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试手

郎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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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洛阳到凉州的州治武威(又称姑臧),小三千里云月,经州过郡,山峻岭高,官道逶迤。班超一行人马跟着窦固和耿忠两位侯爷的马车,穿着厚重的甲胄,顶着凛冽的西北风,越往西村庄越少,人烟越稀,而风向渐渐变成西北,吹到脸上像针扎一样。班超的身体素质很好,又从小练武,并不感到太乏。但他不会骑马,和他一样的还有几个人,窦固将军特意给他们安排骑骡子,并有专人牵着。这个照顾本来颇见用心,但一上路班超就听到有人议论,说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骡子虽然耐力好,不驮粮食驮娘们,娘们到了阵地前,不用枪头用****,云云。这些人还真有文化,编排得挺顺口,也不怕他们听见,好像是半个眼睛都看不上他们。这让班超很生气,生完气就郁闷,郁闷完就惭愧,就觉得无脸见人。

    仔细琢磨一下人家的风凉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要带兵打仗的人不能跃马驰骋,那还有什么威严!所以他只在骡背上煎熬了一天,就在函谷关驿站让人换了马。好在他从小练过马步,稍稍适应一下就能坐住,到了第三天,他让牵马的士兵跟在后头,自己掌控坐骑,其间多次扯着马勒上不了正道原地打转,还有两次从马上掉下来。休息时窦固下车小解,发现他满身是泥,嘴里直哈热气,和打冷颤的军官形成鲜明对比,一问才知究竟,却也开眼颔首,劝他不要太过着急,到了凉州大营,会专门进行骑马作战训练。班超说他是笨鸟先飞,忍着腰酸腿困裆疼继续练习骑行,第五日竟然能人马一体自由驰骋,把几个先前笑话他的军官远远甩在后面,及至到了凉州大营,他已经请董健重点教他马战了。

    班超与董健,可谓不斗不相识。窦固将军带领的参军幕僚二十几个人,有文有武,也不乏文武兼备的,加上随从的亲兵马弁仆从近百人,只用了二十一天,赶大年三十到达武威,一路虽说晓行夜宿,住的都是驿舘,但长途跋涉下来,还是很疲惫的,大家泡了个热水澡就来参加除夕大宴。窦固虽然籍属扶风,但是在凉州成长,又长期驻屯凉州,所以到了凉州就等于回家一样,处处显出主人的好客和随意,只象征性地喝了几觚就回房休息去了,耿忠也不想在年轻后生这里当灯盏,借故离开,让大家无拘无束自便尽兴。汉代的官场和军营,等级制度还是很严格的,公开场合见了上官,都必须恭恭敬敬,但到了酒会赌场妓院,谁也不在乎谁,特别是那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壮士,更是不把没打过仗甚至靠血统关系上来的所谓上官当什么菜:你要管我,得拿出管我的本事来!

    酒至半酣,一些屯军军官就找新来乍到的幕僚从事们斗酒。大家深知西凉人豪爽好饮,久居京都的人根本不是对手,于是纷纷退避三舍,不敢接茬,这就招得提议者很不高兴,觉得京里人看不起他们,长史郭恂上前劝解,被军侯董健直接将了一军,说是从酒品看人品,从酒力看战斗力,你连几觚酒都不敢饮,还怎么敢在将军大帐里指手画脚!郭恂被一个曲军侯这么一激,哪里肯认怂,就你一觚我一觚对饮,可是西凉酒洌,没喝惯的人根本撑不住,几个回合下来,已经醉卧在榻。按说董健赢了,就该借坡下驴,可这家伙在一帮弟兄的喝彩声中也把持不住,嚷嚷着还要找人应战,甚至指着班超要求对饮,说大将军帐下,你俩一个长史一个司马,是主要从事,现在他倒下了,你敢不敢上?

