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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遮月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直到耳边不停有尖刺的话音传来,惊扰她的心神,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没钱,没钱就给老娘滚!”
“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你还好意思逛花楼!”
苏遮月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红着绿,打扮得极为俗艳的女子,正狠狠踢踹一个抱着她腿不放的男人。
那男子被踢,还舔着脸哀求:
“三娘,我不是没银子,我这不是家里夫人管着吗,你今日就再依我一次,就一次?”
“一次?”那叫三娘的女子冷笑一声,“半次都不可能!我与你说白了,咱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个银货两讫,交不出银子,你就和那路上的乞丐一个待遇。”
说完又使劲狠狠一踹,直接将人给踢开了,甩了袖子道:
“来啊,把何四大爷请出去吧!”
门外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便赶忙上前,把地上的男人给扶起。
那何四站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反手指着那三娘便骂起来:
“要是我手里头有大把银子,你以为还轮得着你吗?这浮云阁里,你秋三娘排第几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脸蛋,身段,花魁的鞋底你都够不到!”
话音未落,“啪”一声,他脚前就被摔下一个青瓷盏。
秋三娘:“给老娘滚!”
那两个下人见屋里娘子火了,作势要拉拽。
那何四却甩开他们,自己大摇大摆地迈出门槛走了。
秋三娘气得不轻,抚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浓妆艳抹的脸上青白一片,当不上花魁是她的痛处,一提就恨得咬牙切齿,一转头,正对上苏遮月的眼睛,一惊,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道,
“哟,你醒了呀!”
苏遮月已然猜到这秋三娘多半是这浮云阁里的妓子,见到她上来,便竖起满心的防备:“你想干什么?”
秋三娘笑道:“你也是个没良心的,不记得了,可是我头一个发现你躺在那山沟沟里头,你这身上、腿上的伤,还是我劝阁里妈妈给你请大夫治的。”
“连衣裳都是我给你换的!”
换的时候直把她羡慕得眼红,除却那些伤疤,苏遮月这副身子,真是少见的冰肌玉骨。
苏遮月方才只注意着他们吵闹,倒忘顾了自己,眼下便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她的确被换了一套干净的棉布衣裳,且手臂上,左腿上都包着厚厚的纱布。
苏遮月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多谢,我寻到亲人一定会报答你。”
这种勾栏院,三教九流的地方,太过乌烟瘴气,这秋三娘的话她也不是十分相信,当即想着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就要从床上往下走,然而被秋三娘惊吓地给按了回去:“你不要命了啊,大夫都说,你这伤得养十天半个月,你竟然现在就要走?”
苏遮月坚持道:“我没事。”
秋三娘指着她纱布上渗出的血:“你都流血了,这叫没事?”
苏遮月一愣,血?
纱布上真的透出了红来,苏遮月仍疑心是假的,自己拆了腿上的纱布去看,果然见腿上贴着黑色的膏药,也不止是她印象里周婆子砸的地方,还有好几处皮外伤,足足从膝盖到小腿,快布满了。
但是伤口纵然狰狞可怖,她却一点都不疼。
她猛然一惊,攥紧了纱布。
一定是因为他。
他免了她受疼,只是肉身的伤口仍在。
“还有,你瞧瞧你的脸!”
秋三娘不知从哪取来了一把铜镜,扔到她怀里。
“啊!”
苏遮月将信将疑地转过铜镜,顿时手一软,吓得扔掉了镜子。
秋三娘冷哼了一声,还以为多厉害的女子,看着自己脸毁了,还不是吓个够呛。
苏遮月深吸一口气,似是不确定地再拿起那铜镜。
铜镜里头,她左半边脸是正常的,然而右半边脸却像是长了恶毒脓疮一般,极其可怖。
“可惜了,”秋三娘道,“看着你这半边脸,和你这身段,也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如今,却成了半面仙子半面鬼。
秋三娘见她吓愣了,给了她时间缓缓,自己在床边的妆台上坐下,对着铜镜给自己描眉,一边说与她道:“大夫呢,看了你的脸,说他也没办法。”
她的语气里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也好在你这脸毁了,若不是,你今日醒来,怕是身边已经躺了一个男人了。”
苏遮月有些茫然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秋三娘瞄完了右眉,又上左眉:“你当这浮云阁是什么地方,妈妈捡了你,就是图你这半张脸还能治好,能侍奉男人,可惜她失算了。”
虽然是她眼尖头一个瞧见了苏遮月,但若不是苏遮月在污泥里头都能露出半边神仙似的脸来,妈妈根本不可能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让她上她们的马车,一路好生照料,给带到这陇安府来。
苏遮月听她这话,还真舒了一口气,温软了声音,
“请教三娘姐姐,此地离苍梧县有多远?”
