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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惠,你可知为父当年为何要参与六镇起义?”高欢望着儿子,眼中带着些期许的目光。
“因为‘平定天下,澄清宇内’是父亲的志向。”高澄答道。
高欢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并不是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年为父还只是一名往返于怀朔和洛阳之间的小小函吏,并没有想做大事的雄心壮志。只是在洛阳亲眼目睹的一出惨剧,改变了为父的想法。”
“惨剧?”
“当时,征西将军张彝的儿子张仲瑀上书朝廷,要求改革武官的选拔制度,不料这一举动却遭到洛阳城里羽林与虎贲的不满。于是这些人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张彝家中,将张彝父子拖到大街上活活烧死!尚书省无人敢出面阻止,洛阳百姓漠然视之,这一切着实让为父心寒。”高欢回忆着那惨烈的场面,只觉得张彝父子的惨叫声直到现在还萦绕在耳畔,“想那堂堂的征西将军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就更别提咱们这些边民了。太武皇帝那会儿,在六镇戍边的将士们都是贵族出身,他们以为能够永远地拥有地位,高枕无忧,谁想到却渐渐沦为苟延残喘的边境贱民。”
高欢说到这里,看向高澄:“阿惠,你要记住,出身并不能永保尊荣,若要成大事,需得靠自己去争取!”
“父亲放心,孩儿明白。”高澄郑重地道。
高欢叹息一声:“侯景那边,你自己看着处理吧,为父累了。”说罢,疲倦地闭上双眼。
高澄回到房间,心头涌上一股快意。那侯景曾在背后骂他是“鲜卑小儿”,他早就看侯景不顺眼了,这次如果能整治他,那才叫大快人心呢。想到这里,高澄叫来韩风问道:“最近侯景可有动作?”
韩风道:“据探子回报,侯景还在河阳,并无大动作。”
高澄冷笑道:“侯景那老贼嚣张的时日太长了,以前父亲总是下不了决心收拾他,若是再不出手,到时候等他坐大,只怕更加难以对付。”
说罢,高澄坐回书桌后面,模仿父亲的笔迹写了一封信。信中以父亲的名义,召侯景来晋阳议事。若是他来了,自然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若是不来,那就有了合适的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拾他。
韩风拿着信,问道:“此事用不用告知丞相?”
“不必了,这几天还是别让老爷子操心了。”高澄道,“你把这封信交给陆鸿影,让她快马加鞭送到河阳。”
“是。”韩风领命离去。但还没等他踏出房门,高澄又叫住了他:“等等!”
“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高澄沉吟了一阵,道:“算了,别让她去了,你叫别人去送吧。”
“是。”韩风面无表情,出门去了。
第二日中午,陆鸿影来到丞相府的膳房,刚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扑鼻的香气:“好香啊,常大哥,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啦?”
“陆姑娘,你怎么来了?”膳房的厨子名叫常修文,因为陆鸿影性情活波开朗,所以相府里的人们都和她相处的很好。
陆鸿影一笑,道:“今日丞相胃口好,大将军命我来拿点好吃的给丞相送去。”
常修文愣了一愣,道:“现在府里谁不知道丞相正病着,怎么会有好胃口?哦,该不会是你嘴馋了,所以编个瞎话来骗我吧。”
陆鸿影一听,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丞相病着是不假,可最近他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因此食欲大增,难道我还敢假传大将军的命令不成?”
“丞相大人的身体好转了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常修文一面笑着,一面给陆鸿影拿了个大大的食盒,里面放了些好菜好饭,点心之类。
陆鸿影提着食盒走出膳房,心里却是暗自叹息一声。说丞相的病情好转,那完全是个谎话,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丞相就已经几乎水米不进了。为了封锁消息,稳定人心,高澄让陆鸿影在府里四处走动,散布丞相病情好转的消息。
高欢这一场大病,牵动着天下所有人的视线。若是他一旦撒手西归,而高澄又不能立刻掌控局面的话,则天下势必要大乱。因此,高欢的真实病情除了大夫之外,只有高澄、韩风、陆鸿影、丞相府管家娄伯,以及个别忠心耿耿的侍从侍女才知晓。高澄封锁了父亲的卧房,整日守在床前,衣不解带,倒是真有几分好儿子的模样了。
东魏武定五年,正月初一,天空发生日食,未被遮尽的太阳好似弯钩一般。高欢忽地坐起身来,望着窗外,高声喊道:“日食是为了我么?死亦何恨!”