    班超首先示弱,连喝三觚,表示甘拜下风。董健觉得这根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也连喝三觚,定要决出输赢。班超本来有量,加上董健已经喝多,两人就打了赌,赢家可以任意惩罚输家,结果斗到二十多个回合,班超已经上头,舌头也大得绕不过弯儿,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忽闻一阵哄笑,董健先他倒下,吐了一地。有人闹着要董健学狗爬,他心里清清楚楚的,就是眼睛睁不开,舌头也不听使唤,被人抬到宿舍。一觉醒来,已是公元73年元日下午,过去的一年翻篇了。

    班超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炕边的董健,郭恂站在地上,身后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屯军军官。一股冷风吹来,他的脑袋清醒许多,揉揉眼睛坐起来,喝了点热水,觉得嘴里还有酒味,想起昨晚的事,举手向大家致歉。董健说司马大人也太能喝了,以前从关里过来的军官从没把他喝趴下过,他绝对的服了。当下要行下跪礼向班超赔罪道歉,被他一把拉住:耍呢么,何必认真!董健表示儿子娃娃说话算话,司马大人你愿意咋罚就咋罚,我绝对认领。班超看他一脸诚恳,想了想,故意卖个关子,说罚就要罚狠点,省得印象不深记不住。董健马上红了脸,赔话说学狗爬已经很丢人了。原来西凉军营的汉子们闹酒,以惩罚输家顶瓦片、学狗爬、脱裤子为乐,所以一再求饶不要让他脱裤子。班超摇摇头,击了董健一拳,请他找一个马战最好的人,教自己马上抡刀使枪射箭的本领,必须要自己满意才算完。不等他说完,后面就有人喊叫:这还找求谁去,董升达就是最好的!

    在学习马战的这些日子,董健教的很认真,班超也学的很刻苦,因为班超字仲升,董健字升达,都有个“升”字,俩人就结拜了兄弟,成了朋友。这个小班超九岁的西凉汉子,身高膀大,粗眉黑脸,与匈奴人有杀父之仇,他在很小的时候全家被匈奴人掠去,他跟着父亲放牧,喝马奶长大,母亲则被当做战利品送来送去,最后不知所终。十五岁那年夏天,部落里组织年轻人练射,没有找着猎物就拿他父亲当靶子,头人的箭射到哪里,其他人的箭必须跟到哪里,否则就被拿去当靶子千箭穿心,让他负疚的是父亲的心窝上还扎有他的一箭,于是在葬父时,他往自己大腿上刺了一箭,让鲜血汩汩流进墓穴,算是向父谢罪。匈奴的体制是全民皆兵,所有的男人都必须时刻准备打仗,所有的女人都时刻准备为打仗提供兵员。这种国策时至两千年后的信息时代,仍然在一些国家实行,自是有它的优点,但野蛮成性、毫无人伦,拿活人当靶子总是与人类文明发展相悖的,是播种仇恨的。董健这个被掠来的“野种”,一闭上眼就能想起父亲惨死的情形,十八岁那年一次与汉军的交战中,瞅个机会一刀砍掉封都尉(高级军官)的脑袋,挑在枪尖上,纵马奔了汉营,他的名和字还是到汉营才取的。

    董健马术精熟,从飞驰的马背藏到马腹,一跃就能骑到旁边的马上,力气尤大,擅使一把偃月马刀,重六十多斤,砍碗口粗的柳树如削秸秆,拍百多斤的黄羊一刀成饼,又能拉得大弓,射箭射得又远又准,十多年来,抗匈奴,平烧裆,每战必勇往直前,一路从士卒升到曲军侯,凡有缴获大都分给下属,在屯军中颇有好名。令班超心悦诚服的是董健指出了他自小所习练的武术,花拳绣腿太多,只适合健身卖艺,与敌人格斗不行,打仗要的是一招致命,你不在第一时间弄死对方,对方就在你眨眼间弄死你,没人看你的动作好不好看、标准不标准,战场的态势瞬息万变,打散、被困的事情常有发生,就是位高权重的指挥官,关键的时候也必须能自保等待救援,没有一定的单兵作战能力是不行的。班超服他了,当下就要拜之为师。董健嘿嘿一笑,说自己虽然没有文化,但尊卑上下还是知道的,你我兄弟相称我已经高攀了,教将军马上厮杀格斗是愿赌服输,打死我也不敢称“师傅”。

