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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黑云散,朦胧斜月映照着万千灯火。静谧的小巷,一半沉浸在月光下,另一半笼罩在夜的暗影中。空庭阒寂,冬夜里的石阶清凉如水。卧看天河,北斗阑干、南斗已斜。
易依晨立在角楼,白云飞倒挂在对面殿檐下,二人已四下寻了,亦找不到夜合花魁的踪迹。他们跟着王右丞一路过来,仍不知她施展了何等鬼术,竟能吃了小娈婉又全身而退。
宴会大殿的方向,焰火已销了,一声惊飞满山栖鸟的铜锣声响彻起来。丝竹不停,有一执事以灵力在吆喝,“花魁献舞,青城六支一峰拜师龙头宴开始!”
二人大惊失色,区区大鬼而已,须臾间居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小易师妹,王师弟,只怕这夜合花魁并不简单,我们依计行事,今晚便将她除了,不然更多无辜的人要死在她嘴里”,白云飞道。
易依晨丹凤眼眯出股杀气,一声不吭地跳向宴会大殿。
白云飞紧跟着她而去,回头朝王右丞大喊,“王师弟快些来罢!”
王右丞没有回应,而是将小娈婉的衣服包在尸体上。他抻出象牙拨,刚碰到三味琴弦,又将它一掌震碎。剑气运在手掌,他手指拉满琴弦,嘈嘈杂杂地弹了起来。凌厉的剑气随着音律在石板和土上炸出了一个小洞,才单手将女尸放了进去。
“小兄弟,你琴音乱了,似乎心烦不已”,墙的阴影中走出一人来。
剑气的感知里,明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知来人又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右丞簇着眉望去,见是一个穿着白色紧身武装,头顶白色小檐帽的大叔。
大叔瞟了一眼地洞说:“你这样掩埋她,明日一早便会被发现了。到时候被人挖坟掘墓,她死后又多一份亵渎。”说罢他匆匆跑到一花丛里,抠了一块石板扛了过来。
王右丞赶忙将土和碎石轻轻推进洞里,便要去接石板给女尸盖上。
那大叔却说,“春日天暖,她臭了还是要被人发现。”
王右丞没想到这层,身上又无火符焚尸,当下不如如何是好。
那大叔单手一指,一道黑色火光射在洞里,霎时将女尸烧成了灰。他又从怀里拽出一卷陀罗经扔进洞里,才小心地将石板扣上。
“尘归尘,土归土。凡相一具皮囊,与经书烧了,小姑娘早入轮回去吧”,他双手合十念道。
王右丞五彩斑斓的复眼瞧见,这人体内黑色灵力如冬至之夜,黑的瘆人。而在他运出黑色灵火时,身上并没有一丝臭味,这大叔不像只鬼。
“单从灵力程度上讲,这大叔比小易姐强上不少,不知他是青城六支一峰哪个剑院的”,他心道。
摩柯允谷在眼中提醒他说:“北极岛里决不可能有纯黑灵根之人。这么纯粹的黑色灵力,他不是妖就是魔道。自上古就有传闻,纯黑灵力是极其罕见的妖邪灵力,你可要小心他。”
王右丞打量起他,反而觉得这人浑身一股正气。
“音律与剑道一样,须入无我的大境界才能达到终极。我瞧小哥你虽遇事沉着冷静,但不过是苦苦压制情绪而已。刚才见这女孩惨死,你心中不忿,感情宣泄出来导致琴音大乱。想必你剑术也是如此,约莫是一直在压制内心冲动。所以我想,也许你能沉着冷静地与人拼杀,但一旦被恐惧、愤怒、畏死或者舍生取义的情绪占据灵台,平生所学的剑法便会走样,被丢到天边去了”,那大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
王右丞被说地哑口无言,难道高手都具有一眼看透人的特质么?
“你若想除去刚才那只小女鬼,要谨记四个字,‘无我之境’。”
“啊!你看到那女鬼吃人啦?!”王右丞惊道。
那大叔点点头,“我也瞧见有两个上阶的高手紧跟着你,看来青城这次想要悄悄地将鬼除去。”
王右丞指着他叫道:“你不是青城的人?!”
