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征

郎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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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帝国与匈奴人的战争,说起来血泪斑斑。

    据说匈奴人是夏朝的遗民,在商朝时由于部族争斗逃到北边的蒙古高原,为了适应寒冷的草原气候,逐水草而生,活动在南达阴山、北到贝加尔湖之间的广袤地区,冬去春来,子孙繁衍,人口日多,牲畜益增,现有的草场不能满足,人性的弱点就赤裸裸暴露出来,各个部落之间你死我活,争夺地盘,争来争去发现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就伺机向四周特别是相对比较温暖富庶的南方蚕食移动,特别当早春草枯粮缺或者遭遇自然灾害之时,更是疯狂南侵,反正他们觉得自己的祖先也曾是南边土地的主人,在老祖先的土地上吃点喝点,不存在什么气短理长。

    周朝的时候,北方各诸侯国的边民苦不堪言,辛苦一年的收成被匈奴人抢走了,自己只能喝西北风,于是就组织起来抵抗,并向政府求救。可是匈奴人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在冷兵器年代,占有装备上的绝对优势,风一样呼啸而来,又风一样呼啸而去,开始只抢粮食财物,后来连女人也抢,不管老幼美丑,谁要阻挡就一刀断头。边民又恨又怕,官军士兵的两条腿又追不上匈奴马队,追上了也打不过,唯恐避之不及。如此一来,边防就成了有边无防,众多边民被迫迁往内地,致使大片良田成了匈奴的草场,而匈奴人更是得寸进尺,无所顾忌,奔腾的马队常常会驰骋到京畿城外,甚至直接攻陷了西周的都城镐京,迫使华夏民族引以为荣的周室王朝屈辱东迁。春秋战国时期,虽然出了不少思想家,但天下乱得一团毛线,各地豪强狗犬相咬一嘴血毛,匈奴人坐收渔翁之利,乘势占了黄河流域大片土地。

    公元前302年,长久忍受匈奴之害的赵国武灵王赵雍突然开窍,他想既然匈奴人的骑兵厉害,我们为什么不能“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呢?这位三十八岁的诸侯王的“头脑风暴”,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且他是想好了就干,力排众议,在赵国推行“胡服骑射”政策,用粮食和草料同匈奴换马,然后请匈奴教官训练士兵骑马,练习马上射箭玩刀的本领。那些匈奴教官被赵国的殷勤款待所感动,就下功夫根据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因材施教,严格训练,不到一年就帮赵国建立起一支强大的骑兵。赵武灵王就用这支威武之师,剿灭了西边的中山国,把林胡、楼烦一带的匈奴赶到大青山以北,并在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九原(今包头)设立了县治,中国才开始实现对匈奴的有效反击。

    赵武灵王作为一个有为的政治家、军事家,广受后世称赞,他的骑兵被统一中国的千古第一帝嬴政接收下来,成了秦国统帅蒙恬将军旗下的一支劲旅。有一天,秦始皇嬴政巡视北方边境,燕地一个叫卢生的方士给他进献一幅地图,告诉他北方的匈奴是秦国的大患。秦始皇觉得很有道理,回到咸阳后,向朝臣问计,大家都建议先把匈奴这个大患除了再说,因此便派蒙恬领兵三十万北击匈奴。蒙恬是个有名的军事家,他的雄师一鼓作气,“却匈奴七百余里”(《史记》),收复了鄂尔多斯等河套失地。为了防御匈奴的侵略,蒙恬和他军队费尽千辛万苦建起了从陇西临洮沿黄河至阴山的城塞,连接原秦、赵、燕直达渤海的旧长城,长达近万里,史称“万里长城”,同时又修筑北起九原、南至云阳(今陕西泾阳)的直道,构成了北方漫长的防御线,威震匈奴。此后的十多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而不少南迁中原的匈奴人,逐渐同秦人通婚,促进了民族的大融合。

    可是当年这项伟大的国防工程,没有做好宣传动员,那些曾被匈奴追杀内迁的民众与士兵,不但不感谢秦皇御边活命的恩情,反倒觉得离开老婆孩子热炕头比要命还不能忍受,以致怨声载道,甚至连哭长城的孟姜女,竟然也被当做贞洁典型,在山海关老龙头旁建庙祭祀,世人多骂始皇为暴君,他的国策为****,咒他赶紧去死。可怜那雄才大略的秦始皇还真不禁咒,只当了十二年大一统江山的主人,就于公元前210年病死在巡视会稽的路上。“指鹿为马”的中车府令赵高,曾因贪污罪被蒙恬的弟弟蒙毅判处死刑,但这个人因为伺候皇帝用心,特别是嬴政每次出恭后,屁股擦得干净,有时怕厕筹刮破肝门口的痔疮,甚至用舌头去舔,把皇帝舔得十分舒坦,始皇念起“舔沟子”的功劳就赦免了他。