    早春的西凉,原野还笼盖着厚厚的雪被,放眼望去没有一丁点绿色。驻扎天水的美阳侯耿秉老将军立功心切,连续给朝廷上了三道疏,请求利用匈奴粮荒草缺的季节开战。耿秉是耿忠的堂兄,也是扶风人,祖籍在汉武帝刘彻所葬的茂陵旁,累世武将,精通兵法,也曾在西域战胜匈奴,部署屯田,多有建树,颇得明帝喜爱,这次讨伐匈奴,他是另一路大军的总指挥。以窦固对明帝的了解,他估计朝廷很快会照准,事不过三嘛,不能太不给老将军面子。但从战场的态势来看,眼下并不是攻击匈奴最好的时机。匈奴人在漠北冬窝子所储备的草料还足以支撑,放出的多批探子都没有找到匈奴的影子,如果一味向北推进,寻找匈奴人决战,犹如老虎吃天——无处下爪,而且大军一动,马要食草,人要吃粮,眼下又是天寒地冻运输困难,军需供给是个大问题,一旦粮草不济,军队不战自溃。根据经验,匈奴储草每年四月就吃空了,就会像候鸟一样向相对暖和一些的南方移动,不几天就会活动到汉军的眼皮底下,那时以逸待劳,占尽便宜,而且天气转暖,冰消雪融,草木泛青,饲草可以就地解决,军需运输压力也小。

    窦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耿忠,又让幕僚从事讨论对策,最后决定于二月庚寅松柏木生之日,将分驻在张掖、敦煌、祁连、阳关等地的骑兵经酒泉向玉门关移动,构筑好牢固的防御体系后,积极寻找战机,稳扎稳打,并以耿忠为先锋,亲自带领前部军,把班超配给他,让他多调教调教。该部的温校尉(相当于现今野战军军长)是个世家出身,少年得志,比班超小几岁,人如其姓,他很欣赏班超在多数人喝酒赌钱的正月,仍********习练军事、琢磨打仗的专劲儿,称班超是个有大抱负的人,班超则一再强调自己是个新兵,要跟温校尉学习,俩人没几天就熟悉了。

    果然不出窦固将军所料,西行大军刚到玉门关,太尉府(相当于现今的国防部)的命令就飞传过来,督促西出天山、直捣务涂谷(今新疆吉木萨尔)。窦固明知太尉府那一帮人根本不了解前方的情况,都是秉承皇帝的急功近利,受了耿秉将军的忽悠,纯粹是瞎指挥。由于这些人的瞎指挥,朝廷每年不知要靡费多少钱粮,前方的将士要吃多少苦!无奈军令如山,不得不从,抗命比打了败仗还罪大,下狱论死都是轻的。于是他留一部在玉门关作预备队,建立巩固的军需供应体系,将大军分成三拨,保持纵马一个时辰的距离,梯次前进,后军到,前军进,步步为营,仍以骑都尉耿忠为先锋。耿忠可能是耿氏军事世家性格最好的一个将军,与他那位急火火的堂兄耿秉完全不同,不急不慢,不温不火,成天笑呵呵的,常常还说些笑话,与他一起行军一点也没有辛苦的感觉。

    务涂谷位处天山东部,夏秋水丰草茂,冬春风大雪多,农牧杂间,是一块富庶地方,因为离匈奴的主要活动区域较近,北匈奴几百年前就在这里设立了车师后庭(又称车师后王国),作为沟通匈奴与西域的门户,与设在交河城的车师前庭(今吐鲁番境内)南北呼应,控制西域各国。因此,攻下务涂谷,就等于掐住了匈奴在西域的咽喉,意义非凡。但务涂谷南有天山主峰博格达阻挡,北有卡拉麦里山丘依托,西部是开阔的平缓原野,眼下都由匈奴人盘踞,而东部只有狭窄的山谷可出蒲类海、伊吾卢(今哈密),通达河西,绝对是易守难攻,何况这里是匈奴在西域的政治军事中心,必有重兵把守,岂是轻易能够得手的。班超理解这次使命的艰难,一切都寄望于将士竭力用命。不过他看耿忠老将军不动声色的样子,好像并不着急,就一再用眼神试探,想知道侯爷对进攻务涂谷有多少把握。

    耿忠自然是看出了班超的心思,就是迟迟不肯点题,到了中午,利用埋锅造饭的机会,才将班超扯到一边,告诉他上伐谋,下伐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不好难成事,谋再好也未必成,打仗的事无常理,无可无不可,一看天,二看势,三看兵,四看器,而谋略乃是对这四方面因素的把握和应用,肉搏是下下之策,往往又是取胜关键,一旦短兵相接,相互厮杀,你死我活,瞬息万变,常常绝处逢生,倏忽见输赢。班超觉得老将军天上地下,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孙武的兵法,还是没有解开他心头的疙瘩。他想着上官自有上官的考虑,也不再打问,只是利用一切时间,仔细查看地图,研究地形,要把通往务涂谷的山高水低、漠荒壁野全都装进心里。

