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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夜朗如洗。
靠河边,几丛茂竹,掩映着一片宽阔的庄院。
庄外阡陌纵横,临近庄子,有一条窄窄小溪,竹桥朱栏,流水淙淙,直如图画。
偶尔一声犬吠,划破夜空,更显得这-静的农庄,幽雅而安祥。
竹林中席地坐着四个人,悟果合十垂目,状似入定,宗岳睑色肃穆,好像在沉思一件难决的事,斑衣神童和公孙小凤,却不时站起身来,探头向林外通往农庄的道路上张望。
夜色已经很深了,田野间蛙鸣虫啾,像一首零乱的乐章,越加使不安宁的两个人,觉得更不安宁。
公孙小凤低声问斑衣神童道:“现在几更了?”
“这儿没有打更的,谁知道?”
“我是问你从天色星位推测,大约该几更天了?”
“咱们是二更以后才离开古庙,想来现在不是三更,就是四更,再不然就是五更时候”
“废话!”
公孙小凤跳起身来,轻脚轻手溜出竹林,才一伸头,忽然又缩同身子,低叫道:“你们看,来了!”
林中三人猛都一弹而起,不约而同问道:“有几个?”
“两个咦!怎么是从庄里出来的?”
大家果觉不对,连忙摆头回望,两匹白色健马,已风驰电奔循着大道飞来。
马上罗衫飘拂,一红一绿,眨眼已到近处。
宗岳心头一震,闪电般穿出竹林,沉声喝道:“请留步”
那两骑马上人儿各用厚纱掩面,一见宗岳拦路,竟一些儿也不惊惶,穿红的轻轻一带丝缰,健马突然四蹄腾空,从宗岳头上一掠而过。
宗岳不觉怒起,五阳神掌才提举到胸前,忽听“嗤”地一声轻笑,另一匹白马也擦身而过,耳中但觉风声扑射,一团白光,直向面门飞到。
同时似闻细语随风娇叱:“接住!”
宗岳一翻左掌,接着那团白光,人手轻软,却是半幅丝绢。
在这霎眼之间,两骑白马,已驰离到十余丈以外。
宗岳急道:“喂,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斑衣神童道:“人家对我们直摇手,又掷给你一件东西,大约是友非敌,你看看那是件什么东西?”
宗岳展开丝绢,却见绢上撩草写了四个字:“庄中有变。”
公孙小凤叫道:“有什么变?咱们一直守在这里,谁也没见有人进庄子里去!”
悟果低声道:“难道,或许农庄另有出入的道路?”
斑衣神童猛一顿脚,道:“糟了,一定是咱们在庙中露了形迹,被他们暗起戒心,另外绕路潜进庄里去了。”
宗岳急忙探手撤剑,叫道:“那就快些”话落时,人已激射五丈。
四人放腿疾奔,也顾不得掩蔽身形,看看将到庄前小溪桥头,蓦见农庄中冲天升起一溜红光射达数十丈,紧接着“波”地一声轻响,爆裂开来,洒了满天红雨。
斑衣神童沉声道:“不好,那婆娘在放号弹了!”
公孙小凤急促道:“别只顾说话,既然知道,趁早快些吧!”一拧腰当先越过了小溪。
农庄中疏疏落落约有十余栋房舍,此时庄中群犬哀嚎,靠西一栋较大的瓦屋前,正有五条黑影在兔起鹘落,激战方酣。
宗岳一眼瞥见其中三个,乃是十绝谷三公主卞无邪,叛门师兄文士仪和那名叫毕少凡的英挺少年,正紧紧围绕着一个混身白衣的老者。
那老者的白衣上早巳鲜血斑斑,兀自披发浴血奋战不休,手中长剑宛如龙蛇甫绕,背向屋门,独自拒挡住三个劲敌。
最令他吃惊的,是那老者所使用的,分明竟是终南派独门秘传“阵魔绝剑”
但他此时已无暇细想这些琐事,仗剑凌空一跃,落在场中,厉声喝道:“忘恩负义的文士仪,你看看我是谁?”
