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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两人滚到榻上。
梅问情单手按着他,从肩膀上使力,虽然并不很重,但还是让人动弹不得。贺离恨只得由着她亲,那股滚烫的辛辣从舌尖蹿到脑子里,他连连眨眼,哼唧了几声,眼睛里却还湿淋淋的,冒出低微的声音:“……说正事……妻主,别闹了。”
梅问情抬手抵着他的下颔,在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抚摸了一会儿,道:“若是我那位老泰岳有了事,累及到你,我还有心情跟你说笑么?你放心,人已经保下来了,明日让你家人去领就行。”
贺离恨握着她的手:“王主许诺给陛下什么了吗?”
梅问情笑了笑:“这些事你不用操心。”
说罢,梅问情便拎着他往榻内靠了靠,一手扯下束紧的床帐,红鸾纱帐散落,跟贺小郎君翻云覆雨,将朝廷的琐事一概忘在脑后。
瑞王殿下只有他这一个主君,本朝也并没有为妻纳侍、彰显夫德的讲究,更没有其他的朝臣官员向瑞王殿下奉献男宠,以防惹了贺家不悦。
所以两人格外恩爱,从来缱绻缠绵,感情甚笃。大约过了数月,天气渐渐热起来,入了夏日。
炎热之气太重,贺离恨往寝居里放了一大釜的冰,冰块堆叠在一起,凉意沁透。但哪怕房屋里如此凉爽,他仍旧觉得手热心热,浑身不痛快。
梅问情一开始还只当是天气的缘故,所以他才神思不属、日日倦怠,而后照例给王府主君请脉的太医入府,忽然惊喜下拜,向两人道喜,连连说主君身怀有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即便贺离恨明知是看过去的事,也能感觉到那股从胸腔传来的由衷喜悦。贺小公子的心一下子便猛地跳乱了,迅速转过视线去看梅问情,却见到她唇边停顿的笑意。
那种习惯性的笑还残留在她的脸庞上,但眉目之间却十分地幽然、清醒。
贺离恨还未说话,梅问情便遣人送走了太医,伸手亲自为他把了把脉。
贺离恨怔了一下:“……王主,你也……会医术吗?”
梅问情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在这种眼神当中,他原本激烈而火热的心口像是凝滞住了,里面燃起漫无边际的硝烟。
“王主……”
“不要怕。”梅问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你先休息吧。”
贺离恨犹豫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梅问情没有对这件事说什么,但过了几日,王主的好友——一位佛门修行者前来拜访。贺离恨认得那个人,当年成亲的时候,梅问情就曾经见过她。
那便是慧则言。
就算她让贺离恨好好休息,他也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安然放心。他想到那位王主的故友是世外之人、是修行者,便想着求签祈愿之类的事宜,期望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
贺离恨备好了茶水,想要跟梅问情详说此事,抬手叩门时,听到里面传来慧则言的声音。
她说:“……没想到主君跟您曾经有那么多时光相对,都没能赐予来一个孩子,这倒也算了,毕竟您的修为身份都摆在那里,子嗣只能随了天地间的缘分。然而道祖想要圆满这么一个白头偕老的心愿时,却将道体元胎种在他的体内,这种情况,就算是道祖让贫尼来,贫尼也毫无办法。”
梅问情道:“他不能生我的孩子。”
“自然如此,别说这一世主君没有修行,就是修行之人,又怎么会不受苦?”
梅问情没有说话。
在门窗的缝隙里,暖光的烛火不断摇晃。慧则言伸出手,一只空气中的琉璃蝉显示出来,停在她的指尖。
佛门常有转世修习、积攒功德的功法,所以有这么一个法决,可以将琉璃蝉绑在某一个人的神魂之上,此后生生世世的因缘果报,便都有迹可循。
慧则言道:“或许昔日,不该前往主君的出生之地,先一步将他从裴家带走,也不该捏造这样一个掌中之国,有些命中的坎坷,是无法避过的。”
梅问情的手指抵着眉心,轻轻地道:“这是不是我的错?”
慧则言敛眉轻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以修士之身,上百年的相伴,都不曾孕育子嗣,谁能想得到会有道体元胎根植在凡人的身体里?若是这么下去,连开始修行都来不及,光是短短几个月,主君的生命力就会耗干成空……”
这个世界……是掌中之国?
这是道体元胎……不能生她的孩子?