    接近伊吾卢的时候,忽有哨探来报,发现大队匈奴骑兵,在哈里尔河岸一处长红柳的河滩扎帐做饭,凿冰饮马,约有两千余众。耿忠一面派人飞报窦固,一面令温校尉派人监视。班超自告奋勇,温校尉让他带着董健的曲队迂回前进,摸清情况,及时传递,不要打草惊蛇,等待大部队到达再战。班超得令后,即刻带队纵马疾行,顺一段一段洪水冲出来的小沟摸到敌军侧翼,在一个长有一里半的小沟里偃旗勒马隐蔽下来,然后亲自带人摸到沟口侦查。沟口到匈奴人最近的帐篷也就两箭之地,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清楚,但匈奴人在高处放了一个明哨,来回走动,限制了侦查人员抵近。必须摸掉他,还不能引起大的响动,重要的是还得派一个熟悉匈奴语言的人,换装顶替戳在那里,应付匈奴人的招呼,让匈奴人不生疑心。

    班超问董健,有没有好办法。董健嘿嘿一笑,打个手势,就有人送来套马索,然后学声鹧鸪叫,把那匈奴哨兵吸引过来,突然抛索套脖,顺势拽拉,直接拽倒在沟边,使劲一勒,那哨兵的小腿踢腾了两下,立时挺直,然后就扒了其行头,给刚才送绳索的骑士穿上,“替匈奴放哨”。董健这一连串动作,娴熟麻利,一气呵成,简直把班超看傻眼了。他高兴地给了董健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要爬上沟沿亲自侦查,董健摆手劝阻,然后自己爬在沟沿与来回走动的“哨兵”对话,主要用手势,偶而也用匈奴语低声哇啦哇啦,回过头告诉班超,帐篷一百二,每帐驻兵约二十,大多数集中在靠西一里左右的河湾里,河宽五六丈,河面盖着厚冰,匈奴人正在喝酒吃肉,不时有羊肉的膻味随风飘来,看样子还没有发现汉兵的动向。如果这时能来个大包抄,从河两岸把匈奴压缩在较小的空间,绝对连锅端,可惜人马太少了。

    “要不要突进去杀他一阵?”

    “好我的兄弟,你欺负我没打过仗啊?”

    班超嗔怪地击了董健一肘,蓦然想起“瞬息万变”、“兵贵神速”、“迅雷不及掩耳”等兵法术语,觉得眼下倒真是个机会。只是不知道匈奴人为何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扎帐,附近还有没有别的部队。他一边差人向耿忠温校尉传递军情信息,请求后队跟进,一面与董健商量设伏诱敌,在这小沟里打他一仗。这条沟虽然不长但拐了几个弯,完全是洪水冲出来的模样,沟尾斜坡伸向茫茫戈壁,沟口最深约四丈,两面峭壁露出一层沙土一层卵石的茬子,一碰就会滑落,只有很少几个地方比较平缓,人马可以攀登,整个地形好似硕大的木楔,具备三十六计中“关门捉贼”的基本要件。董健的意思是他带几十精骑,乘敌不备先冲一阵,等敌人反应过来就佯败退回沟里;在他出发的同时,班超把大队人马悄悄开上小沟两岸,强弩大箭伺候,等敌放马进来一批,弩箭齐发,射住后队,然后两边一起压下,向沟尾呼啸而去,由他在沟尾接应,也不恋战,得手就向主力靠拢。

    班超觉得董健的想法是一条好计,但这里的地形只是小利,无大险可凭,必须有机会之利方为可行,因为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万一蜂拥而来,突破我防线,我方即刻处于下风,双方都是骑兵,运动速度很快,一旦厮拼,难以应付,就算逃回大营,已经挫了汉军锐气,如何面对两位侯爷。不如先行部署,等待大队杀到,敌军倾巢出动,过去大半,然后再诱敌进沟,狠狠地咬他一口,再与大队汇合。董健深以为然,给班超竖了大拇指,于是立马吩咐下去,全队退到沟尾,只留五十精骑,准备随时行动。正在这时,派出的联络兵带着另一曲人马摸上来了,军侯是霍延,说是半路碰上的。原来耿忠在班超出发后不久就派霍延接应,说是大军据此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马上就会发动进攻。