文士仪初时发现黑暗中奔来四条人影,还以为是自己这一边的帮手,此时闻声一惊,抬头见是宗岳,不禁心头一震。
那白衣老者听得宗岳呼喝,也是神情大震,收剑疾退两步,口中喃喃道:“文士仪?文士仪?”
卞无邪趁他心神微分,猛地欺身抢上,银虹闪处,那老者痛哼了一声,左肩头上已中了一剑,连衣带肉割下一大片。
斑衣神童和公孙小凤同声呼喝,双双出手。
悟果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小僧不得不开杀戒了。”双手发抖从腰间拔出一柄戒刀,大步向毕少凡走了过去。
这时候,文士仪怒骂连声,已和宗岳打了起来,公孙小凤和斑衣神童截住卞无邪,那白衣老者一手抚着创口,喘息着退到门边,犹自喃喃低念道:“文士仪,文士仪”
他好像被这三个字拖进无限回忆之中,低声呢喃,对眼前的激斗和血战,彷佛已不闻不见。
卞无邪一柄剑敌不住斑衣神童和公孙小凤两人夹攻,忙乱中扬手又射出一粒红色号弹。
斑衣神童笑着接道:“臭婆娘,你有多少弹子,乾脆一齐放出来吧,一颗一颗放岂不费力?”
公孙小凤道:“别说废话,快些制住她,等一会人来多了,咱们就应付不过来了。”
正说着,黑暗中忽然传来几声大喝,风声飒飒,掠到八九条黑影,为首的正是“七海毒蛟”蓝海臣和“毒蜂”金庸。
蓝海臣诧异地大声向卞无邪道:“三妹子,这是怎么同事?药粉不灵了吗?”
卞无邪冷哼一声,道:“还问哩,不知那一个胆大包天的走漏了消息,咱们才到,人家已有防备,现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抢不到玄阴草,咱们谁也别想回十绝谷去!”
十绝谷门下听了这句话,个个抽刀拔剑,一涌而上,剑劈刀砍,顿时将那白衣老者和宗岳等人围在核心。
公孙小凤见了蓝海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竟舍下卞无邪,独自去斗七海毒蛟,然而她毕竟年小功浅,不上二十招,便已险象环生,若非斑衣神童紧紧护着她,只怕已伤在蓝海臣毒掌之下。
十绝谷人多势众,个个武功不弱,不多一会,便完全抢去了主动,宗岳等四人,被分隔在三处,彼此连呼应都感困难,更别说制敌取胜了。
卞无邪忽然撤身退出战圈,大呼道:“武斌,你死在目前,要是肯献出玄阴草,本公主网开一面,饶你父女两条性命。”
白衣老者哼了一声,连话也不答,死命挡在门口,剑光霍霍,力战不退。
卞无邪见空说不成,怒道:“武斌,既然你自甘找死,那就怨不得本公主了。”
一摆长剑,抢到门前,右手剑虚虚一拨老者剑身,左掌忽地一圈即吐,遥遥向白衣老人按去。
她这一掌看来不甚有力,掌起处,劲风不扬,无息无声,就像是个毫无内力修为的花拳绣掌似的。
但,就在她掌势一按之际,只听“蓬”地一声轻响,如中败絮,白衣老人闷哼了一声,踉跄斜退四五步,身子摇了两摇,一跤跌坐在地上。
卞无邪冷冷一笑,飞起莲足,踢开房门,闪身而入
宗岳望见,骇然一惊,蓦地一声大喝,振臂一连挥出三剑,荡开了文士仪和另外两名十绝谷高手,一顿足,凌空掠起,飞抢过来。
他情急之下,义愤填膺,胆力有如神助,一面抱起白衣老人,一面潜运“五阳神功”热力直透剑尖,虎虎剑风,排山倒海般挥劈而出,四下里十绝谷门下都感到热浪旋涌扑至,当者披靡,直如滚汤泼雪纷纷倒退。
宗岳冲开一条血路,及待撞出重围,真力已消耗去大半,可是,他知道这时无论如何不能微露疲惫之态,否则连自己和白衣老人,势必同归于尽。
一股无形的毅力支撑着他,迅速纳进第二口真气,转头望见公孙小凤和斑衣神童离自己立身之处不远,正陷入蓝海臣及五名高手环攻下,好宗岳,大喝一声,竟重又翻身杀入了重围。
当他奋力冲到公孙小凤身边,自觉唇干舌燥,头晕目眩,内力已将枯竭,只得把白衣老人交给斑衣神童,喘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们跟着我,冲!”
