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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焚柱之法”达到最好的效果,高欢又命人新挖地道十一条,加上之前的十条,一共是二十一条。高欢心道,这次我把你的城下全部挖空,看你如何应付。
“焚柱之法”不愧是高欢的拿手好戏,当士兵们把地道里的柱子烧掉后,玉壁城的城墙果然塌陷了一大块。就在高欢准备组织下一次攻城时,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对面的玉壁城里“哗啦哗啦”跑出一批士兵,这些人拖着许多结实的木栅栏,带着一应修补工具,在东魏将士的面前大摇大摆地修起城墙来。
那些西魏士兵手脚飞快,城墙在哪里塌陷,他们就在哪里修补起来。虽然主要是用木栅栏填补进去,把城墙修的不伦不类,但好歹是把缺口都堵住了。
高欢气得一阵头晕目眩,“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不省人事了。
高欢已经年逾半百,这些时日的殚精竭虑,与韦孝宽斗智斗勇,消耗了他全部的精力。这场战斗从深秋一直打到隆冬,高欢心力交瘁,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军医诊病后,悄悄地告诉高欢手下的几名将领,丞相的病情恐怕不太乐观。
昏迷了两日,高欢悠悠醒转,望着对面高耸的玉壁城,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的眼睛在帅帐中扫视了一圈,落在一名看上去颇为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身上。
“参军祖珽!”
“末将在。”祖珽走了出来。
高欢道:“本相命你从即日起,向玉壁城中喊话,对敌方将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扰乱对方军心。倘若他们军心浮动,我们便还有一丝希望。”
“遵命!”
祖珽领了军令后,带着一批士兵,来到玉壁城下。
此时,韦孝宽正在城头上,见祖珽率一队人马来到阵前,不知道高欢这回又要玩什么新花样。韦孝宽手下一名副将道:“咱们干脆乱箭射死他们了事。”
韦孝宽摇了摇头:“且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只听祖珽的声音遥遥传来:“韦将军,我们双方交兵已有多日。你玉壁乃是孤城一座,又没有援兵,早晚坚持不下去的,不如尽早投降吧,高丞相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韦孝宽听了这话,嗤笑一声,低声对左右道:“听到没有,高欢黔驴技穷耳。”他又听祖珽“哇啦哇啦”说了一阵,便从城楼上探出头来,朝城下喊道:“我玉壁城城池牢固,兵粮充足。你们攻城时,我们全神贯注,你们不攻城了,我们就舒舒服服地睡大觉。这才打了几十天而已,何需援兵?”说到这里,韦孝宽大笑两声,又接着道,“我倒是担心你们,弄个不好,十万人马就要死在这里了。我韦孝宽堂堂关西男子,又岂会做降将?”
祖珽见说不动韦孝宽,又把话锋转向了守城的其他士兵:“玉壁城的将士们!那韦孝宽受了宇文黑獭(指宇文泰)的恩惠,所以才会死守城池,可你们又何必跟着他送死呢?”
话音落地,过了半晌,忽听“嗖嗖”几声,几支利箭射上玉壁城的城头。一名士兵将箭拔下,发现每支箭上都绑着一封书信。韦孝宽拆开其中一封,只见信上写道:“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公,邑万户,赏帛万疋。”再拆开其他几封,里面的内容均是一样。
韦孝宽大笑道:“这高丞相真是下本啊,本将军也有些意动呢。”
他端详着这封信,心里寻思着如何回击才能一举将高欢等人击溃。想了一会儿,韦孝宽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提起笔来,在书信的背面写了几个大字:“若有斩高欢者,一依此赏。”然后把信全都射了回去。
高欢见到信后,又气得险些吐了血。他命人将韦孝宽在东魏做人质的侄子韦迁带了过来,推到城下,威胁要杀了他,但韦孝宽这次连理都不理了。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高欢带着将士们与韦孝宽苦苦僵持了六十多天,到最后已是无计可施。北国的凛冬无情地袭来,经历了数次失败,人们情绪低迷,更觉得寒冷刺骨。后方的粮草辎重难以运抵前线,将士们缺衣少食,也没有准备过冬的被服,晚上睡觉时,一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这些人也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面临如此困境,竟无一人出言抱怨。更有几个好心肠的小伙子见陆鸿影是个少女,又瘦弱单薄,便把自己的棉衣和吃食让给了她,让陆鸿影感动得简直说不出话。
其中一个小伙子对陆鸿影道:“我也是武川人,咱们是同乡呢。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妹,也是和你一般大的年纪,我还要活着回去,高高兴兴地看着她出嫁呢。”他虽然被冻得鼻青脸肿,但眼睛里却有一丝希望的火光在燃烧。陆鸿影看着他,心头一热,险些哭出来。
青冥暗淡,月色苍凉,帅帐中灯光昏黄,寂静无声。高欢把将士们召集起来,看着一张张愁云惨淡却隐忍坚毅的面容,重重地发出一声长叹。
高欢心中凄苦地想道,想我高欢自信都起兵,风风雨雨十六个年头。将士们随我出生入死,几度沉浮。如今兵败玉壁,无功而返,情何以堪?