正月初八,高欢病逝,享年五十二岁。一代枭雄,就此陨落。
高欢死后,高澄立刻封锁了整个相府,禁止任何人出入,连送菜的都只能把菜送到门口。高澄按照父亲临终前的嘱托,秘不发丧,自己替父亲处理朝中事务,伪装成高欢还活着的样子。
丞相府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猜测纷纷。为了稳定人心,管家娄伯和几个心腹侍从配合高澄一起演戏,整日在高欢卧房中服侍,生活起居,一应不变。陆鸿影每天三次到膳房传膳,但拿回来的饭菜只能被自己和高澄分着吃掉。
一日上午,陆鸿影忽然在高欢的住所附近看到了常修文。只见常修文在院外不停地徘徊,不知道在做什么。
“常大哥,你干什么呢?”
常修文回头看到陆鸿影,眼中有惊色一闪而过:“没什么,我刚才在这附近丢了个东西,正在找呢。”
陆鸿影眉头一皱,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你找到了吗?”
“没有。”常修文摇着头道,“兴许是丢在别处了吧,我再去别去找找。”说罢,一路张望着走了。
陆鸿影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今日的常修文有些鬼鬼祟祟地。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陆鸿影回到自己房中,回忆起常修文的样子和举动,越想越感到不对劲。若是丢了东西,应该低头寻找才对,怎么他却一个劲儿地往丞相的院里瞧呢?如今正是紧要关头,陆鸿影也出奇地敏感,她不想有任何疏忽。
于是,陆鸿影一路来到膳房,向一名正在忙活晚饭的厨子问道:“常大哥呢?”
那厨子道:“没看见啊,从下午开始就找不到人了。今天本该是他当班,我还在奇怪他人跑去哪里了呢。”
陆鸿影听罢急忙赶到常修文的住处,但那里已经人去屋空。她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因此也来不及通知高澄,自己去找了匹快马,策马踏出丞相府。
陆鸿影先去了北城门,向那里守城门的士兵描述了一遍常修文的样子,可士兵们纷纷说没有见到。这时,陆鸿影心中一动,又策马来到西城门,问那里的士兵是否有一个如此这般的人出了城。
岂料,一名士兵忽然道:“你说的是不是常修文?”
陆鸿影惊讶地道:“你认识他?”
那士兵道:“常修文是丞相府的人,我们和他见过几次。”
陆鸿影大喜,急忙追问道:“他是何时出的城?”
那士兵打量了陆鸿影几眼,警惕地道:“你是什么人?问这些干什么?”
闻言,陆鸿影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拿到那士兵眼前。士兵们认出那是丞相府的腰牌,对陆鸿影的态度立时恭敬起来:“他是申时出的城。”
“骑马还是步行?”
“骑马。”
陆鸿影听了这话,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快!立刻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见我!”
那士兵赶忙跑上城楼,不一会儿便领着一名头领样的汉子跑了过来。
“姑娘有何吩咐?”那汉子恭敬地道。
陆鸿影朗声道:“我是大将军手下的函吏,你即刻派人回丞相府向大将军报信,就说丞相府里出了奸细,有可能会坏事。我现在要出去追他,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汉子话音刚落地,陆鸿影就清啸一声,策马出了大门。
西城门外只有一条路,这条路通向何处,陆鸿影再清楚不过了。去年玉壁之战大败,他们就是从这扇城门回到晋阳的。想不到那个和蔼的厨子竟是关中派来的奸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据说常修文在丞相府已经待了五六年的时间,怕只怕府里的奸细并不只有他一人。
陆鸿影替高澄送了两年信,早已练就了一身好骑术。她追踪了一日,终于在路上发现了常修文的踪迹。当下,便寻着马蹄印,策马一路狂奔。半日后,竟然真的将常修文追上了。
“常大哥,别跑啦!有话好说嘛!”陆鸿影在后面大喊着。然而跑在前面的常修文却充耳不闻,连头都不回一下。
见状,陆鸿影策马疾奔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些,而后腾身一跃,竟像飞鹰扑兔一般扑向常修文。只见陆鸿影双臂一展,借着大力直接将常修文推下马去,然后抱住他的身子,两人一起摔到地上,打了几个滚。
由于陆鸿影是从上面把常修文推下马的,因此两人落地时,常修文是直接被陆鸿影按在地上的,而陆鸿影却将他当做了人肉垫子。常修文摔得生疼,挣扎着爬起来,跑了没几步,又被陆鸿影追上。
“常大哥,不是我要碍你事,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来阻拦你。”话音落地,常修文耳后风声作响,“刷”地一下,一柄长剑刺了过来。常修文斜跨一步,躲避开来,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厉害?