那人笑了,“当然不是,我若是正道之人,刚才便会出手救下这女孩了。”他忽然散去灵力,王右丞复眼瞧见他体内已一丝黑色灵力都没有了。
“啊?!这怎么可能,怎么这人还能将灵力散的一干二净,仿佛一个凡人?!要知道,一般修炼者消散灵力,灵根的气息仍会若有若无的在身上,妖也是如此。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等本事?!果然拥有纯黑灵根的人都非常人啊!”摩柯允谷诧异之极。
“大叔你怎么称呼?既然你不是正道之人,来这北极岛做什么?”王右丞问。
“哥舒,来混一杯酒吃,蹭一顿肉果腹。”
昏在地上的小阳子眼球在晃动,很快就要醒来,王右丞并不担心他,遂与哥舒肩并肩地往前走去。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大叔的名字真威风凛凛。”
哥舒笑说:“不是本名,本名早就忘了。不过些须认识几个字,冒古人名字哩。小兄弟怎么称呼?”
“王右丞,青城的末级弟子。”
哥舒一愣,“如今青城末级的哥儿修为都这么高了?!”
王右丞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但他忘记头发被弄散了,不留神撩开了遮住右眼的长发。八种颜色的右眼,在夜里闪烁着鲜艳欲滴的光芒。
“啊!”王右丞大叫一声,慌乱地隐去复眼,尴尬地看着哥舒。
哥舒忽将小白帽盖在了王右丞头上,将帽檐拉低说:“蛛妖的复眼,莫让你同门撞见。”
“王兄弟,你身无灵根,但浑身一股霸道的剑气,右眼里还有千年蛛妖的神技。你虽只有六阶剑气,严冬里却只穿了件单衣,想必剑气还有一股寒冰属性。刚才你的琴音虽紊乱,然而音律奇快。我猜想你剑法似乎又有高人指点,与青城三十六剑大相径庭,专以毒辣的快招制胜。”
他很有点羡慕地说:“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奇遇,真是羡煞老哥了。”
王右丞见瞒不住他,只好嘟囔说:“大叔,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怪胎,其实苦恼死了。”
哥舒笑了说:“就好像过春节,人人都问你‘今年修炼地如何’,却没人关心你一句‘今年过得好不好’。”
王右丞大有同感,拉住他衣袖不住点头。
“我乃纯黑灵力修道者,多少年一直遭受同样的苦。别人只说我走了捡狗屎的运,体内生出上古强横纯黑灵根,总把我当成个异类。正道见我欲除之而后快,魔道见我欲拉拢我做个刽子手。我自问,难道我呱呱坠地就注定是个坏人么?我平生杀过96个修道者和妖,但他们哪一个不是奇坏又该杀之人?!我真的是坏人,我却对得起良心!”哥舒看到王右丞不禁想起了自己,义愤填膺地道。
王右丞拽住他说,“大叔你别再往前走了,前面大殿里好多高手,你且站一站,我偷了酒肉给你送来吧。”
哥舒自然感激他,但仍然摆摆手说:“你拿的肉我必不爱吃。”
王右丞簇眉看着他,缓缓与哥舒朝着宴会大殿走去。
二人沉默了一会,王右丞才率先吐露道:“大叔你适才说剑术的‘无我之境’,我昨夜与人比剑中似乎偶然达到过。”
“哦?!说来听听”,哥舒来了兴趣。
王右丞只简单叙说了在右眼加持下,自己如何轻松击败光烈的事。
哥舒抚掌赞叹,“小兄弟果然天赋了得。想我20郎当岁时,与心仪的姑娘共赴巫山云雨,被她老子爹追杀了整整2年,才误打误撞进到‘无我之境’。你如今比我当初还早上10年哩,我真越发喜欢你了。”
摩柯允谷在眼中大笑,“哈哈,你是被未来丈母娘恐吓出来的,与他遭遇也如出一辙!”
王右丞也对哥舒大感亲切,又问:“只是所谓‘无我’,在《空性禅修次第》里有解。‘我’是因果中的‘我’,万事万物以姻缘而生,‘因’不存在时,‘果’也不存在,单独的‘我’也就没了。所谓了知无我,劝人经常思索‘我’心所法,逐渐淡化对‘我’的执着。只是我很不明白,这修行的禅语又隐含什么样的禅机在剑道上。若将‘俱生我’都忘掉,在拼斗中岂不淡泊地等死而已?”