此时,陆鸿影也站在大帐的一角。两年前的元宵节上,她曾见过高欢一次,只是如今的高欢竟好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日的丰神俊朗早已消失无踪,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具垂垂老矣的躯壳。陆鸿影心里五味杂陈,所谓“枭雄末路”就是这个样子吗?
帅帐中一直无人说话,高欢还沉浸在对往日年华的追思中,一时间竟也忘了要说什么。忽然,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走到大帐中央,朗声说道:“丞相大人,末将有一请求。”
这大汉名叫斛律金,是高欢手下的得力干将。听到斛律金说话,高欢猛然惊醒:“斛律将军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斛律金道:“今日将士们齐聚于帅帐,末将触景生情,愿作歌一首,以振我军士气。”
高欢点了点头:“好,斛律将军请作吧。”
斛律金沉吟了一阵,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是用鲜卑语唱的,在场众将士中有不少都是鲜卑人,也有一些其他的北方少数民族。当人们听到这首歌后,思念故土的情绪便在一瞬间一起爆发了出来。
高欢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在北方边陲小镇,和鲜卑人一起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自由驰骋的感觉。想起了自己在做函吏时,往返于怀朔镇和洛阳之间那一段辛苦却又十分充实的日子。他回忆起了信都起兵,与群雄逐鹿中原,最后攀上权力顶峰后的千般滋味。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现,高欢放声笑道:“好歌!斛律将军作得一首好歌!快,再唱一遍!”
斛律金点了点头,又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只是这一次,情绪更加饱满了。将士们纷纷跟着一起唱了起来,一时间,这首朴实的歌谣响彻整个军中。那些铁血男儿们想到了自己在草原上的故乡,情不自已,纷纷流下了热泪。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歌唱了一遍又一遍,高欢咀嚼着这句话,也不禁老泪纵横。
陆鸿影也随着大伙儿一起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泪流满面了。她也是鲜卑人,在中原生活了那么久,已经很少能听到自己的母语了。如今,一群鲜卑大汉站在一起用母语高声唱着歌,这景象深深震撼了她的内心。在她出生之前,她的家便已经迁到了中原,因此祖先们的大草原是她从来也不曾见过的。如今听了这首歌,回家乡看看的念头便深深刻入她的灵魂。
这一夜,高欢遣散众将士后,单独将陆鸿影召进帅帐。看着陆鸿影端正的容颜,高欢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见到的那个穷困潦倒的年轻人。他飞扬的神色和坚定、倔强的眼神,就和面前这个少女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是阿惠派过来的小丫头,陆高飞的女儿。高欢心道,阿惠想利用她引出陆高飞,这计策固然好,可依然有很大风险。这丫头脸上的神情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看现在年龄小,将来却未必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若是能将她收归麾下自然是好,但如果她将来也像陆高飞一样……高欢眯起了眼睛,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因此不得不提早做些打算。
陆鸿影站在下首,感觉高欢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心里暗忖道,丞相大人见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叫我过来,却又一直不说话,弄得人心里好生紧张。
过了半晌,高欢开口了:“高澄让你随军,说明他很器重你,你可知道?”
