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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白玉山等几位老人,终于为我打开了一道通向古城民国岁月的大门。祝寿归来一周后,白老首先领我拜见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街坊。这位老人名叫张双喜,耍了一辈子汽车,对太原市交通运输历史了如指掌。然而他也说不清谁是“坡子街0号”院主。三人商议一阵,遂驾车前往一座搬迁楼,寻访另一位年近九十岁的老太太,名叫张金枝。
张老太太早年从河北邢台来晋谋生。这位老人一开头就回忆道:那个赵公馆,就是“坡子街0号”。院里有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文文静静。俺们在门口打烧饼,常见她出来走走,梳了个盘盘头读过书的女娃,就时兴梳短发,不长。
老人们就是厉害,貌似轻描淡写,却一下子说出个“读过书的盘盘头”,而且适婚不嫁。我心顿时受到重击,仿佛一位神枪手,抬手一枪,枪响靶中。这会不会是赵黛莉,不愿遵从旧婚姻呢?
再问,老太太又沉沉忆道:街坊邻居时时议论这家闺女,为哈还不嫁人?我就记住,好像叫个月娥吧?谁也弄不清,月娥到底想嫁个什么人?赵月娥?
月娥长得什么样?好看不好看?老人便说:长相不漂亮,穿戴一般。月娥和什么人来往多些?老人相告,有时见她出门来,坐上洋车走了,一阵又坐洋车回来啦,出出进进总是孤身一人。那挂洋车亮闪闪的,是新式的,有固定车夫专门伺候赵家人。赵公馆的老爷是做甚的?
张老太太喉腔里哼了一声,欲言又止,状有蹊跷:我只是见这家老爷,好穿西装,经常坐洋车上下班,也有人开小汽车来找他。他到底是做甚的,咱可不好说,咱也说不好。
掉回头来,她对同来的白、张二老直摆手:那个老苗还在哩,去问老苗吧,老苗能进院里头耍哩。
白、张二老显然明晓,谁是老苗。
所谓“盘盘头”,到底什么头?还要再问。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知识女性,她们不再像旧式妇女那样脑后作髻,也无须用簪子插过去,而是额前有刘海,下边过耳齐平,有时还在上头扎一条白色发带,就像电影《青春之歌》里面林道静那样这种发型,在民间并不一定叫盘盘头。
就要告别老太太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最后问道:赵公馆那位老爷,是一个经商的大老板吗?老太太给予否定,说可不像生意人,好像留洋回来的工程师吧。我继而又问:日本人当时在不在太原?老太太马上说:在哩,到处都是日本兵!
我心怅然。按说,凡阎锡山系列官员,当时都撒走了。看看也问不成个啥,三人便谢过老太太,出得楼下,复去一个贫民区,寻找老苗。
不知是何原因,这位苗雨田老大爷仍然孤独地住在一所小平房里。穷苦人家在高楼丛林之间,有一种见缝插针的生存能力。此地七拐八弯,低矮逼仄,门牌号数皆无。也许老人另有好房子,让给子孙们住了?
三位老人相见,是熟识的。苗雨田老人展开回忆,多有与张金枝老太太合拍处。他和赵公馆两个孙子,是山西国民师范学校附小的同学,故常入院内玩耍。他记得两位同学是赵家“龄”字辈的,名字中都带“龄”字。苗老首先证明了老姑娘“盘盘头”确实存在,长期未嫁。继而证实日伪时期,赵公馆主人每天坐洋车上下班。一个后生专给他家拉洋车,名叫陈五子,这个陈五子所知更多,可惜前几年去世了。赵家老爷的确不是生意人,但生活很好,有亲戚在城郊做粮炭运输的大宗生意。
同来的白玉山、张双喜二老就感叹道:那个陈五子,大家都认得,原来他还拉过洋车。他要在世,问他便是了。
苗老人又讲道:赵公馆赵老爷,好像是什么工程局的,待人和善,从不欺压邻里。赵家势力很大,常见小汽车来往,赵老爷有个弟弟,那官儿更大些,来时还有一堆警卫,人家有枪没人敢招惹。
我再一次想到:日伪统治太原,万分严酷,而赵老爷及其兄弟,还做大官?莫非赵公馆住着汉奸人家?