于是常修文反身扑向陆鸿影,想去夺她手中的剑。陆鸿影凌空跃起,一招“烽火燎原”斜扫常修文双臂。长剑去势极快,常修文一惊,急忙后撤,剑气仅仅割破了他的衣袖,人却没有伤到分毫。
陆鸿影心里一阵失望,当日在山中和大叔学剑时,大叔使出这一招来明明有千军万马之势,可到了自己手里怎么就不灵了?
常修文也是极有经验的,他看出陆鸿影的剑招虽妙,但难以发挥万分之一的威力,因此心下稍定,自觉今日一定能解决掉这个小姑娘。
陆鸿影见常修文面露狞笑,心里更是焦急。如果今日不能拿下常修文,自己遭殃不说,还会使丞相的死讯外泄。一旦宇文泰得知了丞相的死讯,定会大举来攻。到时高澄准备不足,仓促应战,整个晋州便会遭到灭顶之灾。想起玉壁城下的惨状,陆鸿影心里一阵恐惧。那是世间最可怕的场景,她再也不愿见到。
一念至此,陆鸿影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晋州的安危会系于自己手中。陆鸿影凝视常修文,紧握手中长剑,当日夏沧浪所授的剑诀蓦地掠过脑海:“云何于此经,究竟到彼岸。云何处浊世,不污如莲华。云何于大众,而得无所畏。云何复示现,究竟于涅槃。”
陆鸿影闭起眼睛,心中顿时一片清明,她默念这四句话,然后双眼一睁,手中剑光如练,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向常修文压去。常修文大吃一惊,浑身汗毛倒竖,竟是不敢去接这一招。陆鸿影回忆起玉壁城下横尸遍野的惨烈场景,想起了那同乡小伙子充满盼望的眼神。他的妹妹一定还在等着他,只可惜他却没能挨过去。唉,有美好的愿望又如何,谁知明日会怎样?就像我,如果闯不过今日这一关,不论以后我想做什么,到了明日也只不过是尸体一具。想到这里,陆鸿影被一阵恐惧攫住咽喉,剑光随即霍然展开,一招“心胆俱碎”自然而然从手中流出。
忽听一声惨呼,常修文跌在两丈开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陆鸿影一阵恍惚,愕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心脏狂跳,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常修文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前方逃去。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小姑娘在一瞬间爆发出那么强大的能量,他已经无暇去想,如今他能想到的只有逃命。刚才那一招若是他再接第二次,只怕就要一命呜呼了。
常修文跑了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户农家小院。这小院建在山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是奇怪。小院的四周围着一圈篱笆,常修文也顾不得许多,便从篱笆墙上跳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陆鸿影提剑赶到,见了那农家小院,也跟着翻了进去。忽然,只听“哗啦哗啦”几声,脚下似乎有东西破裂的声音传出。陆鸿影低头一看,原来是篱笆墙下栽着几盆菊花,刚才她翻进来,把菊花都给踩烂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陆鸿影正在疑惑时,院中的一间屋子突然开了门,从里面跑出一个年轻男子。
“哎呀!我的花!”那男子一身粗简布衣,丝毫不理会陆鸿影,径直跑到篱笆墙下,捧着被踩烂的菊花,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陆鸿影瞥了他一眼,视线便定格在常修文的身上。只见常修文倒在地上,面孔发青,嘴唇发紫,竟已气绝身亡了。
PS:继夏沧浪,高澄,张念之后,又一个非常重要的配角要出场啦,暂时先让他打个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