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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的成绩平时不相上下,但是初二期末考试,我奇迹般地考进了班级前四,看上去她有些失落。领成绩那天,我去的比较晚,大多数同学已经到了,成绩单也早已被浏览过。排名是她告诉我的。我的面孔上没有浮现出任何的欣喜,眼神里甚至还有些逃避,我自然崇拜那些“真性情”的人,高兴即是高兴,不开心就袒露悲伤,但碍于我自己的性格和各种环境条件的限制,我很难做到那样——在昔日排名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学面前,尽情的享受美好结果的炫目——我没办法不考虑别人的处境。而且我是一个居安思危的人,这一刻,我可以说取得了小小的进步,但是我又害怕下一秒突如其来的悲惨。还有,同学之间的竞争是无比激烈的,有人进步自然而然就有人退步,我面对的不仅仅是我的同桌,还有被我挤掉的其他同学,我甚至还没来得及体验成功带来的喜悦,就感受到了险象丛生。
考完试放假之前,也就是去学校领成绩之前,王阿金提出来我们下次见面彼此互换照片以做纪念,我们中学的传统是一年分一次班,所以我们很清楚继续做同学的机会微乎其微,我把这件事认真地记在了心里。我拿来了洗好的照片,等待着交换,她没有给我。可能很多人说话都比较随便,只有我傻乎乎的去遵守,当时觉得有些可笑。我也不记得她当时有没有做过一些解释,可能没有,有时候,一些人,辜负了也就辜负了,不需要愧疚并装出慨叹。
初三我在五班,她去了八班。我们都比较珍惜彼此的情谊,白天不能见面的日子里,我们会通过“书信”交流,因为宿舍在一层楼,很方便,下了晚自习我们可以见一面,时间也充裕。初中是公共洗漱间和卫生间,位置靠近她宿舍那一侧,通常我去洗漱的时候会叫着她一起。我们谈这谈那,聊中考聊学习,距离的拉开似乎助了我们的关系一臂之力,我们比以往更加坦诚和亲昵。如果这一天我们有给对方写信,就会通过这个时候来传递。好几次因为谈的太晚,洗漱间、楼道业已熄灯,听见宿管阿姨已经从楼梯上来(洗漱间挨着楼梯)开始检查我们这层宿舍,我们便慌慌忙忙的寻找地方躲避,附近正好有一个出口,外边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连接后边那一栋楼,当时我们刚搬进这栋宿舍楼不久,施工没有完全收尾,这道门还没有关闭,我们不约而同的跑了出去,左边正好有一个没装门的小屋,情急之下我们立马钻了进去,不知谁一脚踩上了类似木条的东西,随即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们俩屏息凝神、递耳倾听外边的动静,生怕宿管老师突然过来用手电筒照着打量我们,她肯定会觉得我们奇怪极了,然后例行公事,以不按时作息为由通报给班主任点名批评……在黑暗里我们簌簌发抖,同时又担心她会突然把入口的玻璃门关闭,等待了好长时间,直到听见她又从楼梯下去,我们才舒了一口气,借着夜空的光亮蹑手蹑脚的从里边摸索出来。我们一同进去,顺便约定明天晚上还要一起谈天说地。
平时下课后她还是和孙雨晴一起吃饭,虽然已不在一个班,我也照例和张欣一起吃饭。此时张欣也被分去了八班。王阿金和孙雨晴一般先去厕所,厕所在操场附近,在路上遇见我们时就会走过来说:“你俩帮我们买饭吧。”王阿金把饭卡交给我,孙雨晴把饭卡递给张欣(初二时我们都在一个班),交代好我们买什么东西后扬长而去。有一天,听说她俩要去超市,我就托附王阿金让她给我买包方便面。中午,我在宿舍床上坐着,寻思等会儿再去她宿舍取,要是她回来的晚我就会白跑一通、浪费功夫。突然房门被打开,我正好就坐在门口的床边,她一只手抓着门把手,侧着身子进来,用另一只手把方便面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胸口,甩下两个字“给你”,就掩门而去。她的行为怎么看也不是那么和善,我试图去揣摩她的用意,但她真正的想法我可能永远不得而知,我只能努力的去解释为什么是这幅样子。她是不是认为如果她需要,她就可以随时召唤我对她进行帮助,而我却不值得她付出……
她确实有让我欣赏的地方,比如说审美在线,思想活跃,而且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比我更得心应手——不仅可以和同性成为朋友,也可以与异性发展恋情。当然,我不能。我不会。仅仅和我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人,同他们打交道也会让我捉襟见肘。至于我为什么会吸引她,应该是我能满足她的某些需求吧,比如说享受我的自卑。和她在一起,我免不了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曾毫不避讳地告诉她,我感觉她在哪一方面都比我优秀,长得比我漂亮,个头比我高,穿着得体,人缘也好,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默默地听我说,未曾鼓励,也绝不驳斥,看样子她是无比赞同。人和人的交往看起来自然而然,实际上却是由很多力量驱动。
经过了艰辛无比的一年,我们迎来了中考,值得喝彩的是,我们都考取了本市两所高中中较好的那一所。说实话,我并没有为学习付出太多的努力,短板科目照样没什么起色,说辛苦,是因为我的精力依然被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掣肘,比如人际关系、食不果腹——这样说大家可能会觉得夸张,但是真的,我仍然是处于吃不饱的状态,我依然把“省钱”当做我的奋斗目标。我对于学习基本是“消极应对”的态度,小学的时候,认为能够考进前三就可以了,那么初三觉得能够上本市最好的高中就满足了,在平时的一次次摸底测验中我对自己的水平大体也有了解,所以我可以稍微放心地把很多精力用去应对人际关系。
