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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正有两只眼睛无比明亮的盯着自己,这让身份其实无比尊贵的龙月娘皮眉头猛的蹙起,不知想到哪里,竟是拖着身子向后倾了倾,然后充满警惕的盯着那双眼睛,同时微感酸麻的手也适时的遮住了胸口。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完成,利落的让正端着半瓢凉水的狗剩情不自禁的翻了下白眼。然而只是刹那,他发现这女人充满警惕的神色骤然又变成了满不在乎的戏谑和漠然,虽然没话没动作,可整个人却重新显得凛然不可侵犯起来,偏偏给人的感觉又像是贯看风尘的半老徐娘,年龄与气质的严重不符甚至让狗剩生出一丝错觉——这女人太妖精了。
才想到这里,狗剩便忍不住想要将这遮住这女人半边脸的纱巾撕掉。一路上狼狈逃窜,躲进这民房后又几乎筋疲力尽,让狗剩始终忘记了好好端详一番这个使得自己吃了不少亏的娘们。等专注于这娘们后,狗剩甚至有股冲动,要一把将那朦胧的纱布扯开,看看这娘们到底生的何等模样。
因为这女人眉目之间,太像某个人了。
略微的出神,眼前的女人已经神色如初,非但没有像刚醒来那样警惕,反而还稍稍摆了个撩人的火辣姿势,用充满不屑的眼神打量着狗剩还算俊朗的面孔,嘴角一抹笑意怎么看浑然天成,让旁边的范泥都禁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娘的。”
端着一瓢水的狗剩有发愣,然而看着这女人一如既往仿佛没有丝毫变化的神色和明亮的眼眸,狗剩不知道从身体哪里,竟生出了一种火气,冷笑道:“臭娘们到现在还给老子摆谱!”
这话太脏,范泥原本笑嘻嘻的脸一下子有僵硬,看着少爷不禁哭笑不得。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才十几岁模样的少年,竟然骂起人来这么老道狠辣,何况骂的还是一个堪称妖精的女人场面看着有香艳但听起来却是滑稽。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的范泥心里暗叹一声无奈,不轻不重的尴尬咳了两声。
然而狗剩丝毫不管身边人什么想法,只是紧紧盯着那个猜不透心思的女人,沉声道:“既然他娘的落在了老子手里,就要有俘虏的自觉。”
龙月的表情不变,只是嘴角那抹实实在在嘲讽讥笑的笑容更浓烈了些,这让狗剩大为恼火,顿了一顿,狗剩嚼了嚼嘴里的草茎,道:“没工夫跟你个臭娘们浪费时间,吧,梅州城里除了倭寇和东瀛国,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进来。”
龙月将抬起一只手,比着月光望上一眼,转而笑着对狗剩道:“不到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你们最多也就是一群死人而已,我用得着跟死人废话吗?”
这话的嚣张且一不带委婉修辞,干脆直白的让狗剩都变了脸色。然而也只是一个弹指,狗剩便不知为何的叹了口气,朝范泥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范泥头,转身离开。
扔掉原本想要兜头泼向龙月的凉水,狗剩将嘴里越嚼越短的草茎拿出来,舔舔牙缝,扯出一个十足险恶但不知是表演还是出自本心的微笑,慢吞吞道:“你知道,我来自渭城。渭城很繁华,繁华到了让人都恨不得跳脚大骂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双眼睛的程度。而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当数章台巷那些楼子了。这地方可真是个销金窟,男人不论谁进去到最后都得两腿发软的出来。北边燕国的泼辣娘们,西边烨国的大家闺秀,东边睢国的清丽脱俗以及吴国本地的家碧玉应有尽有。但你猜猜看,哪个地方的最受欢迎?”
龙月嬉笑道:“你们男人的想法,我哪里知道?”
狗剩一屁股重新坐在地上,语气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的道:“东瀛国。”
“最受欢迎的花头,都是东瀛国的女人。”狗剩颇富玩味目光的盯着龙月,“章台巷一年之间,从西烨北燕东睢购进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东瀛的尤物。也不知哪个嫖客起了兴致,竟编出了‘挥刀劈开东瀛府,持戈直捣倭女关’的打油诗。诗写的好,但实践起来自然更加有滋有味。在渭城的时候常听人念叨,却并未身体力行过,既然今夜我都注定要死了,何不尝试一下。不过龙月姑娘,咱要是实践起来,那可是真刀真枪!”
狗剩笑眯眯的将话完,而内容,却是令人惊惧咋舌。真刀真枪不要做,只怕单单听着,就足够浑身发抖寒出三九雪花了。
可面前的这女人,却只是微微缩了一下瞳孔,继而嘴角竟绽开一朵欢畅的微笑,看着狗剩头道:“那宋公子可千万不要怜香惜玉,龙月倒真的想看看公子能有什么别样的招式!”