    霍延是董健的好朋友,温校尉曾经比喻他俩是“胡萝卜不零卖,一卖都是一把的”,打仗时总是互相关照,不把对方独自放在险地。关于这俩人的关系,还有一个少有人知的秘密。有一年霍延得了疟疾,病得快死了,叫董健通知他家人。董健到他家门口转了转,根本没进去,而是多方打听能救命的良医,遇到一位道长,说祁连山有一种青草能治疟疾,但过了采收季节。董健也不管那么多,骑了两天马找到采药人,背着那个老药师爬到山顶,找遍半架山采了一点点,老药师说够不够就看造化了,你快回去吧!董健二话没说又骑了两天马赶回来,亲手为他熬汤服用,才救了霍延一条小命。病好以后,霍延大恩不言谢,直接捎信给家里,想把自己的小妹嫁给董健,父母也同意,不意被董健一口回绝,气得霍延将董健拉出去揍了一顿,说自己妹子长得一朵花似的,你个黑不溜秋的浪子还有啥弹嫌的!可不管拳打脚踢,董健就是不还手,也不吭气。后来打仗,董健胯上被匈奴人刺了一刀,眼看就要跌下马去,是霍延赶过来架住匈奴马刀,才使董健逃过一劫,趴马背上逃出激战漩涡。

    养伤的时候,霍延去看董健,董健趴他臂上哭了,说他小时候见匈奴人轮奸他的母亲,扑上去拼命,被一个壮汉一脚踢出好远,疼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成年后也很想有男女之欢,也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有一次跟老兵去逛窑子,结果很败兴,窑姐儿说是性太急了,点不着火也是有的,要他过几天再来,这个实诚的小伙子一连去了好多次,都是无功而返,后来那窑姐儿白拿许多钱过意不去,建议他找个郎中好好看看。他访遍凉州郎中,花光自己拿血和命换来的所有钱,才有一位老先生劝他别治了,治也白治。从那以后,霍延就不再在董健面前提女人了,可是对董健却更加关心。他家就在凉州城里,有时能请假回家,每次回来都给董健带好吃的,还将他的衣服拿去家里缝补,董健就跑到霍延家拜了老人为义父义母,还要和霍延一起奉养老人,这俩人就真成兄弟了。据温校尉长期观察,董健勇敢胆大,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他怕的,他手下也没一个怕死的,就是好赌,常把自己的钱财让部下赢得干干净净;霍延心细,考虑问题比较全面,经常帮部下解决实际困难,但过于抠门,谁想喝他一口酒都难。这俩人互补,的确是少有的搭档。班超估计今天也是他们前脚出发,霍延就主动要求跟来的。

    霍延雪中送炭,来得正好,太好了!这下有五百多人马,真可以演一出关门捉贼的大戏了。而且霍延又带来一百斤桐油,和董健曲队的加起来有二百多斤了,够烧一通大火,给他布阵增添了新的信心。他立即重新部署,让董健领五十精骑在沟口隐蔽待命,其余人马全部从沟尾退出,将马匹隐蔽在低阴处,然后马衔爵,人衔枚,弩开机,箭上弦,多拣拳头大的石头,腾了炒面袋装沙土,沿两边沟沿卧倒布防,重点防御缓坡地带,只要不出大声音,河滩的敌人是发现不了的,骑兵变步兵;令霍延组织四十匹战马,每二十匹一列,鞍辔连锁,形成“马墙”,代替栅栏,直接列在沟尾,只留一边缓坡为“安全门”,待董健的马队冲出后,立即向前驱动马墙封堵沟道,使敌人无法逾越,万一有个别漏网之鱼,让董健回马扑杀,决不能让一个敌人跑回去,透露汉军阵情;再令功曹将装桐油的布袋连接起来,点燃火绳,随时准备引燃油袋,只等时机成熟,便让这条小沟前有无法逾越的“马墙”,后有熊熊燃烧的火海,变成匈奴的大坟墓。偏偏在这个时候,匈奴人要换哨,新来的哨兵被假哨兵搂着肩膀捅死了,但很快底下有人朝这边喊叫,假哨兵暂时以“解手”应付,但缓不了多时,很快就会引起敌人怀疑,只能提前行动了。