苗老人没有明确涉及此类问题。却谈到:日本人战败投降,阎锡山凯旋回省,大约在1946年以后,赵公馆车马顿稀,院里院外不多见人了,赵老爷也不见了。再后来,这座大院子廉价归了二四七兵工厂,这是谁都知道的——院子归了二四七厂,对头。闲说一阵子,苗老人又想起来:大约是1950年前后,共产党执政,阎锡山倒了,他忽然在大院外头,遇见了赵家同学中的一位,一个人在那里转悠,心情很不好。这同学不叫延龄就叫德龄。同学相告,他们家转到北京去了,临时回太原来,顺便看看这所早已不属于他家的老院子。当时,二人未作深谈。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赵家任何人。
大时代更迭了,人们的命运随之演变。多少个庞大家族,就此散落。
在苗老低矮残破的小屋中,我收获颇丰。一转眼,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抓到。不,一项重大收获,就是得到少半个名字:苗老人埋头回想老大一阵工夫,终于说出:这位赵老爷,名字中带个“亭”字,或者“廷”字,从声音上说,或叫赵亭云,或赵亭雍,或赵亭一,或赵亭人,或赵亭英,或赵亭营,不一而足。总之,赵姓无改,“亭”音不错,第三个字,则难以确认。韵母相似时,从山西人嘴里念出来,“英”、“云”、“人”差不多,殊难辨听。
不过,有了赵家半个名字,加上如此含混一个音节,我已经十分满足并且信心大增了。
四位老人一白玉山、张双喜、张金枝、苗雨田岁数合一块,差不离三百多岁,总该让我得些仙气。
从而我们得知,“坡子街0号”赵公馆,确有一位久不嫁人的老姑娘赵月娥一好一番周折劳苦,我们正在逼近历史真相。
回到寓舍,我毫不犹豫地寻找一册久不翻检之书:《民国时期山西省各种组织机构简编》,曾记书中有《日伪山西组织机构》一个专章。
果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一经开卷受益多。在这部灰皮厚书里,除尽数列举阎锡山党政机构详情外,还把日寇侵占山西时期种种罪恶组织写得明明白白。
赵公馆之主,姓名中有个“廷”字或“亭”字,并且是弟兄二人,那么,一旦查到同姓两官同有此字者,便可以相互印证,二题并论,探其渊源,反倒不易因孤凭而误读。
山西文史工作者,他们默默无闻的业绩,值得我们感激。请看,日伪官员中,果然同有赵廷雅、赵廷英兄弟二人。经査:赵\1廷雅,字宜斋,1886年生于山西宁武望族,排行老二,年轻时1考取山西大学堂,后官费留学英国,为山西首批二十二名官费留学生之一,排名第四。赵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归国返晋,为高级工程师,致力于山西工程建设。197年冬,日寇侵占山西,不久成立伪省公署建设厅,下设伪省工程局,赵廷雅出任该局首任局长,事敌多年。1945年日降,1946年赵廷雅离晋,至甘肃天水等地任教,后转天津,为河北工学院教授,卒于1968年。
赵廷雅,就是太原市“坡子街0号”大院主人。我联想到长治古城有个裴家,其子也是山西大学堂毕业,官费留洋,学成归国,在长治创建现代食品工业,业绩日丰。日寇侵来后,裴为保家产,出任长治维持会长,终被抗日军民所杀……接下来再看,事态严重了:
赵廷英,字继成,山西宁武人,赵廷雅之弟,排行老六,生于1894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五期步兵科,从晋军排长做起,逐升连、营、团、师,至197年抗战爆发,曾任国军第二战区第七集团军第四十七师师长、第七集团军少将高参;降敌后,先于1940年担任伪辎重部队要职,后任山西伪“兴亚黄协军”参谋长,并与司令武兴英联名发表通电,公开响应汪精卫;194年转任日伪山西省警务厅第二任厅长,兼警备干训所主任。山西日伪警务厅,“是日军对山西占领区进行法西斯统治的重要工具之一”,下属机构有:甲,特设谍报机关;乙,秘战情报机关;丙,经济情报机关;丁,各级拘留所等组织,统领全省六千多名伪警察,残酷镇压我抗日军民。专著中有综述段:
日伪山西警务厅不仅进行一般警察活动,而且开展了一系列特务活动。一是搜集情报,派遣特务潜入我解放区和蒋、阎地区进行情报活动……组织特高科、侦缉队进行武装侦察;二是进行特务统治,大肆逮捕迫害我方人员和人民群众,还颁布了各种章则法令,督导推行保甲制度,实行“邻右连保连坐制”……颁布各种经济法令,加强对我区的经济封锁,严防物资流入我区……
