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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的火光映着李言闻黑瘦的脸颊忽明忽暗,一阵冷风吹过,背后阵阵凉意,而胸前被火烤得暖洋洋的。
女儿不在,他心不在焉地用树枝挑动着火堆,似乎要让那团火苗燃烧得更旺一些。
燃烧的枯枝劈劈啪啪地爆裂迸出火星,溅在了手臂上微微一痛,他在意识到自己离那火堆太近了。
他站起身来,转身瞧向漆黑的夜空,想起了师傅,想起了于谦和他那首《北风吹》。
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
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
...
刚吟两句,却听那破败不堪的庙门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接下了后面三句。
冰霜历尽心不移,况复阳和景渐宜。
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枝将何为?
北风吹,能几时?
...
“况复阳和景渐宜,北风吹,能几时。言闻,四季轮回,有冰霜,便有暖阳!难道你曾历经冰霜,就无视暖阳吗?心中若有节操在,管他暖阳或冰霜啊!这是于少保的诗,你真的明白这首诗的意味吗?”
李言闻沿着声音瞧去,破壁残垣下,一白须老者正望着自己,火光映射在他的双眸之中。
“商...商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李言闻认出了那人就是商辂。
“言闻,一别二十年了,你还好吗?你们公子好吗?”商辂言语饱含关切之情。
“公子...八年前就去了,死在了西北。”李言闻谈及此事,眼中噙满泪水。
“门外那女娃与你们公子小时候一般模样,想必她是?”商辂问。
李言闻点点头,说:“公子自知病重不治,把那娃儿托付给了我。”
商辂泪中含笑,点点头说:“忠良有后,那便好,那便好。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来找我?”
这句话似乎触及李言闻的痛处,他冷冷一笑,说:“我们是私逃的军户,是叛逆贼子,只敢隐姓埋名,哪里能连累本朝忠臣商阁老。”
商辂听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叹息道:“我与你师傅王文大人同为景泰皇帝阁臣,志同道合,情谊不同旁人。先帝夺门还宫,王大人和于少保蒙冤受死,我则削籍除名,当今圣上亲政之后,重新启用我,也给于少保和王大人平反昭雪,为何你们还要隐姓埋名?”
李言闻道:“他是给我们昭雪了,但又有何用?我师傅全家二十余口,只剩下这么一个独苗,他一纸诏书,说我们无罪,我们就要感恩戴德吗?这些年芷苏陪我流浪江湖,我们习惯了,心也冷了。”
商辂能够体会李言闻的心思,他点点头说:“言闻,我知道你是个忠实纯良之人,我知道,先帝对不起你们,但你真的知道你师傅的心思吗?你真的想让门外那个孩子随你漂泊下去吗?”
李言闻沉默了,他望着那即将熄灭的火堆,想到了自己,不知那熄灭的到底是怒火还是希望。
他医术高明,糊口没有任何问题,但江湖漂泊,历尽寒霜,受人冷眼,只有自知了。
“我师傅除了满腔恨意,又能作何感想呢?”李言闻说。
“言闻,你这话就错了,你师傅当年是坚定拥护景泰皇帝的,你知道这是为何吗?”商辂问。
李言闻那时年幼,这些事朝廷中的事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商辂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你师傅此生立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他医术高超,若行医济世,成就必不亚于你。
然而,他还是入朝为官,竭忠尽智,辅佐景泰皇帝。这是为何?只因景泰皇帝受命于社稷将崩之际,重用贤德,体恤民下,挽大厦于将倾。
只因景泰皇帝是英主,贤主。
那他又为何反对先皇复位呢?这个我不说你也是明白的,先帝亲佞远贤,不听忠言,以至于土木堡之败,几乎令我大明蒙受‘靖康’之辱。
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无论谁做皇帝,江山始终是大明的江山,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为何要舍得性命去干预废立之事?
那是因为我们良知未丧,心系黎民啊!我们都盼着圣主再现,盼着江山大治,盼着大明中兴啊!
你能懂我们这些老臣的心思吗?
言闻,我可以明白跟你说,我在门外那个皇子身上看到了大明的希望,看到了黎民百姓的希望。
我与你师傅相交多年,我深知他的性子,若他还活着,必然也赞同我这些话的。
多余的话,我不同你多讲了。我只告诉你,你现在救得不是皇帝,而是皇子的嗣君之位,是万兆黎民!这是你行医济世所万万不能的。
退一步讲,你真的忍心王大人的后嗣随你游荡于山野之间,嫁于村汉莽夫了此余生吗?
我的话望你能听得进去,若你改变主意,明日卯时便到前面路口等我们一同进京,若你坚持己见,我也无可奈何。”
说完蹒跚着往门外走去。
李言闻瞧着他那老迈的背影,想过去搀扶,但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一般,没能挪动。
刚刚商辂进入院子的时候,和朱佑樘请求,要单独和李言闻谈谈,朱佑樘见他面有悲戚之色,带着一团疑问,点了点头。
拉着那女孩在门外找话题闲聊,得知她名字叫李芷苏。
朱佑樘问:“听说有两种药材,一个名叫白芷,白芷花儿淡雅美丽,有坚毅执着之意;一个名叫白苏,白苏则有思念之意,不知姑娘姓名可于这两种药材有关?”
那女孩咯咯地笑道:“没瞧出来,你还懂药材,我只知道白芷、白苏是药才,可用于通筋活络,至于这般寓意我就不知道了。”
“你父亲能给你起这个名字,说明也是读书之人。人都说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令尊医术高超,又心怀百姓,为何偏偏不肯为官呢?”
那女孩笑了笑,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父亲嫉恶如仇,又不善权变,良相无望,做个良医岂不正合适?”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朱佑樘沉吟道。
听到这句话,钩起了朱佑樘别样的心思。
这八个字源自宋代名臣范仲淹。庆历四年,范仲淹向宋仁宗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以整顿吏治为核心,提出要限制冗官、改革科举、减轻徭役、整治武备、厉行法制。史称“庆历新政”。
让朱祐樘触怀的是,庆历新政只是一次小小的改革,反对之声依然巨大,仁宗算是明君,但最终也无奈废除了新政。可见改革之艰辛了。
朱祐樘倒是觉得改革这件事,既像治病一样,有时需沉疴用猛药,有时则应温药治顽疾,又像打仗要因势而行,见机而发。
其中的奥义玄妙,比治病用兵之道还要深刻。所以自古以来,名医名将无数,而真正能改革成功的却没有几个。
但他依旧笑呵呵的对李芷苏说:“我懂你父亲的心思,但我依然觉得,这可惜了你父亲的本领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李芷苏不卑不亢,说话时候的总是笑嘻嘻的。
朱佑樘隐隐觉得她果然人如其名,人长得淡雅恬静,但心中却藏着一股坚韧执着的尽头。
这时,商辂从院内走了出来。
李芷苏见他年老,连忙过来扶它。
商辂拉着李芷苏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道:“你是个好孩子,和你父亲长得也像。”
在回保定城的路上,朱佑樘问起她太师父是谁,商辂回答:“那不是她太师父,而是她祖父。就是景泰朝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