    主子一死,赵高怕在蒙恬军营监军的长公子扶苏继位后,蒙家兄弟大受其宠,对自己不利,就同丞相李斯暗中谋划,拥立始皇的小儿子胡亥登基。李斯也是昏了头,竟然同赵高一起逼杀扶苏,赐死蒙恬兄弟,导致安定没几年的天下烽烟再起,秦国就此寿终正寝。一个宦官因个人私利导致一个国家的灭亡,赵高不是第一个,也远不是最后一个。废长立幼违制,天下不服,陈胜吴广冒雨揭竿,刘邦项羽借势坐大,然后为了谁坐秦宫的龙椅兄弟相残,杀得赤县土地一片殷红。这时冒顿单于搂着正在发情的阏氏,半躺在他的大帐里,笑着起身割下一块羊羔肉,烤都不烤就连毛带血塞进了嘴里。

    冒顿是匈奴第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军事家,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残暴魔头,为了实现饮马长江的远大抱负,他射杀了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然后自立,一举大败当时的草原霸主东胡王,实力日张,很快就在刚刚立国的西汉土地上纵马撒欢。他们迅速并吞了楼烦、白羊河南王(匈奴别部,居河套以南),复占了蒙恬所夺的匈奴土地及汉之朝那(今宁夏固原东南)、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等郡县后,向东对汉之燕、代等地进行疯狂侵掠,先后降服了西北一带近十个部族,一时气势如虹。有一天冒顿生气,把用来喝酒的汉将头骨一摔,就领着他的人马直接向晋阳(太原)进攻。

    刚愎自用的汉高祖刘邦,当时已经准备诛杀功高盖主的韩信了,也不放心再把大军交给他,觉得自己连西楚霸王项羽都灭了,还能斗不过一帮蛮夷,于是在公元前200年亲率三十二万大军征讨匈奴,一路浩浩荡荡,势扎得很大,结果中了匈奴人的诱敌诡计,在风雪交加的白登(今山西大同东北),被冒顿单于四十万骑兵围得铁桶一般,进退不得,经过七个昼夜,将士冻饿致死大半,没死的也有大半都冻掉了手足指头,粮草又无法接济,眼看将全军覆没,正躺在冷飕飕的大帐里后悔轻敌冒进,揣测自己的种种死法,问陈平自己的头骨会不会成为冒顿单于的酒具。这时贪财成性的陈平突然发散思维,想起莫顿的阏氏比他还贪财,就把汉军出来时所带的珠玉宝贝全部搜罗出来,打发心腹摸进匈奴大营,悄悄送给阏氏,托其求莫顿单于放开一条生路,也是最后的计策了。莫顿当时特别宠爱这个狐媚阏氏,听她的枕边风吹得烟山雾罩,放了刘邦好处多多,杀了刘邦会激怒汉人,加之与他协同作战的两路人马未按期赶来,怕再围这个困兽招致内外夹击,就给了怀里的女人一个面子,说在包围圈上开阏氏的屁股那么大一个口子,让西汉皇帝钻出去。

    大难不死的汉高祖回朝后,不得已实行“和亲政策”,几十年间把一代代宗室美女嫁与单于,并赠送大量的财物,用美女和金钱买太平。然而那些搂着汉家公主美女的匈奴单于们,根本就没把老丈人家太当回事,稍有不满便出兵侵扰边界,该抢照抢,该掠照掠。汉帝国在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七十年后,经济得到较快发展,国力大大增强,对贪得无厌的匈奴忍耐也到了极点。汉武帝刘彻这个有血性的大丈夫,决定一雪高祖皇帝前耻,给匈奴单于一点颜色看看,为刘氏皇家争回颜面。他从公元前129年开始,在长达四十四年的岁月里,先后派卫青、霍去病等发动了漠南之战、河西之战、漠北之战,杀得茫茫大漠草木带血、尸骸塞河,匈奴王庭一退再退,几近崩溃,只有少数人跟着当时的单于伊稚斜,远遁漠北和天山东部一带。

