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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同方心里早就急不可耐,盯着桂丰凝神细听。
桂丰道:“说道此事之前,小人先自报家门。丁大人府中前些天打死个嬷嬷,那是小人的继母。”
沈栗瞳孔一缩,面上却不露声色。他让竹衣去调开丁府仆人,只留自己和腿脚不便的丁同方面对陌生人,当然早就考虑到安全问题。从进了包间的门,沈栗的手在袖中就没放开过沈淳赠给他的那把淬了毒的小剑。但凡桂丰露出一点杀机,沈栗就会给他来下狠的。
丁同方倒是面露惊色,然而他实在单纯了些,先前桂丰与沈栗又谈得热闹,气氛正好,他也未觉得如何危险。
桂丰没惊到沈栗二人,心下有些无趣,也不再绕圈子,老实解释道:“二位公子不要误会,小人却没有什么‘为母报仇’的心思,相反,小人倒要感谢您二位。”
沈栗挑眉:“愿闻其详。”
桂丰自顾自倒了杯酒,叹道:“其实小人的境遇倒与丁三少爷颇为相似。小人四岁上没了亲娘,自六岁上继母带着个两岁的拖油瓶女儿进门,就没过上好日子。”
沈栗缓缓点头:“原来桂兄也是年幼失恃,继母不良。”
桂丰苦笑道:“小人还不如三少爷那,九岁上,我那亲爹又没了!”
沈栗与丁同方面面相觑,这还真是一个倒霉蛋。
“令慈当时应该还年轻,没有再嫁吗?”沈栗奇道。
古代女子守寡的不少,再嫁的也也不少见。对底层妇女来说,守寡是个实实在在的金钱问题,寡妇不能抛头露面养家糊口,哪怕自愿守寡,谁供养你?起码要那些家庭富足又追求什么“清名”的人家才会考虑名声或感情,要求丧夫女子自愿或非自愿地守寡。如果像桂丰所言,他继母刚刚进门三年,对他又不好,应该会考虑再嫁。
桂丰冷笑道:“她倒是想!谁肯娶?她都克死了两任丈夫了,自己又带着个拖油瓶的丫头,苛待小人的名声十里八乡都知道,媒婆都躲着她!倒是小人家,还留有十亩好地,也算村里富户,赖在小人家,才能吃香喝辣呢。”
沈栗皱眉道:“这么说,你也算你那继母养大的,为何如此恨她?”
桂丰四岁丧母,九岁丧父,好歹他继母也把他拉扯成人了。
桂丰激烈道:“哪个要她养?我养她还差不多!家父死了,她又没给我们家生个一男半女,要不是家里还有我这个男丁,田地早就被族里收回去了!”
沈栗恍然,大多地方安宗法女子是没有继承权的,何况桂丰的继母本就是改嫁来的,自己又带着亲女,若没有桂丰这个男丁,别说继承亡夫的遗产,碰上狠心的宗族,说不定连人都要赶走。
桂丰气道:“她那也算养我?她得了田地租出去,只管自己和那拖油瓶过得快活!她们吃干的,小人连稀的都喝不上一口,她们穿绸的,小人连麻布衣裳都补丁盖补丁,小人也曾想上个私塾,她偏说家里没人干活,叫小人去推磨!小人那时才多大,哪里能推动磨盘,她就说小人惫赖,一天打上三遍!最可气的是……要不是族里拦着,她还想坐产招夫!您说,她拿着我桂家的财产,招的哪门子夫?”
沈栗无语。丁同方咋舌道:“原就看着她在府中横行霸道,不想她在家里时也是如此。”
桂丰见有人附和,越加激动:“……丢人现眼!她好好的平民不做,非跑回去做仆妇!”
沈栗问道:“她嫁你父亲时已经放了身契?”
桂丰点头道:“她当时要是个仆妇,家父也绝不会娶她!听说原是做过大丫头,后出来嫁了人,生下女儿后那人死了,她们娘俩被赶出来。家父那时见她模样齐整,就把她娶进来了。”
丁同方低声对沈栗道:“那嬷嬷本是为兄继母娘家的,听说原是放出去过,后来不知怎么又回去做了嬷嬷。”
沈栗讶然,已经出府的仆妇,又顶着克夫守寡的名声,她是怎么混到丁柯继室身边的?
“还能为什么?她就是给丁府夫人做刀子的,黑心事可干了不少!”说着,桂丰冷笑道:“她原是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贵府夫人娘家少爷做个小妾,可惜没能成。天天总想着攀高枝,最后把那拖油瓶嫁给个三十多岁的老秀才!一个仆妇的女儿,人家秀才公娶了图什么?还不是图她拿出钱财!”
