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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伊吾卢以南的(今吐哈)盆地,一旦进入盛夏,完全就是个魔鬼。白天热得像个焖锅,一丝不挂的太阳在头顶任性地炙着,滚烫的沙石在底下持续地烘着,走在沙漠的人马如同被放进烤炉的羊腿,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被烤成肉干。
与命抗争的第一要务是饮水,而人马按负重极限带水,也远远满足不了需要,必须雇骆驼专门驮水。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但承载能力有限。随着时间的推移,五峰骆驼所驮的羊皮水囊一个个被喝瘪,可人和马似乎都没有出汗的感觉,走一天连一泡尿都憋不下,人硬生生排出一点,裤裆那物件里头热辣热辣,沙堆上滋儿一声,鼻下一股骚味,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马条件反射尿一点,把头使劲摇晃着,蹄子在地上乱刨。看来动物的生理构造大致雷同,难怪人在骂人的时候往往说同类是畜生。
黄昏之时,突然起了大风,刮起的流沙就像海浪一样流动,把地上一切车辙脚印都掩得无影无踪,人就像飘在海市蜃楼中,连骆驼都要眯上眼睛;到了后半夜,风停了,气温急剧下降,又冷得像掉入冰洞,吸一口气都瘆得鼻骨酸疼。举头望天,深邃朦胧,冷晕如霾,星星似也远遁;低头看地,黄沙抹霜,蜥蜴探头,偶有骆驼刺生。马腿摇摆,坐骑像散了架,人头乱晃,腰背又麻又酸。郭恂、祭参等几个头一次出关的人都在咒骂: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咋就这么作践人呢!
这是从阳关通往鄯善(今若羌一带)的路上,最艰难的一天行军。班超和郭恂带着三十六名骑士,还有临时找来的骆驼客兼向导,在荒芜人烟的戈壁沙漠与天地抗争。他们要去联络鄯善,让其绝匈向汉。这任务很艰巨,富有挑战性,二百多年前张骞干过,走的也是这条路。因为不是武力解决,班超带的是一支轻骑兵,虽然人少,但是窦固将军让他从三千多人里挑选的战斗骨干,真正的百里挑一,光曲军侯就有两位,还有屯长两人(相当于现今的连长),队率六人(相当于现今的排长),最低的职务是什长(相当于现今的班长),绝大部分参加过三次以上战斗,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本来班超只想带董健做助手,但霍延一定要来,说他和董健“不零卖”,温校尉也说最近无战事,就让他俩都跟着你吧。白狐是他必带的译官,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伙了,跟什么人打交道都有两下子,心眼儿又活。在离开蒲类城的前几天,白狐请他送了一条有裆的裤子给粮栈黄老板,告其汉朝已经在七八年前就不穿露屁股的裤子了,并打开自己的外衣让其看,裤子确实不像匈奴无裆。黄老板发了半天呆,之后脸颊涨得通红,好一阵子才搔着脑袋说:还是汉朝好,你那个啬夫,我当了。困扰班超好长时间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祭参本来在窦固将军帐下做掌管地图的令史,却死缠硬磨要来,发誓哪里有战斗他就要去哪里,死都要死在立功的路上,不能负了自己对父亲的承诺。班超感念他一个世家子弟,对朝廷一片忠心,又担心他才二十岁刚出头,之前在太学读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不住祭家。最后还是窦固将军拍板,祭参成了他最小的队员。