    然而,汉刘天下付出“国空民乏、户口减半”(《汉书》)的代价换来的和平只持续了三十多年,而这三十多年的后期还主要是因为匈奴发生内讧,五单于争立,最后形成南北单于分庭抗礼的格局,呼韩邪单于“婿汉自亲”,娶了汉室宫女王昭君,领着四万多铁骑安住在河套,由汉朝政府好酒美食养着,以其对北单于形成牵制,才没有擦出大的战争火花。王莽废汉自立改名新朝后,企图分化匈奴,分匈奴居地为十五部,把呼韩邪和他的子孙都立为单于。这项改革的方向无疑是具有战略意义的,但王莽犯了战术错误,这些坐在长安皇宫不出远门的贵人们,一向妄自尊大,坐井观天,根本不把皇宫以外的官当官看,也不把京城以外的人当人看,不懂得人家也要脸面,采取的方法近乎儿戏。他先把汉宣帝当年颁给呼韩邪单于的金“玺”换成“章”,又将“匈奴单于”称号改为“恭奴善于”,没几天后又改为“降奴服于”,傻子都能看出朝廷在玩耍猴的手段,伤了呼韩邪后人乌累单于的自尊,导致其与汉室渐渐离心。

    这时留居漠北的北匈奴,连年遭受严重天灾,又受到南匈奴、乌桓、鲜卑的攻击,力量大大削弱,多次遣使向汉政府请求和亲互市,汉政府没有答应,娶不到汉室美女的北匈奴单于也觉得没面子,早生不满,于是又开始滋事扰边。恰在这时,王莽的一系列改革伤害了各种利益集团,导致新朝内乱四起,这个一心想走一条新路的皇帝疲于应付,按下葫芦浮起瓢,天下又一次陷入混乱,觊觎大位的各路豪强重新洗牌,群雄逐鹿,被各种充饥画饼蒙蔽了的民众也跟着起哄,互相杀戮,今日射杀千人,明日砍头万级,从南至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村庄空虚,几十里不见炊烟。匈奴以及周边的胡羌蛮夷,但凡有点想法的能叛就叛,能掠就掠,能抢就抢,华夏民族的滋养之地又变得满目疮痍。

    光武中兴,汉朝起死回生,但病久之躯还很羸弱,天下初定,饿殍遍野,百废待兴,权且用金钱美女招安了南匈奴日逐王比,让其居住在云中,牵制北庭。北匈奴为了离间南匈奴,再次提出和亲互市,并陆续送了很多重礼。如果朝廷结交北庭,必然惹恼南匈奴,这是极不划算的买卖,朝廷上下都不愿与北庭来往,唯独时任司徒掾的班彪,上奏要求部分答应匈奴的要求,回赠与所送相当的礼品,有理不打笑脸客,互市总比对抗好。他还替皇帝代拟了一道诏书,大意是北匈奴愿意恢复以前的和亲修好,想法不错,以前你们从来都太不讲信义,寇边侵地,让汉朝很反感,但汉朝是礼仪之邦,仍然宽恕了你们,就是这几年南匈奴想借北方灾荒吞并你们,皇帝感念北单于年年贡献,都没有同意,现在既然想和大汉和好,那就好好过日子,也不用再送什么礼物,你们想互市那就互市吧!“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殊俗百蛮,义无亲疏,服顺着褒奖,叛逆者诛罚,善恶之效,呼韩郅支是也!”后面这几句话,说得比较硬气,呼韩郅支是南北匈奴的名号,呼韩归附汉朝呼风唤雨,郅支叛汉受到征伐。

    光武帝觉得班彪的想法比较周全就照发了,此后相安无事了几年,但是从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到蒲奴,三任单于都没有得到汉朝美女,肉体的感官没有满足,总觉得如鲠在喉,干脆给你好说你不理那就来点横的,乘东汉初定无力西顾之机,入侵渔阳至河西走廊北部边塞,并把张骞通西域时臣服汉朝的西域三十六国变成了他们的附属国,在那里横征暴敛。光武帝因为天下初定,无力外顾,说了句“由他自去”,撒手不管了。他这一缺乏远见的举动,就给瞌睡的匈奴垫了个枕头,让人家高枕无忧了。到了明帝刘庄即位,北匈奴蒲奴单于一面继续请求与汉和亲,一面准备带西域三十六国一起与汉朝签署和平协议,明摆着是把西域三十六国归属到匈奴了,气得明帝满朝堂追着击打接待匈奴使者的大臣。