沈栗二人慢慢听桂丰诉苦,终于明白桂丰为什么那么怨气冲天了。
桂丰的继母毕竟还是给桂丰一口吃的,桂丰自六岁上管她叫了一声娘,也就自认倒霉,觉着对付着过吧。没成想,为了老秀才女婿,桂丰的继母越来越疯狂,最后竟诓骗不识字的桂丰在文书上摁了手印,把家里田地卖给同族!
桂丰的地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叫他继母卖了,不但以后衣食无着,还要担个败家子的名声,这还了得?官司打到族里,买地的也是同族,又有他的继母压着,自然是打不赢的。桂丰这才和继母撕破了脸。
桂丰想到衙门里去告,也知多半是告不赢的。一则,越是当官的老爷,越是讲究孝道,他继母既然担了个母字,桂丰就不好告她,;二则,他继母把钱财都给了那女婿——毕竟是个秀才公,状子牵连到他,官老爷向着谁还用说吗?第三,这纠纷在族里已经有了决断,官老爷审案,也会考虑族里的意见。
桂丰自此恨她恨的咬牙切齿。
“小人没田没地,倒落得在她手中乞食。”桂丰道:“她总以上衙门里告小人忤逆之罪来威胁,小人便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好在二位少爷结果了她,才叫小人脱离苦海。”
沈栗微微点头道:“卖了你的祖产,确实有些过了。”
桂丰不屑道:“那老秀才一是图她钱财,二是图她在丁府混的开,她一死,那拖油瓶立时就被赶出来。哼,还不是要我养着。”
丁同方见他絮絮叨叨只顾着说自己的家事,未免有些着急,问道:“这和我母亲的死有甚关系?”
桂丰笑道:“少爷莫急,这就要说到了。”
秀才女婿一个劲要钱,桂丰的继母把能卖的都卖了,还能从哪里弄钱呢?那时丁同方的继母还是闺阁中的姑娘,桂丰的继母也只不过是回到府里的寡妇嬷嬷。
一次偶然,嬷嬷发现府里姑娘竟与丁大人有私情,姑娘还没有后来那么心狠手辣,被人发现丑事只顾着惊慌失措,倒没想着灭口。这嬷嬷便趁机表忠心,反倒做起二人的红娘,自然渐渐得到信任,赏钱也越来越多,终于可以供养起秀才女婿了。
丁同方与沈栗小时候在景阳相遇那年,丁柯一边与家人在景阳游玩,一边私下里与情人相会。因有这嬷嬷为他们牵线放风,他们便越来越大胆,渐渐放肆起来。
事情总有败露的那天。当时丁同方的二哥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小子,整天淘气,东钻西钻,不知怎么就碰上丁柯二人私会。小孩子不知道危险,只觉得气愤,嚷嚷着要告诉母亲去,结果叫这嬷嬷暗中下手害死了。
随后情况就急转直下。亲儿子死了,别人还好糊弄,丁柯的先夫人到底还是发现了端倪,闹着要报官。丁柯已经舍了一个儿子,为的就是丑事不张扬出去影响自己的官途,哪能允许报官的事情发生。再说小情人长得娇滴滴,又会撒娇,比之这个黄脸婆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丁柯索性狠下心,和小情人商量了一下,还是由这嬷嬷出手,送丁柯先夫人去见二儿子。
丁同方听得愣愣的,心下不知是什么感觉。难怪父亲待自己那么冷落,原来自己的生母竟有如此沉冤!难怪继母当年连腹内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就急于下手除掉自己,原来是做贼心虚,怕自己长大后得知实情为生母报仇!
想起幼时生母与二哥的音容笑貌,丁同方不禁伤心落泪。人已经故去多年,丁同方记忆里的形象也早就不甚清晰了,但越是不清晰,丁同方心里边越发把生母和胞兄想象的越发完美。设想母亲和兄长若没有逝世,父亲又没有偷情,是否自己今日就不会落魄,是否会如沈栗一般成为少年英才,翩翩君子?
大约不可能!丁同方心里暗暗苦笑。父亲是什么样的德行,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没有这个继母,还会有那个继母,那女人成日里作天作地,还不是父亲给的面子!
沈栗暗暗咋舌。丁柯在三晋连年升迁,终至副使,成为贪官首脑,又换了美貌妻子,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放在丁柯身上倒是一点不差。
沈栗虽然高兴于终于得到了丁柯犯罪的明确证据,但看着丁同方也不禁有些同情。
丁柯也算心狠手辣的代表性人物了,不单做贪官祸害三晋百姓。竟然连妻子儿子都不放过。
丁同方面上渐渐现出怨愤之意,虽然父亲给自己留了条命,但在丁同方心中,还是连形貌都记不清的母亲和二哥更加亲切。
越是设想若是母亲兄长还活着,自己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丁同方就越加怨恨丁柯。摸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丁同方的表情渐渐由怨愤转为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