在此之前,班超虽然从典籍里了解过一些西域的地理,也从没体验过这一日四季的奇特,正不解老天爷怎么会如此造物呢,向导来报,离当天的目的地甜水泉只有几里了,后晌因为刮风走了一些冤枉路,骆驼总是记着泉水的位置,大方向没有错,作为路标的三块石头找到了。班超正要招呼大家前行,甘英说听到一声怪怪的响声,大家都屏住呼吸,却再没听到。这时董健喊叫起来,说左方沙梁上好像卧着一头骆驼。过去几个人一看,不但有一头骆驼,旁边还有一个人,被沙子埋了半个身子,鼻孔嘴里都是沙,眼睛紧闭,用手一试,还有微弱的呼吸。大家觉得奇怪,在这茫茫的沙漠里,怎么会有一骑独行?拉骆驼的向导围着骆驼转了几圈,摸摸驼峰上干瘪的羊皮水囊,突然发现水囊下面还有一个褡裢,伸手去摸,全是针头线脑、梳子篦子、发卡别针之类小物件,还有几个纳鞋底用的锥子。
这时,向导“啊呀呀呀”地喊了起来,说是凭他的经验,一定是骆驼避风下卧时锥子戳破了水囊,水漏光了,人脱水了,刮大风时走到这里,人没精神掉下去了,骆驼又舍不得离开主人,就在这里卧着。田虑将自己水囊里仅有的水全部拿过来,给那人冲洗了眼睛、嘴巴、鼻孔,接着就往鼻孔灌水。那人被呛着了,咳嗽了一下,这才能略张嘴巴,弱弱地吮了些水。看样子能活!班超说带着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带到前面救活了,交给当地居民,没准就是附近的人。于是大家帮着将人架到驼峰上,拉起骆驼。刚要走,却有一匹驮草料的马卧下起不来了。白狐冷冷地说了一句,来一个,去一个,看这世道,没有白捡的便宜。大家也不管他,给行将死亡的马卸了重,匀给几头骆驼。
董健轻轻地抱了抱马头,捋了捋马鬃,似乎有一声微弱的短嘶,那匹曾多次驰骋沙场的战马就躺在沙堆上一动不动了。这是五匹备马中的一匹,还没到战场就挂了,不禁让人暗叹自己的命硬。其它的马像是听到了同伴的哀号,齐齐地嘶了几声。大家睹马思人,谁也没有出声。董健带头牵上坐骑步行,其他人也不好意思骑了。郭恂没话找话,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班超悄悄告诉他,马是骑士的半条命,你就不用勉为其难了。一行人昏昏沉沉走到甜水泉,突然听到鸡叫,一下子恢复了灵性。根据田虑的安排,人马都不能暴食暴饮,否则就会胀炸而死。
甜水泉是沙漠腹地的一片小绿洲,只有几户人家,西汉在这里设驿亭,才起的名字,因为绿洲中间有一眼涌泉,日夜喷流,水头有二尺来高,水质清冽,带有淡淡的甜味儿。西域这种情况不少,往往是在远离河流山地的沙漠中,突有一眼涌泉出水,吸引一户或几户人家傍水而居,繁衍生息。俗话说有水就有命,一点也不谬。不知从何时开始,月晕消退了,明亮的下弦月斜射过来,给小村庄披上了淡淡的银装。几棵大榆树护卫的泉源,是一个丈把方圆的小池塘,中间的水柱涌得老高,四散着泻下来,犹如一朵莲花,周边是卵石砌的塘岸,留下一个脸盆大的缺口,导引泉水缓缓流出,顺一条小渠渐渐远去。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因为受惊,扑棱棱飞出去,又悄悄的回到树上,看来老窝难离。
建于一百三十多年前的驿站早已废弃,半面被流沙掩埋,半面被居民用来养了羊和鸡,但门柱上石刻的驿亭标识,经长期风吹沙打日晒依然斑驳可辨。在驿站的左右两边,是沙枣、榆树和红柳杂间的树林,一座座低矮的农舍就掩映在树林里。有位居民或是被埋锅造饭的动静吵醒了,隔着门询问是什么人。一听说是汉军,悉悉索索了一会儿,就吱呀一声开了门。走出的是一位老丈,颤颤巍巍的举着火把,问来了多少人马,打完匈奴还走不走。班超上前唤了老丈,告之今日人少,只是打尖,过后大军就到,这次一定要把匈奴从西域赶出去。老丈盯着班超看了老半天,才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大伙儿说:
“老家终于来人了……”