    明帝这人性子暴烈,动不动就发脾气,发了脾气就亲自拿棒子打人,他的龙座旁老放着一个短杖,看谁不顺眼就自行杖责,可能也省了执法官的编制,这倒与他处处俭省的风格相一致。他对老爹的西域政策一开始就不满意,但为了保太子大位,在太傅的提醒下,从未发表异议。公元68年以后,河西守将不堪匈奴之扰,多次上奏请求攻击匈奴,以通“丝绸之路”,恢复大汉帝国与西方各国的联系。明帝考虑了几年,充分权衡利弊,最后又咨询了耿秉、窦固、祭肜、马廖、耿忠等一群武将,才郑重决定派四路大军,从西往东沿长城隘口,向匈奴发起进攻。

    窦固将军是个世家出身的职业军人,已经五十多岁了。窦家祖上,几世御守经营河西,久负盛名,到了父辈,兄弟仨帮助光武帝刘秀平定了凉陇川蜀,立了莫大功勋,光武帝特别倚重,封窦融、窦友为侯,让窦融做大司空,将皇家三个公主下嫁窦家,窦氏一门有四个二千石,九六城望京门里一条整街从东到西几乎全都是窦家府邸,奴婢杂役数以千计。只是堂兄窦穆(窦融之子)太荒唐,看着六安侯刘盱英武有为、风流倜傥,便伪造了一个阴(丽华)太后的诏书,唆使刘盱杀妻娶自己的女儿。这荒唐事闹得太大,明帝十分气愤,遂将窦穆和儿子窦勋下狱,不几天就都给弄死了,那些招摇的宅院车马奴婢统统被朝廷没收,窦家的威势因此大减。窦固少年时就随父窦友从军,抗匈平羌,身经百战。父亲窦友去世后,他承袭了显亲侯的爵位,加上妻子是光武帝刘秀二女儿涅阳公主的背景,也曾显赫异常。但久居官场的人深知伴君如伴虎,事公主的分寸拿捏很微妙,加上父辈曾告诫他们本非东汉光武旧臣,一定要事事小心,不与人争宠,养成了他为人谦和、做事稳重的性格,所以他在窦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后,虽然也被牵连遭禁锢十年,但终究没伤筋动骨,汉明帝后来还是器重他的,一直让他负责西部的防务。

    窦固在接受任务后很快就想到了班超,他觉得班超应该可以成为自己的助手,在西域打拼一番事业。这里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班超有胆,和他哥班固的儒雅性格完全不一样,他是班家这一代唯一继承了先祖豪强性格的人,爱憎分明,侠义心肠,反应灵敏,胆大而不鲁莽,二十几岁就敢为哥哥的冤案面见圣上,在楚王刘英出事后冤狱四起的情况下他还敢于祭奠,这些事情不是一般的有胆就敢为的;二是班超有志,久有立功西域的夙愿,十多年的抄书郎职业既使他涉猎群书,知识广博,思想趋于成熟,又于碌碌凡事中磨练了意志,虽未带兵但熟习兵法,有胜不骄败不馁的修为,这一点带兵打仗尤其重要;三是班超有节,他长期盘桓基层,借一抄书的小手艺养家糊口,周围皆是蝇营狗苟、三升五斗之人,燕雀喳喳,锱铢必争,然他并未因此混迹市井、怨天尤人,辱没祖上的高贵血统。有此三条,窦固觉得班超堪用,何况窦、班两家两代关谊,他这个做叔叔的有义务提携班超。古往今来,投桃报李美谈多,人情还是要讲的,班超年已四旬,机会不多了,在有志者生命的关键时刻帮一把,可能就此彻底改变这个人的命运。