陆鸿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高澄器重她不假,可总让她觉得心惊胆战,仿佛背后有什么阴谋。
这时高欢又道:“好好跟着他做事,他必不会亏待你,懂了吗?”
“是。”陆鸿影低声应道。
“你不必回邺城了,随本相一起去晋阳。”
陆鸿影抬起头来:“可大将军那边……”
“这你不用操心。”高欢淡淡地打断道,“本相自会派其他人通知他。”
年关将至,可东魏军队的境况却远远不足以用“凄惨”二字来形容。高欢终于撑不下去了,一座小小的玉壁城就如同天堑一般,拦截在高欢面前,也阻断了他夺下关中,一统北方的雄心壮志。高欢遥遥望着对面高耸的城池,长叹一声,终于下令撤军了。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口,白骨无人收。”在撤回晋阳的路上,士兵们中间一直传唱着这样的歌谣。由于天寒地冻,军中疾病蔓延,十万东魏军伤亡七万,玉壁之战以东魏惨败告终。
高欢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陆鸿影也被留下照顾他。想到这位丞相传奇的一生,也不禁有些唏嘘。高欢对待她还算温和,只是有时候看她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总带着一种忽冷忽热,晦明不清的情绪。陆鸿影心思玲珑剔透,她当然明白高欢这种眼神看着的其实并非她本人,而像是在透过她去回忆另外一个人。至于那人是谁,陆鸿影心里也有猜测,只是一直无法证实。
回到晋阳后,高欢的病情愈发严重,他感觉自己时日无多,因此命人召来高澄。父子俩一见面,均是眉头一皱,因为此刻他们心里有一个共同的担忧。
高欢手下有一名得力干将名叫侯景,这个侯景也出身于怀朔镇,与高欢是同乡。侯景生性狡猾,野心极强,虽然是高欢的左膀右臂,但高欢担心他会反叛,因此始终对他存着几分戒心。
见儿子到了,高欢把他叫到床前,屏退左右,问道:“虽然为父病了,可我却觉得你还有其他心事,可否对为父说一说?”
高澄沉吟了一下,但是还未等他答话,高欢便道:“你是不是担心侯景会反叛?”
“父亲与孩儿想到一起去了。”高澄道,“此次父亲出兵玉壁,临走之前特意命侯景率兵从南路进攻关中,以减轻我方压力。可那厮竟在边境龟缩两月,不发一兵一卒。若说他没有异心,连鬼都不信!”
“侯景现在如何了?”
高澄双眸一暗,冷声道:“玉壁战败后,他就径自撤回河阳了。”
高欢淡淡一笑:“侯景专制河南已有十四年了,他这个人一直飞扬跋扈,志在天下,现如今,也只有为父一人能够驾驭他。阿惠,你过来,为父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高澄站起身来,坐到高欢床边,道:“父亲请讲。”
高欢道:“现如今,天下局势仍然十分动荡。我若是去了,你不要为我发丧,一切以安定朝野为优先。库狄干和斛律金这两位老将都是耿直刚毅之人,他们定会对你忠心不二。可朱浑道元和刘丰生是远道而来投奔我的,他们也没有必要反叛。韩轨这个人虽然耿直,但是有些愚笨,你对他多包容些。彭乐城府极深,要小心提防他。段韶忠厚正直,有勇有谋,军机大事定要多与他商量。至于侯景嘛……”高欢为儿子细数了种种人才后,终于讲到了这个疑难问题,“将来若要对付侯景,非慕容绍宗不可。当初,我不重用慕容绍宗,目的就是为了要把他留给你。”
高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神态间显得有些疲累。忽然,他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道:“还有那个姓陆的小丫头,此刻虽然年纪还小,但你一定要多注意她。现下陆高飞不知藏身于何处,若是有朝一日他冒出头来,万万不可放过!唉,邙山之战时,我没有对宇文泰赶尽杀绝,给你留下了隐患,为父死不瞑目啊。”
高澄神情严肃,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如今父亲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周边又强敌环饲,他不得不认真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