老丈原是鄯善附近的屯兵,姓韩,京兆长安人,五十年前匈奴来得急,屯田校尉撤得仓促,许多屯兵拉家带口跑不动,就被匈奴人杀了。老丈当时刚娶媳妇不久,没有孩子,骑上马就跑,和他一起的还有另一家两口。逃到这里的时候见驿亭的人已经撤走了,又困又饿,身上没有钱也来不及带吃的,东望阳关之路,遥遥无尽,无奈仰天长叹,捶胸顿足,死不甘心。就在绝望之际,泉水边唯一的住户收留了他们,起因是屯兵曾教他种水稻,种了水稻有白米饭吃了,他感念屯军之恩。于是他们就在甜水泉落了脚。那户原住民是早十几年前从西边迁过来的,人很善良,与他们两家相处很融洽。起初他们就住在一起,种水稻,种麦子,种白菜,种胡萝卜,后来各自开枝散叶,孩子渐渐长大,分户各过,眼下已分成七户,四十几口人,相互都是儿女亲家。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盼着汉军回来,盼星星盼月亮,到如今他都七十多了才见,还以为大汉天子把这地儿给了匈奴,永远都不要了。
班超一听韩老丈称他们为“老家”的人,有些动容,说了许多热络的安慰话,问匈奴人来不来这里,打听去鄯善王治扜泥城的路是否好走。老丈说这里是鄯善的荒僻地区,匈奴平时也不来,三年两载来一次,来一次就抢一次粮,连鸡也抢。从这里到汉朝的阳关一路荒凉,一般人不敢走,但到扜泥城并不难走,几年前他去盐泽(罗布泊)拉盐巴,走过,西面三十来里有一条弯弯河,过了河再翻两座山,就有大路了,十里八里、三二十里就会见到人家,骑马快则两天,慢则三天,就能到。韩老丈的说法与向导之前的描述基本一致,班超就放心许多,可以让骆驼客回去了。
兴许是说话声音大了,惊动了更多的居民,大家纷纷举着火把出来探究竟,一听汉军到了,都显得很高兴。这时那个路上捡的人,嘴里弱弱地喊着水,田虑正要喂他,韩老丈突然扑了过去,不住地喊着“阳阳”,原来是他的儿子,几天前驮了些稻谷上阳关去粜,顺便买些家用物品,家里人正盘算着该回来了,不想出事被汉使所救。这也是缘分,韩老丈拉来儿媳和两个半大孙子,跪下谢恩。班超赶紧拉起,说受不起老人家如此大礼。居民们也围了过来,帮着把人抬到房子里,一番救治,终于苏醒。韩老丈就招呼大家扫舍做饭,铡草喂马。田虑上前说米已下锅,草料也够用,不劳老丈费神,你好好照顾一下韩阳吧!
等到人马洗刷喂食完毕,已是晨光微曦,居民们执意要“老家”的人到房子里歇息。盛情难却,班超与郭恂商量,恭敬不如从命,纵是地铺柴房,也强过露天帐篷,遂与郭恂一起躺在韩老丈的炕上。摸着老妇人扫了一遍又一遍的炕席,瞅着树枝苫泥的低矮屋顶,听着窗外咯咯的鸡鸣,班超一时难以入睡,虽然他已经很累了,眼皮不住地打架。他想房东韩老丈,想那个善良的独居土著感恩屯军传入水稻栽培技术的义举,想老丈听到“老家”来人时的兴奋,也想当年西域屯田安家的好几千兵民,在匈奴大兵压境时的无助、作难和最终家破人亡的凄惨,由此想到国家在西域弃与守的问题上,的确是做了一些不慎重、不明智和缺乏远见的决断……
西域之土,异常广袤,包括玉门关和阳关以西、以巴尔喀什湖、葱岭,准格尔盆地、昆仑山和费尔干纳盆地为界的中亚和西亚大部分地区。但这一带多是茫茫大漠不毛之地,河流山林绿洲等适合人居的地方较少,干旱缺雨,地广人稀,龟兹人口最多也只有八万,其它从几万到几百不等,大小有个城池,就敢立国称王,先过过王瘾再说,比较稳定的地方政权有三十六个,一度还曾出现五十个王国。诸国以天山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南部绝大部分分布在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周边,盆地南缘有且末、小宛、精绝、扞弥、于阗、皮山、莎车等国,被称为“南道诸国”,盆地的北缘有危须、焉耆、尉犁、乌垒、龟兹、姑墨、温宿、尉头、疏勒等国,被称为“北道诸国”,在盆地西南、葱岭一带有蒲犁、无雷等国,在盆地的最东端有楼兰(后称鄯善),这些国家语言庞杂,风俗各异,多以城郭为中心,居民务农为主,兼养牲畜,少有逐水草而居的纯牧业;天山以北有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乌孙,是六十多万人的大国,在他的西边是大宛和康居,康居也有六七十万人,而东边就是车师后庭和一些小国了,这些地方均与匈奴同俗,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这林林总总的国