    班超第一次指挥战斗,有点紧张,有点激动,最典型的表现是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牙关咬得紧紧的,用中气往上提****,但关键时刻,他还是表现出当机立断的将军作风。他命令董健立即出动,尽量在敌人的营地多盘桓一些时间,以骚扰为主,不要去的太远。董健跳上坐骑,大刀一挥,身被铠甲、手执钢刃的五十员骑士风驰电掣,一溜烟冲了出去,突入匈奴的营地,见人就杀,见马就砍,如入无人之境,那些手里还抓着肉块酒嚢的匈奴人,没等得及反应,就带着一脸惊愕去见阎王了,滚落的头颅碰上猛扑的马蹄,发出橐橐的声响,瞬间被踢得脑浆满地,被砍伤的战马也乱嘶乱窜,扯倒了帐篷,踢翻了锅灶,有的竟滑到河面的冰上挣扎,匈奴营地立马乱成一团。

    然而,匈奴人毕竟是在战火中出生、在马背上长大的,面对突然遭遇的袭击,有点受惊,有些慌乱,但却没有恐惧,一个个迅速操刀上马,就同汉军厮杀起来,一时间矛戈映日,旌旗遮天,喊杀声震得沟壁上的小石子刷刷直掉。站在沟沿远远看着的班超,心不由得揪紧了,眼见几名骑士被匈奴人砍下马去,壮士捐躯,而他一点也帮不上,心揪得更紧,以至于手心都湿了,想尿。好在董健的人马并未有大的损失,他们交替掩护,且战且退,一直退进沟里三四十丈,才奔马逃向沟尾。匈奴人那肯善罢甘休,纵马穷追不舍,鱼贯而入,塞了半条沟,等到怀疑中计,勒马欲退,显然为时已晚,钻进汉军精心布设的口袋阵了。

    班超马刀一指,几百只弩箭齐发,当下射死几十人马,再令功曹等人把点着的桐油布袋往这些死尸伤马堆上一抛,立即熊熊燃烧起来,封住了沟口,跑到沟尾的董健边跑边招呼霍延,等他的队伍一出,霍延就将两列“马墙”推了进去,死死地堵住了沟尾,有追得快的来不及勒马就被撞翻踩在马蹄下,匈奴人就是砍伤了头排的马头,那“马墙”也是扯不开口子,后排推着前排,像战车一样缓慢向前移动,根本停不下来。匈奴人第一次看见汉军用“马墙”做障碍的阵势,霎时傻了眼,只苦于被困在短短的小沟里,头顶飞石如雨,利矢若风,瞬间成了钻进风箱的老鼠,挂在网上的鲫鱼,进又进不得,退又回不去,上又上不来,后悔刚才没吃饱肚子就等着绝命。汉军是关起门来打恶狗,又不和敌人接触肉搏,一个个兴高采烈,没想到骑兵变成步兵原来是这样的打法,跟玩儿似的。班超要求大家瞄准了再射,看清了再砸,眼瞅着匈奴人一个个歪过脑袋掉下马去,他不住地叫好,发现残敌想组织起来做困兽之斗,他自语了一句“做梦吧你!”用力将指挥刀投下去,正好穿进匈奴指挥官的后脖,然后高声大喊,叫士兵扬沙抛土,用脚踩沟沿,致使沟里变得乌烟瘴气,匈奴人连眼都睁不开,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以致马头相撞,刀戟互伤,鬼哭狼嚎,一会儿全被石头砸成了肉泥。

    就在这边打得热闹之际,耿忠将军的前部已然杀将过来,窦固将军的主力也随即赶到,,匈奴人一看汉军势大,不可抵挡,就调转马头争相逃命,跑的慢的,即刻就成了烂肉,不想死的,举手当了俘虏。原来匈奴早已知晓汉朝发兵的消息,只不知窦固已经抵达玉门关,这只匈奴部队本是西南呼衍王亲自带领去偷袭敦煌的,走到哈里尔河边突听巫师说南下危险,呼衍王又不肯罢兵,踌躇之间,就在此扎营暂留,没想到被汉军发现。耿忠老将军一见到班超布的口袋阵战,先是惊愕得“呀呀呀”叫了几声,旋即又暗暗称奇,由衷地赞了一句“干得好”,就指挥大队追匈奴去了,嘱咐班超他们打扫完战场向伊吾卢靠拢。