    班超当然知道窦家对他的恩情,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后半生相报。他深知自己从籍籍无名的誊文公一下子忝列将军,秩奉与乃兄不差上下,绝对是驾着祥云上来的,让他一时难以适应身份的转换,想起来就有笑。机会来得有点晚了,却又是如此突然!他随车一起回到兄长家里,立即将喜讯告诉随兄居住的老母,这是孝道。老母已近六旬,耳聪目明,整日不辍女红,听了班超被选拔即将西行,并不见多少兴奋,也只有些许分离的忧伤,几十年人生起伏,风雨如磐,风浪见得多了,心里自然平静如水,只吩咐告慰父亲再天之灵,安排好妻子儿女生活,就打发他赶紧回家让妻儿高兴高兴,真是慈祥的老人啊!他一回家就抱起女儿,往厨房里去找醋罐,妻子说指望你打醋都吃没调和的饭了,倒是前头的生意,今天有人要来取活。班超本想交给帮工的伙计,又怕怠慢了老主顾,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善始善终,再体验一下写字的感觉。他一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极力压住内心的激动,重新坐回写字台边,润好狼毫,饱蘸浓墨,一笔一画抄写起来。写到顺手时,真想虔诚地祭拜一下秦朝的蒙恬将军,是他在戎马鏖战的间隙,发明了狼毫这种美妙的笔头,让书写成了一种艺术的享受,再也不用硬竹签戳了。他这人就有这样特质,从激动到平静只要三口气,一旦入静,就能心无旁骛,专意专情。

    第三天下午,窦固家的管事来说帮着看好了城东的一个院落,宁静宽阔,蛮合司马的身份,适逢班超外出送活,迁官之事才被水莞儿知晓。这个贤惠的女人又惊又奇,又喜又气,又要在外人面前装镇静,似乎自己都清楚事情的根根筋筋,客气地打发了窦府管事,就趴在炕沿上流泪。伤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以前算命的说她是旺夫命,跟了谁旺谁,一下子又破泣为笑,暗想丈夫这****运说不定是自己给带来的。天下女人似乎有一个共同的美德,他们在丈夫有了成就后总喜欢主动分享,甚至比丈夫还高兴,也不管这成就与自己十竿子打着还是八竿子打不着。水莞儿以她十年相濡以沫对丈夫的了解,联系到班超前几天就停止接活的举动,估计是想给他个惊喜。

    把他家的,惊喜就惊喜吧,老娘我也受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被朝廷任命当兰台令史,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突然就喜从天降,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愿这次不要横生枝节。唉,跟一个不安分的男人过日子,还真要有驱云驾雾的心理准备,否则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真把人晃荡死了。知书达理的女人就是善解人意,她首先琢磨的不是丈夫向她隐瞒了什么,应该如何同丈夫斗气讨一个说法,而是想方设法为家庭营造温馨的气氛,让家里充满温情。她在院子里摆上案桌,焚了三根香,向老天爷磕了九个头,默默祷告老公这次能一路平顺。她把一双儿女叫到跟前,周密安排布置一番,晚上要为他们的爹庆贺人生大转机。

    班超把最后一批书简向主顾交接清楚,全身轻松,径自遛达到街上买些酒肉,打算晚上给家人一个交代。眼见得日影西斜,炊烟缕缕,他的心里又浮起浪花,想这想那,几次差点与路人相撞。离出征还有二十多天,这一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载,他要在这段时间搬一处好住处,把家里安排好,让妻子儿女今后衣食无忧,再也不为籴米的秤杆高低锱铢计较。人生奋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拜将封侯吗!拜将封侯为什么,不就是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吗!光耀门楣的事情波涛起伏,赶上哪天皇帝不高兴,一个圣旨就划为泡影,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而娶美妻、食膏腴、住大宅、置田产、穿绸缎似乎才是现现实实的利益。眼下自己怀里有美妻、膝下有儿女,膏腴田产惹眼,绸缎是不打紧的后话,只这院子马上就该换一个,这既是窦固将军的建议,也是自己心里的想法,有福要及时惠及家人,否则时过境迁,会降低幸福的感觉。这么想着就进了家门,儿子班雄破天荒等在门口,麻利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女儿则像小鸟一样扑进怀里,把嫩嫩的小脸往他脸上一贴,咯咯咯笑着说扎,妻子水莞儿已经准备好一桌菜肴,又把他买的牛肉切出一盘,解下围裙,洗了油手,客气地请他坐在上席,儿女左右打横,自坐对面,往四个酒盏斟上米酒,招呼儿女一道举起,齐敬班超荣任将军。