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匈奴的附属国,自西汉张骞开通“丝绸之路”以来,普遍对汉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制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位于天山以北的乌孙昆莫首先向汉称臣,并于公元前108和104年,两次迎娶汉室宗亲之女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汉王朝和西域各国的使者络绎不绝,商业贸易更是繁荣,汉帝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和麻织、缫丝、染缬等技术迅速传到西域乃至波斯一带,而西域及其周边的皮毛、地毯、乐器等产品以及胡麻、胡桃、胡萝卜、石榴、西瓜等作物的栽培技术逐步传到中原,极大丰富了“丝绸之路”沿线居民的物质文化生活,给各国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一时之间,人头攒动的长安城到处都晃动着胡人的帽子,也有不少商贾前往西方行商。由于货物贸易和人员交流的迅速增长,各个国家的国库得到了较大的充实。因此,“丝绸之路”是深受沿线国家普遍欢迎的友好路、通商路、富强路。
但由于这时匈奴在西域的统治还没有根本动摇,一些国家慑于匈奴的压力,故意刁难汉使,“禁其食物”,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史记?大宛传》),几个位于交通孔道口的国家,还常常“攻劫汉使”,以兵阻道。为保证商路畅通,汉发兵攻击兵匪一家的姑师(今新疆吐鲁番、鄯善、奇台一带)、劝降跟着匈奴起哄的楼兰(今新疆若羌一带),公元前102年直接远征大宛(今吉尔吉斯一带),取得决定性胜利,自此“西域震恐,都遣使来贡献”(《汉书?西域传》)。公元前101年西汉政府遂在敦煌到盐泽(今罗布泊)之间设立了交通亭站,在天山北道的要塞乌垒城(今轮台县东北)设置使者校尉,还在柳中、渠犁(今库尔勒)等处屯田,以保护汉与西域诸国间的交通孔道,为来往使者提供食宿和旅行便利,天山以南地区便基本掌控在汉朝手里。
公元前60年,匈奴发生大规模内乱,无力外顾,撤销了其在西域设立的“僮仆都尉”,匈奴西边日逐王率众到汉西域地方长官郑吉处投降,天山以北几十个原来的匈奴附属国,纷纷遣子为质,归附汉朝,西汉因此将原来的使者都尉府升格为西域都护府,任命原使者都尉郑吉为第一任西域都护,职务相当于关内郡、封国和侯国的都尉,秩比二千石,命其统辖西域诸国,管理屯田,颁行朝廷号令,诸国有乱,得发兵征讨,实际上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西域大吏。从此,汉朝正式在西域行使国家主权,“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工、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后汉书?西域传》)。此举对于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巩固,有着划时代的影响。
此后八十年,西域一直在西汉政府的管理之下。公元23年,葬送西汉的新朝皇帝王莽被杀,第十九任西域都护李崇与内地失去联系,匈奴乘虚而入,“略有西域”,横征暴敛,天山南道的大部分国家不堪忍受,纷纷要求东汉王朝恢复“都护”管辖,久受汉文化熏陶的莎车王康更是组织力量抗拒匈奴,保护着未及时撤离的西域的“故都护吏士妻子千余口”,并写信给当时驻防河西五郡的大将军窦融,希望早日恢复与汉的联系。公元29年窦融以东汉政府的名义,封康为“汉莎车建功怀德王,兼任西域大都尉”,统领西域五十余国。尔后莎车、鄯善、车师、焉耆等十八国又派人到洛阳“请立都护”,甚至将质子送到敦煌太守处,等待汉朝政府的恩准。