    耿忠走后,班超突然觉得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怕了:要不是大部队及时发起攻击,万一敌人像蚂蚁一样扑上来,他的部队被反包围在小沟两边,恐怕就剩下与敌人同归于尽的选择了,战场的复杂实在是超出原先的预料。感谢上苍的庇佑,感谢大部队的排山倒海,给他险中取胜的机会。他这时才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笔下生风的抄书匠了,真真正正,他的身份从此换成了血雨腥风里的战士,一名汉军的指挥官。所以他要站起来,立直了,把屁股上的沙土怕打干净,长长的舒一口顺气,心里跳跃着四个字:我们赢了!再看看身边笑得嘴都合不上的董健,和帮他找回了指挥剑的霍延,看看在横七竖八的敌尸中间取刀拔剑打扫战场的骑士,他们喊着、叫着,给忙得焦头烂额的功曹报数,好像一群玩野了的孩子,一时不知如何下达命令。

    战场的胜利实在是太让人激动了,比接到兰台令史的任命激动得多,比听到让他当假司马的消息激动得多,甚至比那个新婚之夜还让他激动。他突然想起妻子,很想与她分享自己的成功,俄顷又觉得不能让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知道战场的残酷。他又想起父亲班彪,曾在一个冬夜的油灯下,给他讲述祖先在娄烦坑杀匈奴的故事,那情景与今天他在这里“沟杀匈奴”的情景,是何其相似,何其如出一辙!莫非这就是先人英灵保佑,抑或是骨子里流淌的豪杰壮气?我们班家人骨子里就有藐视敌人的血性,这种血性绝不会以忍辱负重为借口,任凭别人欺负而毫不反抗,或者以韬光养晦为遮羞布,牺牲个人、家庭甚至民族和国家的利益,换取一时的安宁,而且血性是一种魂的传承,是渗透在种姓里的印记,它会因为你身处顺境而光大,绝不会因为你身处逆境而灭失!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名骑士匆匆勒马,报说匈奴人的大营里有许多给养,奶茶还在壶里,酒嚢也丢下不少,篝火上架着的羊腿正滋滋地冒着油泡,骨酥肉烂,那味道,实在是美极了!这个人叫田虑,是董健的军需官,一个烧裆羌种,长得高挑,黑脸高鼻,眼白比较多,最显著的特点是长头发老遮住半个脸。据说这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无弋爰剑是个从中原逃走的奴隶,在湟水上游的深山间躲避追兵时,遇到一个受了劓刑的妇女,俩人同病相怜,在山洞结为夫妇,后来生下了孩子,怕孩子看见母亲被割掉鼻子的样子吓着了,就把刘海留得很长,遮住大半个脸。孩子长大后为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也用头发遮脸,这习俗就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有一年朝廷派窦固监军平虏将军马武,率四万人去打羌首滇吾,时任屯长的董健和滇吾的猛士田虑杀在一起,两人大战几十个回合,没有分出个胜负,董健英雄惜英雄,就不忍杀他了,露个破绽拍马就逃,田虑紧追不放,到了汉军阵前,董健突然回头,将马刀猛抛出去,正好割断田虑马腿,人就栽下来被董健俘虏了。

    被虏后,田虑多次逃跑,都被董健追回,按律都斩几回了,但董健一直请求上级,执意要留下田虑,还找人给治疗腿伤,腿好后田虑还是要走,董健见实在留不下就给了一些钱,送他出关,希望下次不要在战场相见,没想到他过了两天又回来了,说感念董健仁义,不忍离去,愿意留在汉营,但提出一个条件:不打羌人!董健报知上级,获得默认,田虑就成了他的军需官。说是军需官,打起仗来也是不要命的主,而且一喝酒就说不服董健,当初是被设计陷害的,要和他上马论输赢。董健也不示弱,说打就打,谁害怕谁!酒后一笑,什么事又都没有了。班超很喜欢西凉军营里这种简单豪爽的人际关系,这不是多少金钱能够买来的。他也很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喝酒、猜拳,说粗话、骂娘,不管谁和谁有什么过节、矛盾,酒一喝睡一觉,第二天什么事儿都没了。

    田虑还有一大优势是粗通吐蕃和西域南部的语言,一般事情都能掰扯明白,加上鼻子又特别好使,好几里就能闻到肉香,这让班超对他印象深刻。这时听说有吃的,班超鼻子不由自主抽了两下,似乎真闻到呼呼的风里,杂着浓郁的羊肉膻味,紧接着肚子也咕咕乱叫。把他家的,饿了。经过半天的行军打仗,确实是饿了。他向马上的田虑道了一声辛苦,就让董健和霍延收队。

    “走,吃他娘匈奴的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