愕然。
狗剩顿时间怒不可遏,猛的伸手揭开了龙月脸上的纱巾,大骂道:“你他娘的当老子吃素的是”
是吧?
原本是该这么的,可狗剩却没有将这句话完。一气呵成的大骂在看到龙月匆忙间扭过头去的侧脸时顿时化成了茫然和无言以对。狗剩显得有些发呆,眉头不知不觉间就锁成了山,手中淡白色的纱巾无力的垂落在地,狗剩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是想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冷静,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冷静了。
想通了这一,狗剩闭上眼沉默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道:“怎么会是你绵延蒙蒙!?”
渭城的天最近不知是受海风影响还是别的原因,闷热之余却在深夜时云聚月敛,透着让人喘不过来气的阴沉。章台巷的灯火却不受天气的影响,虽然眼看着天都要亮了,但挂在长街两侧的明灯却依然明个不休,明显是有人不时的过来添上灯油,才使得宽不过两丈的街道一夜长明。章台巷往里走不了多久,就能看见并不宏伟但风格极为精致的那座眠月楼,渭城章台巷驰名神州甚至海外,其中的姑娘更是分门别类品种多多,但楼里的规矩,却是极大。比如何等身份的姑娘有何等的居所,受何等的照顾,领何等的月份银子各个姑娘不一而是。楼子后头的大片宅院,则表明了不同姑娘的不同身份。而这片宅院里,地位最高的,除了绵延姑娘之外,自然不做他想。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绵延姑娘楼子前的那片花海。
今日的花海不知是不是天气阴沉的原因,显得病怏怏没有一生气。平日里对花儿照顾无比精细的绵延姑娘也不见有多么着急,而是怀抱一管古萧呆呆的站在形似茅屋的门口,目光远远的望向梅州城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包括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今日的天气真的很不好,或许是在想这些花儿怎么就那么没有生气,或许她只是偶尔的发个呆,不做任何想法谁也不准,只能看到一袭素白色裙摆的绵延蒙蒙轻蹙秀眉,手指按在古萧的音孔上,没有要奏一曲的意思,但却又充满意思。
沉默了好长时间,绵延蒙蒙才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就想起了故乡的四月晚樱,开的极为绚烈,仿佛是隐忍了冬春两季而喷薄出去的浓稠期望。香气馥郁,将四月晚春的天骏山变成了她和妹妹欢声笑语放肆歌唱的仙境。妹常等到要成婚的时候,一定要在天骏山上布置婚礼,浑然忘记了太原宫的弟子,哪里有成婚的资格。
但那个时候,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彼时彼此,纯真比山花烂漫,除了唱山下采药人日夜高唱的歌谣和背诵大父教给的晦涩灵语,哪里会在乎良婶日日夜夜喋喋不休的宫规?
直到直到大父和星皇商议派谁去神州的时候,她和妹才蓦然惊醒过来吧。
十二岁的年龄,却已经被星皇挑中,要远渡大洋赶赴彼岸陌生的国度,面对未卜的前途与命运,对两个还尚是孩子的女儿,惊讶于慌张自不必。
可毕竟还是来了,不是吗?
有过恐怖畏惧,有过惊慌茫然,更有过痛恨怨念,甚至用灵语凝结水刀杀掉那个夜里偷偷闯进她房中的龟公时,她一度仇恨自己的命运,诅咒自己的灵魂一定会堕入地狱,永生无法窥见日光。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不过一年而已。
杀了第一个人后,她沉默过很长时间,之后眠月楼里总会莫名其妙的失踪一两个人。官府的差役来过很多次,但却一无所获。他们并不知道,那些早就化成冰冷尸体或者泥土的人,正在一口废弃的枯井里,枯井上盖着厚厚的巨石。其实,哪怕被发现了又会怎样,没人会怀疑到她的头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如何搬得起那么大一块石头。
所以她总是做的天衣无缝,暗中消除一切对自己具有或者可能具有威胁的人。
曾经的恐惧和悲哀总会在时光消磨中被自己释怀,取而代之的是破茧而出的从容与淡然对绵延蒙蒙而言,漫长不知尽头的日子,再没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了。
但心心念念执着不休的,总还是有的。
臂如离开天骏山时唱着歌谣为自己送别的妹,臂如被宋家夫人绞死的剪烛,臂如星皇亲自交待的事情再比如,那个并不是什么好人但眼神却难得清冽的宋家七少爷。
但这一切终究是过往了吧。只要今日梅州事成,想来一切的牵挂都将化为随朝阳消散的云翳,再也看不到踪影了。
她终于提起那管古箫,然后按住音孔,低低吹奏。
明月在天,晨曦远透,你看——
箫如水,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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