令后人想不通的是光武帝刘秀,竟对西域采取了“放羊”政策。唉,横刀立马打天下的光武帝,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作为的主,在他与更始帝刘玄争天下时,也是寸土不让,可是在西域的问题却是相当的糊涂,也许他嫌西域位置偏远,人口稀少,给朝廷也做不了多少贡献,甚至还要朝廷花许多钱赏赐、花许多功夫经营,也许他认为劳民伤财与匈奴争夺这一块不毛之地不值,也许他那天正好为后宫的争风吃醋不开心,而不长眼的下臣又急着上奏,正赶上他一举气话……总之,他这近乎儿戏的一句“由他自去”导致“丝绸之路”立即中断,汉与西方的人文商品交流也从此搁浅,汉朝政府经营西域八十年的成果付诸东流了……
一阵窃窃的私语,把班超吵醒了。他这个人睡觉很轻,带兵出来后警惕心更高。他眨吧眨吧眼,见身边的郭恂翻了个身,就蹑手蹑脚下了炕,拉开缝子粗大的房门,一眼就看见木架上挂着一只已经剥皮的羊,架下站着手拎尖刀的韩老丈,正同一个年龄相仿的老丈在比划,两个人脖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脸上却挂着笑容,而那个老丈手里牵着一只羊,羊头上蒙了块青布片,看样子也是要宰,被韩老丈挡着不让。俩人一看班超出来,似乎遇到救星,都要长官替自己说话。班超问了缘由,知是韩老丈已经让家家户户和面,自己亲手宰羊,要做羊肉拉面,犒劳“老家”的人,那个与韩老丈同命相怜的老屯军,说自己也是关内之人,****也有一份,非要一家宰一只,不能二只都让韩老丈家出,韩老丈觉得自己家羊多,年轻时还是屯军的什长,这次汉军又救了他儿子的命,执意大包大揽,两人互不相让,就这么争执起来了。
班超见是如此,不由得脸颊发热,眼眶发红,一时语塞,手足无措,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自己就是当年对不起他们的那个人。试想两个被政府遗弃五十年的老兵,没有愤懑,没有抱怨,甚至没有说一句遗憾的话,一见到汉军就视作“老家”的人,腾房子扫炕,杀羊做拉面,热情款待,这不是一般的厚道,也不是一般的宽容,明明是对亲人的感情,对“老家”的眷恋,只有亲人之间才是不计较你错我对、你长我短的。可我班超刚入西域,寸功为建,有什么资格劳烦两位老者和他们的后人,有什么理由享受这样优厚的待遇?他只能上前深深鞠上一躬,尊声“老前辈”,然后紧紧搂住两位老人。这时,他明显感觉肩膀上有热泪浸润,老人的身子在颤抖。
这一顿饭吃得很香,是班超离开洛阳以来最可口的一顿,特别是加了戈壁滩生长的蓬蓬草灰拉扯的面条,又圆又细又筋道,再拌上羊肉,浇点肉汤,加点葱头蒜苗,看见就流涎水。饭后,班超与郭恂商议,路途已经过了大半,不如在此休整半天,次日天明出发。遂打发董健叫上向导,带几个人往昨天走过的路上做一些路标,石头尽量堆多点,三五里一个,能走多远走多远,天黑之前务必回来;嘱祭参佯装逗鸡,仔细察看一下颓败的驿亭,准备修缮重开,不要引起居民不快;吩咐田虑带两人安排后续粮草饮水,剩下的人让霍延带着补渠修路,工具就找居民借,一定要修得路平渠畅,有模有样;自己和郭恂带着白狐,往各家各户走访,了解户籍人情,地亩情况,各给一些金钱,聊表谢慰之意,特别对那户原住民,千谢万谢。
当年收留韩老丈的老人已经去世,他儿子娶了韩老丈的女儿,韩老丈的儿子韩阳是这家的女婿,子女们笑说我们几家都是亲戚了,你家有我,我家有你,啥谢不谢的,就等你们打跑匈奴,大家能过更好的日子,我们能去洛阳看看,这一辈子就满意了。班超觉得这地方虽小,位置重要,民心向汉,基础也不错,应该尽快建成通往阳关的桥头堡。当夜就给居民开会,让他们利用农闲尽快将驿亭修复起来,多囤粮食和草料,并按祭参提供的方案,给了一笔钱,委托韩老丈负责张罗。韩老丈很高兴,说他只张罗一下,以后的事情就交给韩阳他们。次日五更起床,正要生火做饭,发现村头已有炊烟,老丈领着居民们在女儿家打了一夜烤饼,羊骨疙瘩汤也煮了两锅。班超感叹道:有这样的好百姓,朝廷要不能提供保护,天理不容啊!郭恂本来觉得班超出手过于大方,拿国帑送人情,已经暗示几次,颇有微词,这时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地鞠躬致谢了。
