音哽咽道:
“我一直谨小慎微,与人为善,做功德,积美名。但却无人感念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曾无数次向佛祖和观音叩首跪拜,但却从未得到过任何回音。”
“玄慧方丈,您已剃度为僧白马寺九十余载,您在佛前诵经之时,可曾听过佛陀,菩萨,罗汉给予您的回音?”
“冰裳确实做过些许错事,但是世间恶贯满盈,却逍遥自在之人比比皆是!”叶冰裳猛然抬眸,一双泪眼中却蕴含着百般激烈的情绪:“叶冰裳只想请玄慧方丈为我指点迷津:世间诸多不平,诸多不公,佛祖对此可有在典籍中留下任何切实可行的解脱之法,让冰裳,让众生得以脱离苦海!”
叶冰裳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些遭遇,有很多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但是经历过一次死亡又再度重生的叶冰裳,心里却依旧看不破,走不出上一世的那些过往烟云。前世种种如今还常常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轮转,让她在痛苦、委屈和悲愤之中反复煎熬。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种种遭遇是因为创世神对她的恶意,但她想不通,看不清,为何偏偏是她!世间作恶多端之人比比皆是,就连身为天道之子的澹台烬也算不上多么清白无辜,但为何偏偏就是她要承受如此之多的恶意和苦楚,为何偏偏是一生谨小慎微的她在万人唾骂之中死去,死前毒死她的还是那一碗白粥!
叶冰裳生前向贫苦百姓施粥,雷打不动地坚持了数年。但是为何送她上路的,偏偏就是粥呢!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见到叶冰裳突然开始向这位初识的方丈诉苦,厉鬼冰裳心头大惊,刚想出言劝阻,忽然有些尴尬地回想起来:她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叶冰裳,生前做了许多善事也耍过不少阴谋诡计,结果被做成人彘的叶冰裳,好像是最没有资格去开解另一个自己的人。毕竟她的结局,可是比另一个自己要悲惨得多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们?为什么偏偏是叶冰裳?被折磨成厉鬼的叶冰裳到现在自己也没想明白。她只知道这是天道的恶意所致,但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世间作恶者不知几何,为何天道偏偏对叶冰裳抱有如此之大的恶意?
她被扔进蛇窟的刚开始的那一段时日......似乎也是思考过这些问题的。但是最后她也不去想了。不是因为她想明白了,而是因为无尽的苦痛和折磨,让她只能在一片混沌中认命了。
来到此世后,厉鬼冰裳也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不是因为她想明白了,而是因为她很忙。杀死翩然之前她每天满脑子不是杀人就是杀人,只有身处菩提树所在的空间才能得到片刻安宁。杀死翩然之后她不是忙于研究那些白色能量,就是在一个个小世界中徜徉,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异世界的知识。
身为厉鬼的她不需要睡眠,面对向自己敞开的异世界大门,她也并无多余的心力去思考那些只会让她不快的过往。
但是另一个自己却并非如此。身为凡人的叶冰裳无法进入菩提树所在的空间,每一个夜晚她都辗转反侧,过往的一切不断在她入梦前折磨着她的心智,令她不得安眠。
厉鬼冰裳自知无法开解另一个自己,也深知叶冰裳急需有人为她答疑解惑。因此她望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僧,也不由得心生期待:以佛祖的智慧,以玄慧的智慧,能否在苦海无边中,为叶冰裳和芸芸众生找出一叶引渡的筏子?
玄慧微微一笑,目光悲悯道:“叶施主方才所言,有一句话错了。”
“施主说自你母亲逝世后无人爱你,但是我在施主身上,能隐约感受到:一种来自于更高层次的愿力正凝结于你的身上。有无数素昧平生之人,对你倾注了极多的爱意。”
“叶施主本应一生命途多舛,颠沛流离,所思所愿皆不可得。但是在这股愿力的护持之下,叶施主终会乘风而起,扶摇而上。”
叶冰裳闻言身躯猛地一震,一行清泪自眼眶中滑落。
她所渴求的爱,上一世困了她一生的爱......
原来自她重生之时便在她身边了......
厉鬼冰裳见状,不由得心中轻叹。
与另一个自己相比,她对虚无缥缈的爱并没有那么渴求。但是听到方丈所言,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有关白色能量的种种推测,对二者来说,终是没有实质证据的推测而已。纵使厉鬼冰裳可以在小世界中徜徉,她也无法干扰那个世界的运行。因此她无法去亲口问那一个个小世界中的“主角们”,对叶冰裳此人,究竟是何看法?
