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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星辉灿烂,双阳山入夜后一片寂静。安营扎寨后的玄衣轻骑人人沉稳入梦,远远能听到篝火炸散的啪啪声,同样劳累多日未曾合眼的狗剩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和暮色归来的唐山叔相对席地而坐,微微闭上眼睛,好半响才睁开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唐山抬头望了他一眼,从怀里拿出那个黝黑色的酒壶,递了过去,道:“你子运气好,那个东瀛人虽然霸道,可暂时还伤不了你根基命脉,放宽心。”狗剩失笑,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烈酒。唐山叔并不知道,他叹息的只是白龙的沉睡,而并非自己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识海经脉,不过关于白龙的秘密,他并不打算对他人提及,哪怕是唐山叔。烈酒入喉烧心,让狗剩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哈着嘴道:“奔波这一日夜,忘了问你,叔,这么长时间以来,你都去哪了?”
唐山顿了一下,拿过酒壶饮了一口,道:“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去了西烨疗伤,顺便见了见一些熟人。”
“熟人?”狗剩对这两个字有些敏感,笑问道:“和我有关系吗?”
唐山摇头,缓缓道:“起码现在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有没有,谁知道呢?”狗剩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对唐山叔露了个白眼,大有你就算高手也不能云里雾里的牢骚劲儿。唐山哈哈笑道:“倒是你,多日未见,比起当初,要开朗些许。”
这话让狗剩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也许是见得多了吧,以前在燕国,最多接触的也就是镇上的东西。叔你是知道的,燕国人人尚武,没什么道理好讲,若不心狠手辣些,想安稳活下去,很难。”
唐山皱眉,沉默,叹了口气缓缓道:“此番从西烨回来,我曾拐道去了趟北燕,看了看你母亲的墓。”狗剩愣住,适时的垂下眼皮,然后揉了揉鼻子。这个动作让唐山不胜唏嘘,感慨道:“难为你,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将墓修的如此庄重,只是,你刻错了你母亲的名字。”
狗剩完全没有意外,而是淡淡道:“我听算命的过,一个名字一生命,她这辈子活的太苦,下辈子换个名字,也许会过得好些。”
唐山握着酒壶的手一时僵住,看着眉目间还青涩之极的少年,竟不知道要什么才符合此时或当年情景。半晌无语的唐山只有伸出粗粝的大手,揉了揉狗剩的头,而后叹着气道:“是啊,换个名字才好,来生你母亲一定会过的开开心心”这话的有些苍白无力,但狗剩还是笑了起来,指着自己道:“我就不一样了,起先叫驴蛋,后来改成狗剩,还有一个官名今是,一个名字过不好我就再换一个,比那娘们出息多了。”
唐山失笑头,看着这孩子难得露出一丝的天真微笑,心中呼啸沧桑,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当欢笑过后,唐山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些年为何没有找过你们母子吗?”
狗剩还是在笑,不过唐山敏锐的注意到了他嘴角渐渐平缓下去的那一抹怅然。
“我当然想过,可是叔不也过吗,那时你并不知道娘们没死,也不知道还有一个我。”
唐山有些失神,喃喃道:“可是我也怀疑过,怀疑过她并没有死。我也尝试着找过,可我却并没有一直找下去。你母亲这么多年的辛酸,我终究是有责任的,如果我能继续找下去,一定会找到你们母子,你不会过的那么辛苦,她也不会身患顽疾不治身亡你不知道,她笑起来多好看。”
狗剩拿过酒壶,重重饮下一口酒,头道:“我知道,她经常会笑,虽然过的寒酸辛苦,但她笑的一都不少。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天都变得格外蓝了,这些我知道的清清楚楚,没人再比我还知道了。”
“她很开心吗?”唐山失神问道。
“我不知道,或许难过总比开心多很多,但我能看得出来”狗剩犹豫的看了看唐山叔,沉吟片刻,还是缓缓道:“她没有后悔过。”
狗剩的话如同一把锋锐的利剑从唐山记忆深处刺进,将他刻意深藏的种种不甘和悲苦挑的七零八散,唐山眉头骤然拧紧,脱口道:“后悔?”然后又梦呓一般喃喃道:“没有后悔过?”情绪的巨变只是一刹那,唐山又苦笑道:“原来一直,她都没有后悔过”
狗剩抬着眼皮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瞄着远远的明月慢慢口啜着酒壶里的酒。他不曾去看唐山叔,但也知道唐山叔现在一定心乱如麻波涛翻滚。就如狗剩自己所,他不是傻子,对待情爱或许幼稚且从未有过经验,但见识的实在不少。街头巷尾痴痴念唱“比翼双飞当日愿,夜雨霖霖终不怨”的缠绵婉转,戏词台前青衣弄调“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决绝坚定,无一不向世人诠释着“情”之一字的动人处。狗剩不是多愁善感的诗词大家,但也不是那田间地头只埋头种地的乡野村夫,有些事情明白就好,实在不应穿。