当时的贺小公子或许有很多事不曾理解,但此刻看来,这其中的每一句,他都能听得清楚明白,自然知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有根由的。
这世上的事不仅变幻莫测、毫无常理,还往往逼向麻绳的细处,将命运攥紧、磨断。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梅问情因为自己有白头偕老的心愿,所以几乎是以凡人之身来陪伴他的。而慧则言进入掌中之国也需要封闭自身,两人都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这一世的贺离恨过得十分快乐,即便遇到一些小小的坎坷,也很快被更浓郁的甜蜜所覆盖。他总能在低谷之时望见希望,能看见梅问情有意无意伸出来的那只手。
他虽生在修真界,但却被抹去了一切痕迹,被带离裴家,捧在手中,变成满门忠烈、可以纵容男子骑马射箭、自由自在的贺小公子。而妻主身份贵重,待他如珠似宝,羡慕他的人不在少数……整个世界都是为了他而创造的,为了让他快乐、让他无忧无虑。
只是这样顺利的人生,总还会被命运戏弄。
贺离恨站在门外,手里的茶盏已经凉掉了。他垂着眼帘,即便一知半解,却还是能听得懂梅问情所说的话——如果要保住这个孩子,他会死的。
这样一个凡人的躯体,没有给他孕育的机会。
夏夜的风轻轻地扫过窗棂,烛光摇晃。慧则言即便封闭自身,也比常人要五感灵敏一些,随着风声一动,她忽然抬起眼,似乎注意到了他,下一刻,梅问情也立即发现,她登时起身,冲过去开门,而门后却被贺离恨按住,响起茶盏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贺郎?”
她没有用力推开,在清脆的茶盏碎裂声后,贺离恨的脚步和呼吸都变得极为清晰。他低低地道:“不要。”
但他没有说清楚究竟“不要”什么。是不要开门,还是……
梅问情没有强行开门,她的手掌停在雕花门扉的格子上。忽然夜风大了起来,门外声音尽消,她动了动手指,这扇门向外吱呀一声滑过去——外面空无一人。
慧则言从她身后走过来,似乎酝酿了一会儿,才道:“贫尼想说几句道祖不爱听的。”
“知道我不爱听还说。”梅问情收回手,盯着地上化为碎片的陶瓷茶具,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外乎是这一胎格外珍贵,不如剖腹取子,让道体元胎在另外的环境当中孕育,以阴阳天宫之能,可以供给养育元胎,但在贺离恨的身体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慧则言明知道她明白,也明知道她会不高兴,但还是徐徐拨动着佛珠:“这种事发生,除非让主君堕掉元胎,否则白头偕老已无可能……比起您这个可有可无的心愿来说,有这样的后裔降世,对这个大千世界的稳固,都很有帮助。”
可有可无吗?
梅问情曾经有过很多一时兴起,很多随着心意而动的爱好和心愿,她已经孤身一人待了太久太久,对许多事看得非常淡,很多重要之事,在她眼里,都在可有可无的范围之内。
慧则言继续道:“如若您不忍,主君被道体元胎耗空命源之后,再取子也不迟……”
她是佛修,然而比起一人之幸来说,慧则言更担心整个世间、更担心亿万生灵的生命与未来。所以当年梅问情颠倒乾坤的时候,她便捏了一把汗,此刻梅问情终于有了结束的意愿,而又有道体元胎出现,在慧则言心中,这该是一个上佳的结果。
“菩萨。”梅问情道。
慧则言抬手行礼,屏息垂目。
“如果有一天,杀了你的爱徒,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你会动手吗?”
慧则言稍微怔了一下,她沉默几息,道:“贫尼会的。”
梅问情转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笑了笑,说不出是在尊重她的选择,还是在惋惜她的选择:“这一点,我实在不如你。”
“先生见谅。”慧则言道,“如果贫尼能够阻止道祖,其实在您颠倒乾坤的第一次,贫尼就会动手,可我却不能。……您对众生的爱,既深沉浓郁,又淡薄无情,但您对主君,看似随手拨弄、视若玩物,到头来却总是珍重。”
梅问情不知道听没听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就在慧则言忐忑地等候,企图从她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时,却听见梅问情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本座真讨厌小孩子啊……”
在这一刻,慧则言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
夏夜起风,下了场雨。
贺离恨回到寝居时,亲近的侍奴惊呼了一声,连忙过来给他换衣服、擦头发。少年郎们尽皆轻巧温顺,见他脸色不对,也没有敢问、更不敢声张。
他的头发湿了一层,让布巾擦得泛着光,润润的。侍奴一边往他手里塞着手炉驱寒,一边心疼地道:“主君是去哪儿了?您还怀着殿下的孩子,可要小心仔细。”
这消息在太医离开后,已经传遍整个瑞王府。
贺离恨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也像是被雨淋了。他看了看眼前人,忽然嗫嚅着、低声道:“你是……假人吗?”
侍奴愣住了:“您说什么?”
“你是为我存在的吗?”他说。
这又从何说起呢?侍奴虽没见过这个阵仗,但发散思维,很快便以为主君是心有不安,连忙道:“奴自然是主君的人,为您服侍左右,忠心不二。”
他刚刚安慰完,就听到屏风外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才退开两步,就见到管理王府的小惠姑娘捧着一件淋湿了的披风跟在殿下身后,瑞王殿下伸手挥退了请安的人,让他们都出去。
室内的侍者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小惠转过身,似乎去拿什么东西了。
梅问情坐在他的面前。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会有相顾无言的时候。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即便有披风遮挡,但因为她来得急,没有撑伞,所以这件赤金凤凰衫的肩头还是湿了,洇成一团深深的暗红。
贺离恨看着她,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摸那团暗红,想要碰她的手,看她的手冷不冷,可是刚刚举起,就见到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端了上来,放在桌案上。
小惠姑娘一板一眼、语气不变地道:“主君着凉了,喝点姜汤吧。”
他没有从那里面闻到姜的味道。
只有很浓郁、很浓郁的酸味,和苦涩。
贺离恨收回了手,他道:“我不能……生你的孩子吗?”
