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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陆云也是熟读诸史、博文强志之人,先是听张华说征召诸王入朝辅政,是饮鸩止渴之举,又见他提及前朝故事,霎时心下了然,料定张华要说的,必是前汉七国之乱了。陆机心里这样想的,话到嘴边,却道:“却不知张公要提的,是前朝何事?”
张华微微摇了摇头,一脸苦笑,并不作答。
此时朦朦胧胧的月光,如霜般撒向留墨斋顶层的楼阁,寒辉映照之下,张华瘦瘦高高的身架,竟似在楼阁上的夜风中瑟瑟微抖。二陆再瞧时,只见他两鬓白丝在月光照射下如星般熠熠闪烁,他黝黑消瘦的脸庞,起满褶皱,张华神情竟已是憔悴不堪。陆机想他身经二朝,历侍数主,皆是尽忠辅佐,顿时心中敬仰佩服之情,愈发浓重起来。
“前汉高祖刘邦子孙七王,都因权高位重,图谋宝器,以致身死国灭灭。而后汉世祖刘秀诸子,却是远离朝堂而得以善终。”果不其然,张华要说的就是前汉文景二帝时发生的七国之乱。却听张华语调凝重:“天子面前,我以史为鉴,斗胆力谏,极言三杨弄权,只为外癣,但若是征召二王入朝辅政,却能危及继统,万般肯请天子收回诏令。”
“学生亦闻因女贵为皇后的缘故,临晋候杨文长杨公屡被重任,先是升为骠骑大将军,又兼中军将主,进而晋为侍中,太子太保,如今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陆机思虑片刻,顿了顿,又言道:人言杨文才其人,心胸狭窄,又无才干,兼之刚愎自用,与众臣多有不合,所以并无威望,张公,不知此事真假?”
“大兄,且不谈人言如何,”陆云此时也插话道:“云初至洛邑,就闻街市常有传言,说皇后之父始封便以临晋为名,‘临晋临晋,临于晋室之上’,这将是大乱的征兆啊。”他想了半刻,不得要领,蹙眉道“张公,天子代魏之初,就分封宗室诸王都督州郡,一来是为了镇靖地方,监视百官,二来是以为京都屏障,国朝拱柱,这第三,可不正是为拱卫王室,辅佐朝政?云愚钝,却不解张公所说地‘三杨弄权,只为外廯’是何意?”
“临晋临晋,临于晋室之上’的民谚,陛下也曾耳闻,”张华敛住心神,继续说道:“陛下还就此事咨询过老夫,老夫却知此言,恐怕就是诸王故意散播开来的。”停了半晌,张华又道:“士衡所言不假,临晋侯杨文长素无威望,只是因女得势罢了,虽说如今权倾朝野,,但朝堂内外几无真心和睦悦服之人。且自古以来,异姓重臣专擅朝政,而能吉庆善终的,尚未有之。如后汉章和年间,章德窦皇后以太后身份临朝听政,其兄大将军窦宪乘机操纵朝政,一时间也是威权震国,最后还不是落得窦宪、窦笃兄弟自戕,窦家宗族、宾客全部免官治罪的下场。所以老夫才说‘三杨弄权,只为外廯’。”
“张公此言,确有道理。”陆云想了一下,挠了挠头,又问道:“若说征召诸王入朝辅政,是饮鸩止渴,是否又太过言重了?再者说了,陛下登临大宝,便分封诸王,为的就是防备曹魏故事重演,所以才行分封诸侯,王国置军之策,究其根本目的,便是想造就一个能够藩屏京都帝室的皇族势力,用以对抗朝中攀连缠绕的世家大族权势。此时外戚杨氏独揽大权,已经威胁到皇权安稳,不正是查验陛下国策对错与否地好时机吗?”
“哦?”张华没看陆云,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儿子张炜看了半晌,“彦中以为呢?”
这边张炜正聚精会神地听他三人言说朝堂政事,不想父亲此时又问到自己头上。他想了片刻,这才回道:“严君方才提到前汉七国之乱,想必是担忧诸王本就割据称雄于地方,如果再将诸王引入内阙,恐怕就更难驾驭诸王了。不过,严君方才提及前朝故事,是否忘了前后汉交替时的新莽之事。”
“我儿说得不差。”张华微笑点头,肯定了张炜说言,又见他提起新莽之事,便接着道:“新莽之变,确属异事,杨氏一家与王莽之族说来一般,都是外戚世家,也都一样权倾朝野,不过比起王家九人封侯,五人任大司马的显赫家世,杨氏之族还差得远了。方才为父也讲了,杨文长此人短智少谋,又刚愎自用,与王莽的谦恭好学更是有天上地下之别。”他想了一会,又道:“便如王莽这般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最终也没能从汉室刘氏手中夺过天下。”
见他反驳,张炜便不再接话,只是恭敬地答了个“是”。
“如今局面与两汉又大有不同,”张华继续说道:“陛下现在所要征召的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两王,本是宣帝之子,天子皇叔,贵为宗室至亲,皆是狼顾鹰视之辈,世之枭雄。汝南王司马亮身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以镇北大将军之职都督豫州诸事。赵王司马伦先是迁安北将军、镇守邺城,后又迁征西将军,镇守关中。这两王麾下能征善战将佐数十,历经沙场雄壮兵卒逾万,本就称霸一方,如擅引二王入内,皇朝统继恐将危矣。”
陆云得空,忙插话道:“汝南王未曾得见,不过今夜看那赵王容貌气象,虽说不上是德高望美,但也似颇具才干文气。”
“士龙居京日短,识人不深。但应该也明白才智与德性,本就是两回事,赵王此人别的不会,却是最善伪装了。老夫且说一事,你二人思之,今上代魏继统之初,赵王竟敢盗取天子的御裘私下在府中穿着,这本该以僭越罪论以死刑,但陛下念其身为皇叔,这才特赦了他。贤侄,你二人切记,赵王少智缺谋,不过是自幼长于深闺的一个庸人罢了。”说完,张华话风一转,冷冰冰道“但他府内长史,却不可小觑。”
“可是方才自称琅琊孙秀的那位老者?”
“正是。”张华恢复神态,思索着说道:“孙俊忠极善权术,精于左道旁门方术,人言是五斗米教中人。赵王常常见欺于他,对他言听计从。”张华一口将盅内饮子喝干,边上刘存善瞧见,几步驱了过来,捧壶满上,遂又退入一边,仍旧束手候着。
“就算孙俊忠善弄权术,也不过是一个外人,如何能左右得了赵王?”陆机并不细想,继续说道:“再者说了,如赵王等众王诸侯,都是天子宗室,一父同体,一朝为臣,按周礼正该以家国为重,社稷为紧,又怎会听信他人之言,起祸萧墙,自毁根基?”
张华停了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下,半晌才淡淡笑道:“四十年前,洛阳流传闲言,说柏夫人与孙俊忠有染,还道赵王不是宣帝子嗣,老夫也不知此事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