哥舒拍了拍他道:“王兄弟对佛经还有研究,真令人佩服。”
王右丞“嗨”了一声,“我常年要饭,偶尔给做白事道场的和尚跑龙套,常觉得无聊便翻了些经书来看。”
“这也是佛缘”,哥舒笑着说。
他看着王右丞,满眼是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便愿多讲一些给这个正道小子,于是边走边说:“西天的佛和菩萨这么多,地上的禅师又多如牛毛,这些家伙一人一句禅语就够你参详一辈子的了。大可不必拿《空性禅修次第》的话当真。其‘了解无我,破除我执’,这铲除轮回之根的境界与剑术无关。”
“若真要以禅来论剑道,达摩祖师的《悟性论》还算接近。所谓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我所说剑术上的‘无我之境’亦是如此。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如空,念念归静。‘无我’既是‘无心’,养十方诸佛,不如养一无心道士。与人拼杀时,你若连心都忘了,剑气、八目神技甚至我不知道的本领,便有了生命意识一般,主动发挥出来,便能最大极限地发挥出你全部潜力来。”
哥舒说完这段,已来到了宴会大殿前。
王右丞喃喃自想,“心心如空,念念归静...心心如空,念念归静...”
殿上有守宫官喝断了他思绪,对二人大喊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来路?!歌姬乐工早已到了,你二人又不似家奴,怎跑到这里来了?!”
王右丞瞥了一眼哥舒,心道:“大叔散去了所有灵力,果然如一介凡人,别人根本察觉不出他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他忙将三味琴亮出来,谄笑说:“大哥大哥,我是琴师,吃多了酒误了时辰。您好不好放我进去嘛?”说着哈着腰跑上,塞了张北极币票子过去。
“他喵的,幸亏小易姐身上的钱多,不然还过不去这关了”,他心说。原来易依晨偷了他传送符,简直碰了王右丞的逆鳞。他一不做二不休将她身上一卷北极币票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剽在了自己袖里。
那守宫官展开一看,眼睛眯了缝,嬉笑说:“里面有个叫宝兰的小丫头正寻你哩,快快去吧。”
王右丞去拽哥舒,但身后空无一人。
守宫官也是一愣,直说:“眼见我太凶,这厮居然吓跑了。琴师小哥,你放心吧,我待会见到他自放他进去。”
王右丞急忙道谢,一脸纳罕地走了进去。
过了个屏风,宝兰正搓着手,如热锅上蚂蚁在打转。见他到了立即屁颠颠跑来,开心地说:“小丞子,你又哪里顽去了?!我以为你要丢下我不管呢!”
王右丞拉着她笑说:“天底下哪里寻你这等可爱的知音,我怎舍得跑呢。我不过是偷吃酒了而已,你若怕我再跑,我今晚与你睡一个被窝可好?”
宝兰欣然应允,与他携手揽腕地绕进偏殿,正撞在哥舒身上。
“啊!大叔,你怎么进来的?”
怎料哥舒面上阴暗极了,腮不住抽搐,流着口水劈手将宝兰拎在面前,低声说:“吃了你这个小家伙!”
宝兰先惊了,才放声大哭起来,挥着小拳去打哥舒。
王右丞拽过琴撩了两声,哥舒瞧了他才似清醒过来。
“暂且饶了你小命!”哥舒放下宝兰,又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王右丞说:“多亏王兄弟以琴音阻止我,大叔差点做了傻事。”
王右丞对他很有些好感,重新打量了他,才悄声说:“大叔,你吃了酒就赶紧走吧,莫做糊涂事。我知你不是坏人,可别白搭一条命在大灵山里。”
哥舒附耳道:“我还没吃肉呢。若遇不到该杀之人,这便溜了。”
王右丞点点头,对宝兰说:“这夯汉醉地不轻,咱不理他。”
宝兰也道:“夜合花魁刚陪六支的上师和哥儿吃了一巡酒,马上该我们唱曲了,咱们快走罢!”
本夜除去连吃三人的夜合花魁才是紧要任务,王右丞立即与宝兰跑走,但仍念念不忘地回头提醒哥舒:“大叔,你快走,快走罢!”
再回首,哥舒又不见了。
才来到偏殿口,北极当铺妓馆的明婆婆已和三个卯童在等他们了,见到王右丞才松了口气。她虽心中气恼,但又是极爱材的,深知小丞子以后能帮自己捞不少钱,于是笑着说:“我的活宝来,你与大灵山的苏姑娘缠绵一下午,真是急死妈妈了。下次可怜可怜我罢,别捡着这紧要关口去厮混,随便找个歌姬让你玩玩消消火便是。”
王右丞差点喷出老血,直骂大灵山的女人传八卦简直疯了!