从甜水井到鄯善的道路果然好走,两天之后就看见了王府所在的扜泥城。这里以前曾经叫楼兰,东去阳关一千六百里,到长安六千一百里,受汉文化影响最深,城池虽然没有长安和洛阳的规模,却也城墙高耸、外沟宽阔,是个易守难攻的据点。据白狐提供的情报,鄯善有户一千五百七十,人口一万四千一百,军队二千九百十二人,境内有盐泽,还有铁矿,冶铁业催生了当地的兵器制造,经济比较发达。由于此处是“丝绸之路”上离中原最近的一个要塞,所以一直是汉匈必争之地,历代鄯善王都想中立,两不得罪,谁给了好处就对谁热情些,这种首鼠两端引起汉室反感,汉昭帝刘弗陵曾派傅介子带人潜入楼兰,诛杀其王安归并立尉屠眷,此后与匈奴决绝,五十年前匈奴复来,就断了与汉的联系。
按照郭恂的意思,既到城下,就直接通报进去,阐明****政府招抚的意思,直接了当,如果顺利,皆大欢喜,即使不从,也不致伤害使者,开罪汉朝,大家的安全应该是有保证的。班超认为这样不好,不同意,他要部队后退十几里在河边安帐扎营,休息一夜,沐浴梳洗,消除疲态,整理衣帽,装饰鞍辔,弄得雄赳赳气昂昂的,营造一个入城的气势,让鄯善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威武之师的样子。这次出使一定要当张骞第二,不能无功而返。郭恂说国之交往,看的是国势,而不是花架子,就这么几十人马,说到底只是个使团,又不是大军压境,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再威风还能威风到哪里!本来班超还以为郭恂是夜黑儿甜瓜吃坏了肚子,今儿一路拉了多次,身体虚乏,想早点到条件好点的驿舘休息,才提出尽快进城,听了后面这几句话,他觉得和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南辕北辙,也不知在太尉府这么多年是怎么混的!什么是花架子?必要的形式还是要的,形式体现内容;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怎么就是别人地盘,只不过现在暂时被匈奴占领;国势在哪里,通过什么体现,鄯善人不就是通过我们这支队伍来看大汉帝国吗?谁说咱们只是个使团,咱们也是一支劲旅,人虽然少了点,但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虎狼之辈,真有危机就是要以一当十当百拼的,似这样疲敝的样子进去,灰头土脸,一身臭汗,人还以为咱们是打了败仗逃难的,大汉脸面何在,咱们说话还有什么底气!
郭恂听了班超的话,也觉得有理,但是他不想认输,不想什么事情都依班超的主意,那样不显得他这个“一把手”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到时候什么功劳都成了班超的,然而他又不能明确强调自己“一把手”的身份,因为窦固将军宣布的命令是,这支使团“由郭恂和班超率领”,只是把他排在前面,没有明令谁正谁副,但官场的规矩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官大就应该谁做主。这个郭恂大概是太尉府蹲时间长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窦固将军的用意——起初是想安排他当正使的,但耿忠一直不支持,去了蒲类海见到班超后便想让班超独自领队,临走又决定还是让他与班超一起去比较保险,可见窦固的内心是矛盾和复杂的——所以郭恂就没有参与出使筹备工作,人员都是班超挑选的,方案也都是班超制定的,他只是在出发前几天才接到通知,最担心自己被架空,所以又苦笑两声,说假司马言重了,咱们就是一群使者,还真不是窦固将军率领大军亲临,再说现在进去也不是不修边幅,也要拾掇整齐嘛!