秋三娘回头看她:“怎么,你想回去?”她放下眉笔,“我劝你就别想了,你已经进了这浮云阁,就是我们浮云阁的人,妈妈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要走,铁定得扒掉你一层皮。”
苏遮月一颗心顿时紧了起来。
秋三娘又道:“就是不说这个,你那个苍梧县,这几日也还是别去的好。”
苏遮月见她神色异样,问道:“怎么了?”
秋三娘画好了眉,走过来,在她床边坐下,脸上带了几分惧色:“闹鬼,出事了!”
“什么?”苏遮月一惊。
秋三娘捏着帕子道:“先是那山上的苦禅寺烧了,第二天,就是那苍梧知县一家子都被活活烧死了!”
知县?
苏遮月惊骇地抓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你都不知道,那火奇怪着呢,是幽蓝色的,听说巡抚大人也赶到了,不信这个邪,叫了人扑火,可是怎么都扑不灭,足足烧了三天!”
苏遮月身子不住颤抖,问道:“那府里,府里可有人活下来吗?”
秋三娘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我都说了那是鬼火,怎么可能有人活着,那苍梧县令和他夫人都死在里头了,不过有人说,”她低下了声音,“抬出来的时候,还留着一张白净的脸呢,像是专门给人认得!”
苏遮月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李祁,李祁死了?
这个她曾经喜欢过,被伤过,又恨不得甩脱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
她听在耳里,心里竟然还有一丝怅然。
就这么没了?
怅然之后便是无尽的困惑。
是谁害得他?鬼火又是什么?
还有三娘口中的夫人,那就是宋姨娘和赵姨娘她们,她们也都死了?
那玉荷青竹她们……难道也死了吗?
不会的,她们是魑族的人,她们一定有法子保命的!苏遮月眸子一颤,不停地安慰自己。
可是,阿香……
苏遮月想到周婆子死前的话,眼眶一热,一颗眼泪就滑落下来。
秋三娘本以为她已经够美了,谁知道这美人落泪,更是一种说不出风情,若不是这半边脸给毁了,只怕比她们阁里的那个趾高气扬的花魁谢娘子还要动人呢!
她随手扯了帕子,递给苏遮月。
“哭那么伤心,那府里有你的亲眷吗?”
苏遮月见着帕子,忽然抓了她的手,抬眸问道:“我必须回去看看,姐姐,有没有办法让我出去?”
她得找到玉荷她们。
秋三娘听她含泪哽咽的声音,幸好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只怕是什么事都会应下了,不过也是软了心,说道,
“那却是也有办法的,给足了银子,赎身就成。”
苏遮月顿时松了一口气,银子,还好她有。
她顿时在身上摸起来。
秋三娘看着她动作,有些好笑:“你觉得你身上若有银子,还会在原来的地方吗?”
常例送来这里的女子,那都是赤条条的,但凡有一处值钱的,都得叫楼里那贪财如命的妈妈收了。
苏遮月一顿,手抚上头顶,果然,连原来那根素簪都没了。
秋三娘道:“那苍梧县现在乱的很,死的人太多了,巡抚到了,州府的人也去了不少,上上下下都在查,官兵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
“你要是有亲人涉在其中,怕是也难逃审问,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养伤,做个丫鬟,等赚够了金银,再替自己赎身不迟。”
苏遮月忙问:“丫鬟,那我要攒多少?”
秋三娘掰着手指数起来:“你身上的药费,食费算起来至少得有百两银子吧,妈妈那里一定给你翻个倍,姑且就是五百两,还有算上你这个入阁之后的从良费,一千两吧!”
一千两。
还好。
本来见秋三娘这样夸张地掰算着,苏遮月一颗心被她弄得高高提起,但听到最后结果时却松下来。
一千两,这于寻常人家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玉荷她们带过来的任何一件首饰,都不止这个数目。
但是,她心忽地一颤,那些东西都烧没了。
眼下她身无分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