公孙小凤秀发零乱,娇喘嘘嘘道:“咱咱们向那里冲宗宗掌门人?”
举目回顾,道:“悟果呢?他在那儿?”
斑衣神童遥指左侧,道:“他被三名敌人夹击,只怕也危急得很!”
宗岳奋力一剑,扫在一柄厚背电头刀上,那人虎口一阵炙麻,连退三步,宗岳陡地发出一声大喝,长剑翻飞,直撞过去。
斑衣神童和公孙小凤紧随在后,双剑一笛荡开人群,寻到悟果时,宗岳肩上侧背,衣衫尽碎,创痕累累,几乎遍体鲜血。
悟果低宣一声佛号,道:“善哉!宗施主真是神人。”
他们四人会合在一处,合力联手,四周压力才算减轻许多,缓缓退到一株大树下,斑衣神童把白衣老人放置在树下,四人环树而立,结成一道坚强的屏障“七海毒蛟”蓝海臣等十余人轮番抢攻、一时也无法得手。
约莫又过了盏茶光景,卞无邪和文士仪双双从屋中奔出,文士仪胁下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卞无邪双手捧着一只晶莹透明水晶小盒,高举过顶,喜孜孜叫道:“玄阴草已经到手,大家不必恋战,回庙领赏。”
十绝谷门下齐声欢呼,纷纷撤身,拥着卞无邪如飞而去,霎时间,走得一个下剩。
宗岳早连最后一分力量也用尽了,这一松懈,便再也支持不住,废然跌坐在地上,喘息频频,连话也说不出来。
悟果长叹一声,低问:“宗施主不碍事么?”
斑衣神童忙沉声道:“他内力枯竭,形同虚脱,让他调息一会,别去惊扰他。”
悟果念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若非宗施主浴血奋战,三出三入,我等难免都要命终此地。这一战,真是太凶险,太凶险。”
公孙小凤忽然“哇”地掩面痛哭失声,哽咽道:“娘啊,凤儿太无能了,我对不起您老人家”
斑衣神童皱眉道:“大仇迟早要报,一点挫折,算得了什么?”
公孙小凤哭道:“可是,阴家姐姐她们怎么都不肯来呢?”
斑衣神童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八成女孩子,总是胆小怕事一些”
谁知话声未毕,忽听黑暗中似有人长长叹息了一声。
斑衣神童初以为是公孙小凤,但见她也在东张西望,这才一惊,忙道:“你听见有人叹息吗?”
公孙小凤点点头,道:“好像是有人叹气,可是,却看不见人。”
斑衣神童喃喃道:“怪了,出了鬼不成”
公孙小凤芳心一跳,叫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地方有鬼?”
斑衣神童道:“你们不要乱走,让我去看看。”
公孙小凤要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心里忐忑不安过了好一会,宗岳已喘息粗定,站起身来,大树下白衣老人忽然嚅动了一下,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断断续续道:“士仪文士仪”
公孙小凤吓了一跳,待看清不是有鬼,才和宗岳合力将他扶起,宗岳此时看清那白衣老人面貌,心中不由暗吃一惊,忖道:奇怪,这老人的面貌,怎会与文师兄那么相似,难怪卞无邪说什么“有趣”?敢情是指这件事
思忖未已,白衣老人又喃喃叫道:“人呢?人呢?”
宗岳忙问:“老人家,你要找谁?”