何况厉鬼冰裳心中清楚:即使她能够接触到那些异世之人,她也不敢开口去问。她终究...也会害怕自己问出了心中的满腔疑问,最后也只落得个自取其辱的结局。
毕竟就连创造她们的神明,对她们都是那样厌弃和憎恨。与她们非亲非故的人,又怎会喜爱她们?
如今对各类愿力无比熟悉的玄慧方丈的回答,终于是肯定了她们心中关于这未知能量的推测。在这一锤定音的时刻,身为灵体的厉鬼冰裳,如今忽然也产生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只可惜,如今的她已经失去了可以让自己流泪的躯壳。
“至于所谓的解脱之道...”玄慧微笑着缓缓摇头道:“佛祖给出的解脱之法,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至少并不适用于叶施主你。”
“佛祖是出世之人,而叶施主你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入世之人。所求不同,解脱之法自然不同。”
“但是,老衲可以在此为叶施主讲述一下佛祖的故事。叶施主从中或许能得到启发。”
“佛祖生活的年代距今已太过久远,他真实的生平经历早已湮没在漫长的时光中。但是拨开后人赋予他的种种光辉和那些纷繁复杂的神话故事,我们可以大致知晓:
“佛祖本是古老异族王国中的王子。他本该衣食无忧,一生顺遂,但是无情的战火却蔓延至了他的国土。”
叶冰裳听到此处,双眸一动。她也是因为战火的侵袭,才会失去了前世所有的一切。
“无忧无虑的王子经历了亡国灭族的惨祸,所见‘积尸如莽,流血成池’。他心痛欲裂却对此无计可施,背井离乡后四处漂泊,苦修参禅,最终方得顿悟。”
“当时的异族倡导种姓之论。异教宣称‘四种姓’是神造的,不可变更。四种姓中最高等级的婆罗门为‘人中之神’,居世界之首。但佛祖却认为人不分高低贵贱。‘微木能生火,卑贱生贤达’。他相信世人经过修持皆可成佛。”
“佛祖涅盘之后,众弟子从火化后的灰烬中得到了头顶骨、牙齿、中指骨和颗舍利子,世人为此修建浮屠供奉舍利,以供信众瞻仰。当时佛陀虽已逝去,但是迦叶、阿难等弟子依然在世。因此时人有言道‘见舍利不如见真佛’。”
叶冰裳道:“但是并非每个人皆有机缘见到真佛,因此大多数人只能去瞻仰供奉舍利的浮屠。”
玄慧笑道:“然也。但是当迦叶、阿难等佛陀座下弟子纷纷圆寂之后,时人便认为世上再无真佛。失去佛祖引领的僧人分裂为不同派别的僧团,世人供奉僧团,并大规模兴建佛塔寺庙。”
“但是老衲却认为,纵使佛祖及其座下弟子逝去,也并不意味着世间再无真佛。”
“李耳、孔丘等人,他们诞生于与佛陀相近的时代,诞生于风雨飘摇的战乱年代。纵使他们的思想学说有着巨大的差异,但是他们皆怀抱着一颗济世救民的赤诚之心。纵使未入我佛门下,但他们皆为天下万民的生计而殚精竭虑,又怎么不能被称作真佛呢?”
叶冰裳有些诧异道:“玄慧方丈,您的心胸,实在是比我想的要开阔许多。”
玄慧开怀大笑道:“不同理念的宗派,难免党同伐异。但千百个世人就有千百种不同的思想,‘异端外道’的存在,对我等僧众来说是必然的。且只有交流方能促使彼此学说的发展,若是世人皆只抱有同一种思想,那这世间该是多么无趣?佛祖在世之时也因善于机辩而在沙门中闻名遐迩,他座下的许多弟子亦是来自外道。这些弟子皆是在与佛陀争辩之时为其智慧巧思所折服,才会投入佛陀门下。”
“佛陀思想的真谛,便是世人皆可成佛。若世人皆寻到了自己的‘道’,并坚定不移一以贯之,便皆可成佛。”
“因此以老衲愚见,佛不在西天,不在寺庙,不在浮屠。”
在叶冰裳剧烈震动的瞳孔中,倒映着玄慧慈和微笑的面孔。老僧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轻点了一下叶冰裳的眉心。
“佛在人世间。”
“千万个人,便有千万种‘得道’的道路。叶施主,你的道是与佛陀南辕北辙的入世之道。”
“因此你无需佛陀和其他神明的指引来渡过无边苦海。只要你寻觅到了自己的道路,你便可依靠自己的力量渡过苦海,得道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