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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司耀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进亦忧退亦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哪边都不好走,哪边都不想走。
顾临城嘴上劝和,得空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顾临城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人还有看热闹的心情,顾临城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方才马司耀奔着沈栗去,顾临城没胆子拦着他,但心下就知道不好。
这些人中,顾临城与沈栗接触的最早,对他了解的也更多些。几年前何家在沈栗县试的时候也找过他的麻烦,那时沈栗还是个孩子尚且不惧,何况如今?何家什么样的根底,家中还有个阁老呢,何密亲自登门赔礼还愣是让沈栗冠冕堂皇地咬下块肉来,沈栗会怕你马司耀?
你要和东宫的人掐架,什么时候不行。非赶着乡试,想连累多少人,皇子外家了不起啊?
简延志压了压事态,又闭口不语了。若是普通考生和马司耀对峙,不用说别的,单他用匕首指着考官这个罪名简延志就能逐人,考生对上考官天然气短,这是解决事情最快捷的方式。但沈栗和马司耀的身份太敏感,分属两个皇子的阵营,简延志是主考官,又是阁老,反倒不好说话,怕被人认为是倒向了哪一边。
简延志有这个顾虑,旁的人也一样。一时半会儿的竟无人先开口,马司耀竟没找到台阶下,越发尴尬。
有不爱站队的,自然也有愿意烧冷灶的。终于,有人给马司耀递了个梯子:“这件事嘛,依老夫看,马大人是心急了些。不过这位沈公子也有错处,科考乃为朝廷取士,何等重要?沈公子既然应试,为何不好生答卷,反而呼呼酣睡?”
马司耀等了半天,终于等着个台阶,也不再趾高气扬,连忙顺阶而下。缓了语气道:“不错,老夫身为礼部尚书,得蒙皇上信任,擢为本科乡试考官,不敢不竭尽全力,一丝不苟。今日惊见竟有考生如此狂妄,老夫心下气愤已极,故此有些急躁了,唔,此乃老夫疏忽之处。”
马大人对自己的行为作出检讨,随即语气一转,道:“沈公子,想我等读书人尊礼仪教化,读四书五经,沐浩荡之皇恩,得父母之抚养。乡试三年一次,何等难得,竟叫你这般睡过去,岂非辜负所学?出了考场,有何面目去见父母,有何面目觐见皇上?
沈贤侄,老夫知你出身富贵之乡,并不缺少进身之阶。但考试之事,还请认真对待。须知才学有短,还可勤学弥补,人品有缺,将来如何立于朝廷之上,如何善待万民,如何……”
马司耀简直痛心疾首,越说越觉着有理,越说越慷慨激昂,越说越……
“哎,等等。”沈栗笑嘻嘻道:“马大人,你又忘了,这里是考场,还请轻声些。”
简延志一扭头,真是不忍目睹。给别人讲道理,结果叫人家用同一个理由打断两次,马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马司耀狠狠吸了口气,压抑道:“沈贤侄,咱们现在说的是……”
沈栗点点头:“咱们现在说的是学生在考试时睡觉的问题。”
马司耀闭了闭眼,说的一佛出世,气得二佛升天,终于说到重点,沈栗,我看你怎么解释。
沈栗仍是一副恭敬样子:“首先,学生问个问题,学生入场时也听过门口宣讲了考场上的律例,入了号舍,开考之前,也有差役来往宣讲了几遍,嗯,这些律例是有成规的吧?”
简延志点点头:“不错,考场律例已定,年年如此。”他已经知道沈栗要说什么了。
沈栗朝简延志拱拱手:“既如此,学生若没记错的话,律例有如下几条。”
沈栗的记性也好,律例是固定的,他既然要参加乡试,以前就有所了解,入了考场又听人念过几遍,自然可复述下来。一条条背下来,又恭敬问道:“请问各位大人,学生可有错漏之处?”
几位考官互相看看,点点头:“没有。”马司耀铁青着脸。
沈栗问道:“学生想了想,这律例之中并未提及考诗中入睡应当如何处理?”
马司耀冷笑道:“老夫知道你是想说律例之中没有,就不算犯错吧?”
“律例之中没有,自然不是不错,但也不能就算错,至于到底错不错,这要好生分辨才是。”沈栗环视各位考官,轻声道:“敢问驱逐学生出场的决定,是众位大人商量过后的意思吗?”
必须不能是啊!沈栗这等于是在问“你们都是三皇子那边的?都想找东宫的麻烦?”