白衣老人缓缓睁开两只失神的眼睛,左右投视一阵,突然泪水如潮,幽幽道:“孩子!你好狠的心,连你老父和妹妹都不肯放过”
宗岳大吃一惊,急声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
白衣老人双目一阖,两粒晶莹泪珠,直滚下来,痛苦地摇摇头,忽然挣扎着想站起身子来。
宗岳连忙将他按住,道:“老人家,你被十绝阴掌打伤,万不可用力。”
白衣老人废然坐倒,泪水不止,低声呢喃道:“玉儿,玉儿,我要我的玉儿”
公孙小凤顿觉凄楚难禁,低声道:“你要找那位小妹妹么?不幸地已经被十绝谷的人掳去了。”
白衣老人神色一震,眼中暴射异光,厉声道:“我要去问问大师兄,我要去问问大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
宗岳听到这里,心中明白了一大半,忍不住也含泪道:“老前辈的真姓,可是姓文?”
白衣老人似乎一惊,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宗岳立即跪了下去,道:“小侄宗岳,叩见二师叔。”
白衣老人混身一阵寒噤,指着宗岳讷讷道:“你你”宗岳叩头道:“假如小侄猜得不错,你老人家一定就是二师叔白衣侠文乐天文伯父了。”
老人惊骇喜交集,脱口道:“啊!你是宗师弟的孩子你师父呢?”
“恩师他老人家已经死在文师兄手中。”
“有这种事?”
宗岳含泪将星子山往事叙了一遍,白衣老人听完,神色大变,泪如泉涌,叹道:“大师兄啊大师兄,可怜你一番苦心,竟毁在那孽种手上,终南一派,岂不可悲。”
宗岳流涕又道:“小侄安葬先师遗骸之后,曾赴终南寻访家父和文师叔,可恨灵霄观已被三花羽士那妖道-占,家父信讯,也无从得悉”
文乐天悲叹一声,打断他的话道,道:“孩子你不必再费力气,你的父亲,他已经死了。”
宗岳一震,急问:“是三花羽士下的毒手?”
文乐天傲然摇摇头:“凭那妖道,终南双侠岂会丧在他手中。”
“那么,他老人家”
“自从你师父忍辱全命,逃出十绝谷,携你和士仪归隐,你父亲心灰意懒,飘然离山远游天下,有一天,突然神情慌张赶回终南,才到观门,便扑倒昏迷,竟无声无息从此不再醒转了。”
“文伯伯,这是什么原因?”
“当时我也惊得手足失措,事后详细看他的尸体,才知他是身中巨毒,未能即时封穴逼毒,又长途奔驰,激发了毒性,可是,他终于奔回灵霄观,并且在临死的时候,用手在观门木限之上,刻下一行字”
“啊!可怜的爹爹他老人家临终遗言,说的什么?”
“那字迹潦草得很,初看时几乎无法辨认,是师叔命人折换了门限,独自闭户苦苦思索了三天,才认出那是玄阴仙草,王屋之脊八个字。”
“呀!玄阴草!他老人家发现了玄阴草?”
“唉!可怜宗师弟虽然发现了玄阴草,却并末亲自把它带回山来。你知道,那玄阴草乃是习练至阴内功时必须的至宝,你师父那时正埋首深山,钻研-制十绝魔君的武功,这东西对他太有用了。”
文乐天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解开你父亲谜团之后,——将观中诸事交待了一下,便连夜驰赴王屋,寻找那株旷世难觅的玄阴仙草,这一去,竟整整费去十年光阴,踏遍王屋山每一处断涧死谷,四年前,终于被我寻到仙草所在。可惜至宝虽得,天下魔焰巳炽,师叔我既不能再返终南,又无法寻到你师父隐居所在,不得已,才改名换姓,带着你小师妹,隐居在这农庄中”
文乐天说到这里,宗岳早已泣泪滂沱,公孙小凤和悟果也不期然陪着淌了不少眼泪,那白衣侠文乐天彷佛力尽神懈,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宗岳忽然记起一事,连忙问道:“文师叔,你忘了告诉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呀?”
可是,他叫了几声,文乐天竟然不言不动,一颗头,斜斜靠在树干上。
宗岳骇然大惊,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突然放声大哭,原来“白衣侠”文乐天已气绝脉止,含恨而死。
高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