记得那时候英语老师喜欢站在我的左边指着我的试卷讲题,主要原因是那个时间段冬日的暖阳正好从窗口斜斜的洒到我那一片的位置,温煦的铺卷在人的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季节比冬季更让人渴望太阳,英语老师也不例外。以前我患有很严重的鼻炎,所以我很抗拒她站在我的跟前儿,我担心自己撮鼻涕的声音使她感到厌烦,也不敢尽情的吸鼻子——一不小心就可能吸到嘴里,到时候再做个吞咽的动作,我总觉得那个声音会格外的刺耳,会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
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个回忆,小学二年级时,数学老师布置完题目在讲台上坐着,看起来悠闲极了,隔着过道,我右边一个小男生不停地咳嗽,一开始短促地咳嗽一声他还能用意志压下去,后来似乎止不住了,咳嗽的声音越来越长,我能感觉到,他嗓子里的痰也在一次一次的积累,正是因为那口痰他才会不停地想咳嗽。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想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处理。突然在一阵钻心地、剧烈地、浑厚地咳嗽之后,那口痰泵出了喉咙,钻进了他的口腔,迟疑了大约一秒钟,我听见他那边发出“呕”的一声——不是“呕”出来而是“呕”进去——他把它吞了下去。数学老师肯定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团污物滑下去时挤压食管的声音,一个箭步从讲台上冲了下来,拎起他的耳朵就让他滚出去,嘴里还念叨着:“吐出来!窝囊废!”但是已经晚了。起初,他不敢主动提出来去外边咳嗽,等到那口痰已经进到了嘴里,什么也迟了。小朋友害怕老师,大孩子也会畏惧权威,只要学生的身份不变,老师就可以“想当然”的对我们进行处置。
所以我也是极力忍着,她站在我身旁时,我甚至都不敢呼吸,害怕鼻涕会随着鼻孔喷出的气体一起流出来,每当她离开的一小会儿,我才敢迅速地用卫生纸擦一下。我害怕她对我进行羞辱。自然,上英语课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听讲,我一直在关心我的鼻涕,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高一我们没在一个班。幸运的是,我身边有了新的可信赖的朋友,尽管我的生活还是不尽如人意——坦白说是糟糕透顶,但是还好,我的灵魂还有一个栖息之处。高二文理分科,我们都选择了文科。当我一踏进那个班级,就看见王阿金坐在教室后边快活地向我招手,显然,她先看到了我,我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朝她走过去。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也许不是什么好事。我对自己与人交往的能力越来越怀疑。对这段还算稳固的友谊,我也担心葬送在自己手里。
在没有正式调座位之前,我们的位置在靠墙的那一排,我在外,她在里。有一次我忘记她出去做什么了,一会儿,看见她从门口跨了进来,缓缓地向我逼近,我觉得心跳加速,开始不知所措,只能用力地低头,假装没有看见她过来。她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见我还是不起身让步,就用手使劲、小幅度地捅了一下我的腰部,似乎担心被其他人发现,颇为不悦但又压低声音说:“快起来!”我装作才发现她的样子,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嘴里“哦哦”地应和着。
我们也在一个宿舍,而且是对铺。起床我们就一块儿跑去教室,下了课就一起去吃饭,我对于这种形影不离的关系感到窒息,很多时候我都想借机逃开去喘口气。有次她想去话吧打电话,我说你去吧,饭我帮你买,水我帮你打,她嘱咐完要买什么,爽快地走了。我先跑去餐厅,拎着两袋菜,两袋馒头,然后再回到宿舍楼一层拿上早晨离开时放在那里的两个暖瓶去锅炉房,尽管有些狼狈,但是我很开心,因为这一路上,我不用应付任何人。到了下一次我想去给父母打电话了,她也试图跟着去,我竭力给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独处的机会,我说你去买饭打水吧,她看我特别坚定,便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她并不想这样做。我也知道我离不开她,我不可能离开她。在她身边,我还是觉得自己极其差劲,如果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我认为大家会首先看到她,她是那么的惹人注目,认识的人也会首先给她打招呼……事实确实如我预想的这般。我开始不打算结交新朋友了,我把我走向新世界的门慢慢地关闭,很多时候,只有通过她,我才能与外界进行联系。
有一次我们接完水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刚从凉亭拐过来,对面一个女生热情洋溢地喊道:“王阿金!”空闲的一只手在脑袋旁边剧烈地摆动。一副几十年没见面的神气。她上嘴唇很厚,而且向上翻涌。我身边的王阿金也冲她温柔地笑了笑。这是我们初二共同的同学。她如今待人的亲切劲儿着实让我意想不到。
我初一就见过她。
那时候我和徐子萍在三班,还有一位小学同学在二班,她叫马明明,她成熟的特别早,温婉大气,一直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刚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新的关系网还未建立,旧情时时被提及,有次我和徐子萍出教室溜达,看见她和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女生在走廊倚着栏杆说话,她给我俩招手,我们接着走了过去。那个女生开口第一句话,注视着我说:“我看不起你。”我内心惶恐极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似乎她有一双火眼金睛,看透了我这个人的本性,然后我走到她的面前,离得极其近,笑着对她扬起了我的下巴,好像在表达:我不服气!她闭了一下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把头转到一边去,不再理我了。课间的那几分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不离开那里。为什么走过去的两个人里她偏偏选中了我?她根据什么得出了那样的结果?为什么她的话语是如此的犀利?要知道,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而已。