他其实已经知道结果。
梅问情道:“或许,以后有机会。”
贺离恨看了看她,忽然道:“你骗我。”
他盯着梅问情的眼睛,这时候说不出是心中有怨,还是有一种莫大的荒谬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所见所闻都那么空虚,都像是一种残酷的玩笑,像是踩在棉花上,陷在泥地里,明明对另一头的真相还一知半解,还似是而非,就要沉下去了。
贺离恨的手撑在桌案上,他天真单纯,没有受过磨砺,他还那么娇气倔强,那么爱哭,活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清澈得有一种一折就断的脆弱,他虽有雏鹰的资质,却是被梅问情捧在手心中的,易碎之物。
梅问情好像看到他身上裂开的纹路,她想到,我的宝贝,要在我手中碎裂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贺离恨道,“你总不能把我的权利都剥夺,既然你把孩子给我……从把他给我的那一刻开始,有一半……不,其实都是我说了算了,对不对?梅问情,你不是一直让着我的吗?你不是任何事都会答应我吗?”
他的字句已经尽力克制。
他在认真地讲述道理,在争论结果,没有激烈、愤怒,也没有哭闹,他保持着被爱之人的体面,也蔓延起了被紧握住的彷徨。
雨声被残风卷起,扑起屏风外的竹帘,哗啦——哗啦地响着,帘动时影子被映上一层雷电的光晕,一片苍白。
梅问情伸出手,覆盖在贺离恨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原本是冷的,可触碰到他时,发觉他手心里溢满冷汗,比风雨夜的寒气还更冰凉一分。
“你可以不相信。”她道,“但我不会让你为了一个胚胎而死。”
“那要是……那要是我愿意呢……”
“不可以。”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道,“你这一次要听我的。”
“根本就没有下一次。”贺离恨站起身,“你就是在骗我,我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什么前生,什么来世,对现在的我来说到底有什么用?!你不想要,可是我……我想让孩子活下来,你明明有办法的。”
所谓的办法,不过就是在他活着、或是死去的时候,从他身体里取走道体元胎,回到阴阳天宫培育而已,可一旦这么做,贺离恨很快就要离开她了……而且不能再调回原点,要是再重新开始,道体元胎也会一同消失,这就违背了“让孩子活下来”的意愿。
贺离恨的手指攥紧,声音低哑,慢慢地道:“你能不能也听一听我的意思……”
他不知道“道祖”这个身份,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代表了什么,但在冥冥之中,他却觉得这个自己孕育过的道体元胎如果降生,一定会陪梅问情很久很久,让她每次见到,就能想起自己。
这个时间一定比一百年更久,比她遗忘自己的时间还要久……他怎么会甘心就此结束呢?再天真纯稚的贺离恨,也总会执着地把自己嵌入她的生命里,用尽所有力气和方式,要她不许忘掉。
这是一种近乎没有底线的占有欲。他愿意为此做出任何牺牲。
梅问情垂下眼眸,指尖笼罩在对方的手上,她沉默片刻,只是道:“……但我不喜欢孩子,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贺离恨道:“难道我不喝这碗药,你还要灌我吗?”
他说得决绝、坚定,已经抱有被残酷对待的觉悟。在这句话落下的那一刻,梅问情伸手围绕住了他的腰身,将对方带到腿上坐下。
贺离恨以为她要钳住自己的下巴,把药灌进去。但她紧紧地拥抱过来,柔软的唇贴近,他从对方的亲吻里,尝到了汤药的味道。
这是一个非常酸、非常苦涩的吻,她那么强势,可又如此温柔,被贺离恨咬伤的地方渗出鲜血,腥气伴随着细微的甜,成了舌尖之上唯一的回甘。
贺离恨的眼泪没有知觉地掉下来。
他的手指在抖,身躯也在抖,但他又被抱得这么紧,好像梅问情永远都不会松开,那些被齿尖咬开的伤,那些交错的、痛楚的呼吸,都没过格外敏感的味觉。
贺离恨陷在她的怀中,压抑地忍耐,低低地啜泣,最后化为被打碎的哭声。梅问情抚摸着他的发丝,将那碗苦涩酸楚的汤药喂给他。
梅问情也同样记住了这个泛苦的、酸涩的味道。
她将贺离恨紧紧抱住,给他擦拭眼泪。她的手抚摸着对方的脊背,尾音带着一丝沙哑,轻轻地道:“我只要你一个人,什么道体元胎、繁衍后嗣,我都不在乎。贺郎……春天,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