顾临城先沉不住气道:“本官却没听过马大人提及此事。”
简延志又一扭头,得,又是一个缺漏。
沈栗微笑道:“这么说,马大人是在律例中没有明确规定处理方法,又没有与其他考官商量的情况下,就轻易做出要驱逐学生出考场的决定?”
考官们沉默了。原看着沈栗与马司耀顶起来,考官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悦。不管怎么说,沈栗如今是以考生的身份说话,同为考官,自然是不喜欢考场中出现这么个敢于和考官对上的。
但教沈栗这么一问,考官们才意识到,哎呦,马司耀,要驱赶考生你得和别人商量啊,最起码,这种事情是应该由主考官来宣布的。
在考场纪律中,驱逐考生出场是比较严重的惩罚了,不单会使考生这届成绩作废,一般来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名声都坏了,被驱逐的考生这辈子就很难再参加科考了。
因此作出这种决定,就算不和其他考官商量,也绝对不能绕过主考官。
考场上大睡不起,看起来是叫人不顺眼,但也没影响到别的考生,大家都在自己的号舍里,马司耀不这么折腾,其实此事不会太引人注目。这件事放到别的考官手上,多半就是提醒一声,再严厉些的告诫一声也就罢了,真不至于就要驱逐出去。
看不顺眼的事情多了,考场上的奇葩从来都不缺,考官们的权利也不是可以滥用的。
马司耀冲着沈栗去的时候,众人都想着这是三皇子的势力要与东宫势力相互碰撞,两人闹大了的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如何平息事态上,直到现在才想到,马司耀他处理事情的方法本身就不对!
考官自己有问题,能怪考生不服吗?关乎功名的大事,你说赶人就赶人,任谁都得拼命,能怨人家要告状吗?
几位考官看看马司耀,又瞅瞅主考简延志。
简延志抿抿嘴。马司耀若是能把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叫沈栗无话可说,简延志倒也不在乎这件事马司耀是否绕过了他。但如今马司耀简直就是个筛子,浑身都是漏洞,为了不被人连累,简延志必须表态:“马大人,你可有何话说?”
这句话一出口,说明主考官并不支持,马司耀的做法立时就成了违反规矩了。
沈栗微笑道:“律例中没有说明学生在考场上大睡是错,因此学生的做法还有待商榷。但大人贸然闯入学生的号舍,总是违反律例的的吧?大人两次高声扰乱考场总是违反律例的吧?”
马司耀:“……”
沈栗道:“大人口口声声维护考场律例,如今却是大人屡屡违反律例,打扰考场清净。大人也说乡试重要,今日考生们都只顾着看热闹,搞得人心惶惶,若各位同年们考的不佳,回头说起来,岂不要挑考官们的不是?”
沈栗没急着先与马司耀死掐在考场上大睡到底是对是错,这样的事没有成例,争执起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太耽搁时间,作为考生与考官掐架本来就处于劣势,时间拖得越长越显得自己胡搅蛮缠,就算最后辩出个接过来,自己的形象也好不了。
因此沈栗索性另辟蹊径,先从马司耀身上找毛病。你自己立身不正,违反规矩,浑身上下都是小尾巴,叫人一抓一个准儿,无论你做出的行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站不住脚。
把马司耀先驳下去,再来谈自己的事,剩下的考官态度总会比马司耀好些,至少不会抓住人不放,非得把自己赶出考场不可。
不得不说,沈栗的策略非常有成效,马司耀倒是想不依不饶,可惜,没脸了,别人也不教他说下去。
沈栗说的有理,一般来说考生们落榜时,能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学识不佳的很少,大多会找些理由糊面子。什么题目太偏了,号房离厕所太近了,带的食物不好拉肚子了,考官长得太丑吓到了……
总之,没有理由也要找出些理由来表明并非自己学问粗浅,而是时运不济,太倒霉了。这回几位大人都能想出那些书生们嘴里能冒出什么话:“还不是有个考官进退失据,没事找事……”
考官那么多,考生们被关在号舍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多半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个考官大声喧嚷,最后这黑锅肯定是大家一起背,谁也跑不了。
想到这里,几位考官只想赶紧平息此事,绝不允许马司耀再闹下去。
马大人被“劝”走了。几个考官也无心再揪着沈栗不放,这小子牙尖嘴利,靠山还硬,又有胆子告御状,没仇没怨的谁也不想得罪他,爱睡睡去,多大点事。能走的都走,留下主考收尾。
简延志看着沈栗叹道:“马大人行事是有些偏颇,不过作为主考,本官还是希望沈公子能认真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