唐山暗自想了许多事情,才叹着气回过神来,对狗剩道:“如今看你,总觉得更像你母亲了。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的姑娘,不像你,初见时便是满脸阴郁满腹阴毒”唐山调笑他一句,眼神有些迷离道:“我在京都的时候,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孩儿像你母亲这般,虽然身处不堪但笑的极其灿烂,就像是她自己在颓圮的墙角养的那片葵花,从未见愁眉苦脸过。”
狗剩会心一笑。他虽然不知道那个娘们的过往,但很容易就能从唐山叔的话里勾勒出一个喜欢笑,坚强且乐观向上的倩影。这对狗剩而言很温暖,是他多年来很少感受到的和煦温柔。如果那个燕国的娘们是泼辣狠厉作风硬朗的刺棘,那么唐山叔向他描绘的这个女人,就是院中袅袅清香的雪茉莉。对于已经离他而去的那个女人,狗剩总是想多了解一些,多知道一些。
“她的出身不是很好,京都断弦坊里的婢女,在吴国户籍里,算的上是低等再低等的贱籍了,可她却丝毫不介意,好像这不过是谁人无聊给她起的绰号,而不是白字黑字加盖印章的丹书。断弦坊那种地方,自然不需要我多加赘叙,虽然只是买卖丝竹乐器,但内里的营生,心照不宣罢了。当年我在上宫塔修行,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比起塔内其余师兄弟,进展神速,闲暇时光也就多了起来,无聊的时候总喜欢到这里叫上两壶酒,叩一盘葵花籽,听人唱曲子,看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唐山娓娓道来,神色中有很多怀念的意味儿,狗剩渐渐听出了神
彼时的吴国京都,常有天街雨,润如桃酥,轻烟散入侯门巷里,处处是歌舞箜篌,丝毫不染关外烽火意味。纸醉金迷的帝都之中,少不了锦帽貂裘的贵公子,也少不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
被誉为上宫塔不二天才的唐山常常跑到读书人嗤之以鼻但却趋之若鹜的断弦坊听曲品酒,一来二去,混得脸熟了,也就知道了坊内谁人头牌谁人次之。当时名动京城的是断弦坊高价从西烨那里买来的女子玉长弓,听这位佳人曾以女子身份入过应天学宫,是色艺才三绝的倾城之姿。尤善歌调,南来北往的盛名才子挥毫泼墨一蹴而就,写下诗文唱词,玉长弓总能转眼间谱写韵律,婉转唱出。当时有某个诗家还叹过“大珠珠落玉盘”一句,惹得京城人都以见玉长弓一面而为风尚,名头一时无双。那时笑容灿烂名叫蝶蝶的女孩儿,不过只是玉长弓身边捧琴肃立的丫鬟。但性格却轻佻活泼,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没有一坊内常见的家碧玉沉稳样。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在某一日拽住刚刚走出大门的唐山,张嘴就喊着要他赔她的葵花籽赔她的胭脂!唐山哪里知道,原来那墙角开的正盛的葵花是她种的,又哪里知道那葵花籽是她原本要拿去换胭脂的。巧的是唐山那天当真没有带钱,只能恶狠狠对她我可是上宫塔的人,你要知趣些。谁知道她丝毫不以为意,还大声喊着我管你是上宫塔还是下宫塔,不赔我的胭脂,不要想走。
唐山好歹也是上宫塔倾注无数心血的新秀弟子,被一个婢女当街拉住,脸面何存——尽管满京都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可少年脸上还是露出了尴尬窘迫的神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更加恶狠狠的老子可没钱,你要真想要胭脂,我只能带你去抢了!
让唐山捶胸顿足的是那女孩儿竟然丝毫不怵,眉头一拧,老气横秋的那好啊,我陪你一块去,给你把风。于是当晚就有了在胭脂铺里贼眉鼠眼心翼翼鬼鬼祟祟的唐山和兴奋紧张脸通红的女孩儿。拿到胭脂的女孩儿仿佛自己都乐成了葵花,一个劲儿的直蹦,唐山苦着脸女侠,您大人不记人过,还是赶紧让我滚蛋吧,上宫塔过了子时就下钥了,再不回去师父肯定会骂死在下的。
女孩儿一愣,反问什么叫下钥。
唐山比她愣的还狠,随口答道就是锁门啊!
女孩儿哦了一声,有失落的那你好可怜,都没有吃过烤甜笋吧。完这话的女孩儿仿佛刚想起什么,一拍腿喊道那你干脆就不要回去了,我带你去吃烤甜笋。唐山啊了一声,满腔的疑问,女孩儿烤甜笋白天不卖,只有过了子时才出摊呢,就在城南的夜摊上。唐山又啊了一声,满腔的惊慌,女孩儿大大咧咧自作主张道那就定了,今天去吃烤甜笋!唐山再啊了一声,满腔愤恨,可下一刻,女孩儿已经拉起唐山的手,一路跑——唐山再啊一声,却是音如蚊蝇,丝毫听不见了。
那时唐山总禁不住的想,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啊,不懂一含蓄。
不过也会忍不住的想,哪里再也不会见过这样的女子了,让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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