她叫王学燕。初中里,有一群穿着光鲜亮丽的女生,发型也特别讲究,相貌总体说得过去,最主要的是她们认为自己有“整治”别人的权力。一般人不敢惹她们。初一的她们会认初二的这样一群人当“姐姐”,依照级别,初三的那伙在学校里最牛逼。走到哪里,她们都带着“老娘天下第一拽”的气势。所以我对人家做出扬脸的姿态,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初二我和她分到一个班后,对她一直是避而远之,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不记得王阿金和她有什么交集。
她竟然也来到了我们学校,她们那些人,寥寥几个会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她初二的时候也没有认真学习的样子,可能是初三奋起了吧。是不是因为高中没有了“野蛮”生长的土壤才变得这么可亲?看见她又勾起了我以前的回忆,让我觉得有一只苍蝇飞进了嘴里。
王阿金曾形容我和她像两只刺猬,我觉得这个比喻简直绝妙。
我们看起来关系密切,特别要好,但是实际上在不停地互相伤害,也一直都在忍耐彼此——她有她的不满,我有我的不悦。
一路走来,我变得越来越脆弱,我能轻而易举地接收到来自他人的挑衅和攻击。记得一天晚上,我蹲在舍友的床前翻看什么东西,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熟练地从拖鞋里抽出来搭在了床上,一股清晰的皮肤和汗水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的味道向我的鼻腔冲刺而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即面露嫌弃的表情说:“王阿金,你的脚好臭啊!”她只是挑了一下眉毛,下巴往前探了一下,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你的脚不臭吗?”我看着她,愣在了那里,她见我没有回答,又追问了一遍:“啊?你的脚不臭吗?”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然后立即转身跑了出去,我在光亮的走廊里一直跑,幸亏搬进了新宿舍,有独立的卫生间,走廊里并没有人穿梭,我迅速地打开楼道尽头的窗户,一股冰凉的空气跟着涌入,我把头探出去,然后压抑的泪水喷涌而出,尽管伤心至极,我也没办法放声痛哭。
等待熄灯,等待停止抽泣,我擦干泪水,返回了宿舍里。
因为能轻易地被伤害,我时刻警醒地、严密地保护自己。宿舍里采取轮流值日的制度,有一天一位舍友发现自己刚扫完得地上就有了一团废纸,她立马惊呼:“哎呦,是谁扔的垃圾啊?!我刚刚打扫完!”我迷迷糊糊地反映过来,那个人正是我,我竭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说:“你再捡起来。”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飙升,对自己野蛮无理地要求感到惊慌不已,很多时候我会直接被对方话语的刀子插中心脏,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幸运的时候可以调动全身的细胞战斗一个回合,但也只是一个回合而已,哪怕她再说一句,无论是什么,我也会应声倒在血泊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回答让她过于惊奇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反正,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忘记是什么考试了,教室被封了起来,我们凑在餐厅的桌子上学习。我和王阿金还有另一个同学趁休息间隙说说笑笑,她俩因为一些事情由最初的探讨变成了争执,最后演变为争吵,对于这种场面我感到兴奋不已,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打压一下王阿金的嚣张气焰,我在旁边毫不掩饰地添油加醋,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也许并不是因为对方的火力多么猛烈,而是亲近人的冷嘲热讽让她伤心至极,她无法面对我的“背叛”,愤懑地出去散心了。
我没有预估到后果的严重程度。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她写纸条告诉我,我们不要一起上课下课了,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为好。我能说什么呢,因为她的存在,我与周围人交往的时候才表现得有点底气,但我却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依靠人家应该有的态度。如果你有求于人,就应该自始至终都摆出低姿态,要知道,对方不会忍受你没有道理的张狂,说白了就是吃里扒外。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面临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我也没有理由要求我们不分开。对于我而言,我们在一起是很痛苦,但是孤身面对不是更大的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