    班超原本想主动营造的惊喜气氛,还没来得及设关子,反倒让妻子给占了先,自然有点扫兴,正不知说点什么才得体,藏不住事的女儿透露了实情,他突然释怀了,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复又回敬妻子一盏算是道歉。水莞儿嗔怒又笑,被米酒呛了,咳得满脸通红,班超赶紧帮她捶背,女儿以为父亲打母亲,喊叫着“爹不好”。水莞儿一把搂过女儿,紧紧贴在怀里,笑得更开心了。儿子也跟着笑,笑妹妹不明就里。班超也笑了,笑得很灿烂,这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久久定格。到了夜间,酒劲儿上身的狼妇虎夫,相拥相偎,鱼水得欢,翻云覆雨,徘徊缱绻。十年的夫妻了突然间又如胶似漆,比平时更为放浪热烈,倒叫两人都意外失笑。水莞儿咬着班超的耳朵,说明天就给女儿断奶,看临走前能不能给夫君再怀上一个儿子。以前迫于生活的压力,她两个孩子都奶到四岁,怕生得太密了养不起。班家夫妇自行控制生育周期的行为,应该是中国最早的计划生育了,条件好就多养,条件差就少生,比任何的外来干预都自觉而富有情趣。

    一个男人的一生,有许许多多的选择,娶一个贤惠的妻子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在你贫困的时候她不离不弃,在你平庸的时候他温言温语,在你成功的时候他不娇不作,即使有朝一日你辉煌腾达了,她也会在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你。班超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修了多少世的男人,而这个女人的到来,还要感谢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就在他闯皇宫回到平陵不久,徐干上门说媒,女方是徐干妻子的姑家表妹,姓水名莞儿,年一十九岁,长得眉清目秀,温婉端庄,为人贤淑,略通文采,本来是从小许了京兆一大户人家的,只因那家公子前年举了茂才,放到左冯翊(今陕西渭南北部)任职,在那边攀上一门贵亲,已经圆房,但一直瞒着女方。水家最近才刚知情,本想告官,又怕毁了对方前程,到头来鸡飞蛋打,弄得里外不是人。再说那边官大,真的打起官司来,要么官官相护,要么拿钱说话,衙门的人原告被告通吃,有理的花钱也不一定能赢,所以息事宁人。徐干觉得班超以前被穷蹙耽搁,如今年龄实在不小了,合适的一时还真不多见,不妨考虑一下,况且水表妹先许的那家既然发达了,说不定真有旺夫的命呢,又何必计较她曾许过人家!

    不等徐干说完,老娘就替班超答应了。古代讲的儿女婚事,惟父母之命是听,媒妁之言传情,圆房之前不能私下见面,哪有什么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浪漫,否则一千二百年之后一出《西厢记》,何能风靡神州南北!既是双方同意,接下来三媒六聘,各种礼数俱到,只是老大班固当时尚未娶妻,周公礼制有“大麦不黄小麦不刈”的先后次序,班超又等了将近一年有了嫂子,才热热闹闹雇轿子抬人。这期间他已经从扶风搬到洛阳,曾经被放了一次鸽子的水家担心夜长梦多,托徐干催婚。班超把徐干拉到白马寺,当着佛陀发誓绝不做背约之人,只要嫂嫂进门,自己马上迎娶。其实他见过徐干的妻子,也打听过水家的门风,知道水莞儿兰质蕙心。他也急着拥抱佳人,只是书香门第,礼教传家,不能让人说三道四。他曾多次梦见媳妇的模样,一直朦朦胧胧,不是隔着厚纱,就是溶在水里,总也不见真容,直到进了洞房,急猴猴挑起红盖头,才发现水莞儿还真是个尤物,红烛映照的粉脸,羞赧娇媚,楚楚盈情,娥眉轻转,唇启红云,眸里闪黛珠,乌发绕白颈,一把揽住柳腰,已是魂销香醉,意远爱深,手重了怕伤着,口重了怕碰着。感谢老天眷顾,在乡间给他存了个大美人!

    三十岁的水莞儿其实心里是矛盾的,抱住丈夫就不想松手,生怕这一松手,就再也享不到那带着野性的温存了。她的这种担心似乎也是冥冥之中的暗示,若是她此时能够确定班超一去三十年,恐怕拼了命也要拦阻或者随后寻了去的。正是风韵凸显的少妇,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舍不得,舍不得夫君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觉得班超当不当将军已经不是那么重要,钱多钱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朝夕团聚,享受一颦一笑一呼一闹之间的乐趣。但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天下,扬名立万做官封侯是口口相传的价值取向,是每个男人追求的终极目标,是其家族子孙后代身份贵贱的标签,也是女人能否衣着光鲜抛头露面的前提条件,加上女人又是爱攀比的,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人上人呢!因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从四德里没有女人的地位,奋斗也没有意义,那些周公孔圣董仲舒之流的为大师者,莫非都不是娘胎里爬出来的,咋皆以作践女人为教化,规定了女人的一切就只能靠男人赏赐呢?