明婆婆与卯童七手八脚地给二人换上演出的华服,妆扮好才欣赏地说:“宝兰这小蹄子的脸蛋自是不用说,小丞子精致一番后也是个俊俏的哥儿。”
王右丞直说她在讲好听的,自是不信。直到卯童打起一面尺许高的铜镜,看着镜子里尖尖下巴、大大眼睛的人影才惊说:“这是我么?!”
明婆婆啧啧地说:“好个穷人家的孩子,原是没怎么照过镜子的。”
王右丞心说,“我这他喵的怎么变帅这么多?”
摩柯允谷在眼里直嚷:“你吸了蛇妖与蛛妖的妖力,样貌潜移默化地发生些变化也是正常。二妖以美著称,你自然也不会差。不然牟玉那婆娘怎么会钟情于做你丈母娘。长得又好,修为又未来可期,还是个烂忠厚的人,哪个丈母娘不欢喜这样的女婿?”
王右丞无语,还是觉得原来平平无奇的样貌顺眼些。
正殿里丝竹声停了,一队歌舞姬退了下来,其中几个翘乳圆臀的见了王右丞纷纷邀他晚上去房里说话。
宝兰有些紧张,攥着王右丞的小手冒出了汗。
只听殿里有仪式官在喊:“唱曲儿的进,请本届新入弟子进场落座。”
明婆婆推了他们过去,悄声喊:“正常发挥,一定可以技惊四座。”
卜一进场,王右丞的眼被辉煌的灯火射地睁不开,须臾适应了才看清金碧辉煌的宴会大殿。攀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的参天大柱,撑着如日月光亮的圆形宝顶。四兽在柱上缓缓蠕动,它们竟是活物,嘴里还衔着斗大的夜明珠。七个华贵的挑空贵宾厢,装饰地豪华无匹,在众人头顶绕了大殿半圈。贵宾厢下,几百人依次而坐。一人一张金丝楠的小榻上堆着琼浆美食,另立着一盏夜明珠子的小灯。每一张小榻旁分别跪着一男一女两个服侍的家奴。早有些女家奴上衣被剥了一半,露出只乳来被青城弟子肆意揉捏。另有几个样貌清秀的男童,被有男有女的人插手进裤裆猥琐。
居中的“武宗庙”贵宾厢是空的,另外六支已坐上了人。个个仙风道骨,俨然是青城的最高战力,只是他们身后的歌姬和面首也都衣衫不整。整个大殿一股淫靡之气,好似在刚才歌姬的表演中,许多人都放浪形骸过了。
王右丞心里很失望,心说所谓正派也不外如此。
二人站定,王右丞坐在角落的凳上,宝兰站在舞台中央。
王右丞从易依晨身上亦偷了一副玳瑁指套,以此作象牙拨,拉开琴弦弹了一首《菩萨蛮》。
明婆婆本给他们定的曲目是《燕上行》,不料王右丞十分想讥讽青城这滥淫之风,临时改换了曲目。宝兰斜看了他一眼,踟蹰中三味琴的音律已到,只好放开唱了起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琴音靡靡,歌声婉儿动人,众人皆醉。
明婆婆急的出汗,心说:“这偷情扒灰的词儿一定让大灵山的人光火!”
怎料大殿里所有的灯光熄了,只留下几只如萤火的琉璃宫灯,仪式官在喊:“仙家赏琴师与歌女珠子一串,请再唱一首。”
王右丞心说,“世浊则礼烦而乐淫,毫不知羞的正道!”于是糅杂地弹起更露骨的《香乳》、《柳腰》来。
宝兰涨红着脸,怯声跟唱起来。
“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酿琼缪。等闲不许春风见,玉扣红绡束自牢。温比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学得时妆官洋细,不禁袅娜带围宽。低舞月,紧垂环,几会云雨梦中攀。”
她全唱走了板,但娇羞的女音附和着王右丞出神入化的琴音,反而将这春闺的新淫之声演绎地淋漓尽致。
琴音消散,大殿里已有悄悄喘息之声。又过一会灯光才亮,众人已心满意足。
王右丞却满目惊恐,只见有贵宾厢里有一男人扯着衣衫不整的夜合花魁下了楼,夜合花魁嘴里流着一滩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