经过查阅,可知该厅第五任厅长苏盛江等主要汉奸成员,在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山西省法院逮捕惩办。而这位厅长赵廷英,则以贩卖大烟等罪名远解北京关柙数年,后被赵府的联姻亲家、名流南桂馨保释出狱,长期留在北京南家。1949年后,一度做过中学教员,干1984年卒于京城。
这完全符合几位老人所回忆的:前者赵廷雅,出门有洋车,后者赵廷英,往来坐汽车,都对上号了。
唔,事情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想,赵黛莉居然生活在这样一个家族里,然而这又是基本事实而无可更改。惟其如此,她的命运才更加令人牵挂。
上述“名流南桂馨”,在阎锡山高官序列中,是一个特别出名的人,曾经长期涉管阎锡山外务,在京津一带与各路豪强打交道,北伐之后,曾任天津特别市市长、国大代表,对阎政华北经营治理有着较大作用。南桂馨之所以保释和罩护赵廷英,则因为他们同为山西宁武望族,赵廷雅及赵廷英的父亲和叔父,双双娶了南家女子为妻。换言之,赵、南两家是亲家,赵家弟兄的母亲和姨母,便是名流南桂馨的姐妹,赵家弟兄要将南桂馨称为舅舅的。
南桂馨平生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劣迹,抗战期间,出于民族大义,避居医院,拒绝事敌;1949年,他在担任天津特别市长期间,曾经掩护过中共天津地下党负责人张友渔;1949年后,他又将其经营的北京门头沟煤矿资金一亿四千万元,以及在京房地产巨额股票全部捐献给国家。因而寓居北京,没有遭殃,且在政协里面有所安排。于是,日寇驻晋伪警务厅长赵廷英,受南罩护,得以长住京城,了此残生不提。
宁武赵家和南家,两家合起来,那财产与土地,大到吓人的地步。且不说他们在山西和京津等外埠有着种种买卖,先说在宁武老家的房与地在土改期间被分时,竟然要由“新华社”发布专题报道。我有幸查到了这份通稿一1946年7月1日,新华社通稿称:在中共晋绥分局领导下,“宁武县民主政府接受群众要求”,将赵廷英、南桂馨等人“土地10000余亩,房屋500余间,全部没收,分配给贫苦农民”。文中直接点了赵廷英、南桂馨和伪县长杨道一的名字。这显然是在暴风骤雨的土改高潮期到来之前,按照惩办大汉奸来对待的。伪县长杨道一后被执行枪决。如果不是新华社正式报道,谁能相信“土地10000余亩,房屋500余间”这个巨大数字?与巴金先生屡屡通信的赵黛莉,恰恰生活在一个如此庞大而富有的家族里。这个家,是巴金笔下的“家”和巴金自己的家所远远不可比拟的。宁武城往昔大家族不少,明代以来还有潘家和侯家等。民国时期多次夺得全国女子网球冠军的王青菁、王春葳姐妹俩,单打、双打无人可敌,闻名遐迩,也是宁武女儿。
寻找赵黛莉的过程,实在奇而又奇。上一轮,《黄河》编辑部,通过张发兄与作家杨志刚取得联系,在襄汾范围查找赵逢冬、赵文英被否决,张发兄还颇为遗憾。我请他看过巴金致黛莉的七封信,他爱不释手,一直在共同想办法。这一轮,009年春,我又来到编辑部,要拜托者居然变成张发本人,只因为他自己就是宁武人!我将“坡子街0号”赵公馆一家实是宁武人的情况一说,张发兄当场惊叫:“不是哇!”我说就是。
从各方史料查知,赵家在宁武城里拥有一座显赫的九进大院。张发兄连连说:赵家、南家谁不知道?我在宁武上中学,人人清楚那个九进大院。弄了半天,赵黛莉成了我们宁武人?
我半开玩笑道:仁兄一向重视文学女青年,这回可是一个资深文学女青年哩。
张发兄性情中人,现在他完全振奋起来:资深,绝对资深!老赵你说吧,咱们下一步咋个找法?
我说,这段历史比较复杂,咱俩少不得专赴宁武。为了不那么盲目,还应该遵循前例,先期请人查问一番,看看赵家尚有什么知情人在世,待咱们真去时,也好少费周折。如果找不见直接知情人,至少要选中一位明晓宁武史志的本土专家,以便细细咨询。
不等我把话说完,张发兄早已拿起了电话。这一回,又依靠了一位作家宁武王树森。老王嘛!张发兄提示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他自己就是县志主编,现成一个活字典!
我说你们宁武可真能出作家。你看,张发兄和王树森算两位,更有一段文坛佳话,说的是一个时期,县委书记郭新民、县长贾真,二人共执宁武党政,竟然同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县,能有如此人文景观,极是罕见。
这不,又出现一个真正的“资深文学女青年”。我和张发兄议定:春节前,把先期寻访重任拜托给王树森先生,春节后,赴宁武与王会合,共做实地调研。
此刻,我分明看到东方地平线上,显现强烈曙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