    至于搬家,水莞儿的意思还是一动不如一静,夫君能东山再起且比以前秩高奉厚,说不定这住宅还是风水宝地呢!她听说东市达官贵人云集,脂粉膏腴浓艳,车旌华丽,轿夫张狂,一家比一家势大,奴婢都是拿主人家的地位论高低,动辄马头相抵互不相让,不少咱一家垫底。再说夫君出征后又不在家,小孩出门玩耍碍着谁了,人家随便甩个脸子,都不是省油节火的角色。现在住的这个院子是夫君在兰台供职时买的,三间上房住人会客,东厢为厨,西厢储物,门口的誊文舘关张后可以给儿女做书房。这条街在西市算是好人家聚集区,周遭虽是人多院杂,也多是正经平常人家,相互熟悉,少有算计,住惯了,彼此也会有个照应,过几天将军牌子再往门口一挂,不说显摆吧,街坊都高看咱一眼呢!

    班超理解妻子的意思,她的话绝不是口不走心,没有不依的道理。她是想保持低调,不想过于张扬。人在穷蹙的时候适当高调,基本上属于打肿脸充胖子,为的是别人高看自己一眼,在狗眼看人低的社会环境下成全自己的营生;人在发达的时候适当低调,有利于给人谦逊的印象,不会拉过多的仇恨,保护的却是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是因为做事太过张扬惹祸的,你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把人得罪了,由于羡慕嫉妒而引发的仇恨,一旦遇上什么暴风骤雨就会要了你的命。世间的道理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又复杂,关键看周围有没有盯你的眼睛。班超这次平步青云,不服气的肯定大有人在,低调总比高调好。于是两人商定,两日后带着孩子回扶风祭祖,顺便看望水莞儿的父母,也算衣锦还乡。

    洛阳到扶风虽然官道畅通,但隆冬季节凛冽的西北风,还是让家人叫苦不迭,有时坐车太冷了,班超就动员一家跟车走路,自己背着女儿,走一程暖和一些,再回到车厢。这一来一回十多天就过去了,其间也去了徐干家。徐干刚升任郡府监狱的廷尉,家宴上嘱托师兄常捎书信,给他分享西域的风土人情。水莞儿则和她的表姐窃窃私语,一会儿眼泪一会儿笑声,甚至故意提高嗓门,要班超走之前多辛苦,被窝里多体恤自己的女人,听的他和徐干都红了脸,笑说女人的世界总比男人富于感性。这时,有个狱吏来报,说有一个叫李兖的囚犯越狱后抢了一匹马逃跑了,问要不要追。徐干说怎么不追?快去追呀!打发了狱吏,却一点也不着急。班超说贤弟有公事,愚兄也不便打扰,就此告别吧!岂料徐干说没事,他们追不上,咱继续喝酒。然后压低声音告诉班超,那个李兖是个止奸亭长,因为值夜时按规定查验一个大人物的车驾,被栽赃陷害,蒙冤入狱,我想为朝廷积点德,故意放他一马。

    班超看到徐干一脸义气,敬了一盏,什么都没说,一切都在酒里。回到洛阳,离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都尉府派人送来三个月薪俸和缁衣、战袍、甲胄、短刀、宝剑、干粮袋等装备,宁静的小院一下子紧张起来。临别前一夜,夫妻俩在被窝里说了好多体己,水莞儿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夫君,咱俩结合十来年,一直没有分开过,你是三天雨水两天云雾,从来不曾断顿,你去了西域我不在身边咋办?你会不会想我?班超轻轻地捏着妻子的****,几乎不假思索地说,给你攒着,等回来一并还给你!水莞儿吃吃地笑着,说憋久了会生病的,见有那些顺眼的暗娼,不妨把她当做是我,放点雨水也是应该的。班超用舌头堵了妻子的嘴,这一夜几乎都没睡着。

    憋了好久都没下的雪,竟然纷纷扬扬,把中原大地染成了白色,像是要留出征的将士在家多待几天,宽解安慰一下恋恋不舍的家人。但是军令如山倒,就是下刀子也要出发,何况明帝已经派了三公九卿冒雪来到城门,一碗烧酒壮行,前途风雪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