这个人重点强调了“假司马”的“假”,语气很重,明显是在提示自己是千石之秩,而班超这个司马没去掉“假”字之前才八百石,几乎就是有点以官压人了。班超本来想两人共同领队,应该通力合作,有事好商量,自己年龄大,适当多担待,没想到还没进城,就在这里杠上了,而且看郭恂的态度,似乎咄咄逼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再驳几句,董健挺身支持他,说军队重的是一股气,气能排山,气能倒海,郭从事没带过队伍,可能有所不知。这家伙也太直率,几乎是明说郭恂狗屁不懂。霍延赶紧打个圆场,说郭从事也主张休整一下把势扎起,和班司马原无分歧,只是班司马体恤郭从事身体,看你一路拉得蔫头耷拉,怕在鄯善面前失了大将风度呢,还是明日进去吧!董、霍俩人的官阶仅次于他们两个领队,这个表态显然是有分量的。这下郭恂语塞了,环顾周围,见没人支持他,只好就坡下驴,表示那就依班司马,这次没说“假”字。
次日早晨,太阳初升,绿洲昼夜温差大,天气还不太热,汉军使团的骑士们排着整齐的两列纵队,来到扜泥城的南门,一声令下,立马驻足,最前面是绣有“窦”字的花边旌旗,旗后是班超和郭恂,俩人均直裾低领,露出里头的白衬衣,牛皮腰带上挂着将军剑,郭恂束进贤冠,班超戴纱笼鹖冠,一文一武装扮;其他人一律直裾高领带甲,董健、霍延束武弁冠,其他人束却敌冠,军容齐整,马头高瞻。这阵势早已吸引了城外的居民,纷纷跑来围观,待至城门通报,兵卒好一阵才放下吊桥,队伍昂首踏进南门,早有鄯善国相、都尉等人迎接,直接领到驿舘,安顿人马住下,然后再请郭恂、班超与鄯善王广在议事殿会见。
议事殿是广办公和接待客人的地方,三间正殿,左右两排柱子,约有六七丈进深,木条地板,顶头中央有个二尺高的台子,上面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面对面放着两张长几,长几后面有席地而坐的软垫,几上摆了一些葡萄和瓜果。宾主坐定,中间还有个译官。广很年轻,大约二十七八岁,肤很白,眉很浓,眼窝很深,胡子短促而密,长相确与中原人不同,嗣位才几个月。前王安是他的老爹,临死叮嘱儿子,“事匈奴不绝汉,事汉也不绝匈奴”,广即秉承父亲遗言,对汉朝在时隔五十年后派使节光临鄯善表示欢迎。郭恂与广寒暄了一阵,从习俗到再到经济,有点不着边际,半天也没扯到正题,而广也是吃的喝的挺有谈兴。班超听得不耐烦,觉得有个开场白就行了,不能没完没了,得空就对广说:
“大王的祖父尉屠耆曾是汉朝册封的鄯善王,在位时一直遵行朝廷法度,深得民心,后来被匈奴占领,仍怀向汉之心,到了你的父亲安,虽然一直给匈奴做事,也是情非本愿,两位先王都已归天,但愿他们的灵魂能升到天堂。如今是大王您掌管鄯善,大汉帝国已决定收复西域,打通‘丝绸之路’,恢复同西方各国的交往,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任何力量都挡不住,希望您能带头与匈奴分道扬镳,接受大汉皇帝的诏封,获得与您祖父一样的荣耀。大汉帝国是一个讲究礼仪的国度,今天我等前来就是以礼相请,如果您能顺应历史潮流,做一个明智的大王,大家都很高兴。要是您还想和匈奴人继续交往,如今的明帝陛下眼里可容不得沙子,窦固将军的十万铁骑已经在敦煌和阳关一带集结了,一旦放马过来,就您这城池,恐怕一下子就给踩平了。我今天先把重新归附汉朝的表章放您这儿,希望大王您能尽快让我等回去复命。大王日理万机,我等不便长时间打扰,就此告辞,去驿舘等信。”
这一段话颇有战国时张仪的风格,柔中带刚,有节有理。广一听脸刷——的一下更白了,起身接过班超递上的函卷,忙说他是愿意效法祖父的,只是如此大事,需要与官员们商议。当下吩咐国相,中午在国宾馆安排宴席,给汉使接风。郭恂本来觉得班超的坦率有点唐突,可是看到广显然是被班超的话给镇住了,很是吃惊,有点佩服班超的气概,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回驿舘的路上说司马真是火辣性子,难怪明帝陛下说你愣。因为有鄯善的都尉陪着,班超就打了两句哈哈。
俩人回到驿舘立即召集骨干开会,由郭恂把鄯善王要亲自宴请的事情通报给大家,要求所有人都要把持好,不卑不亢,不许给大汉朝廷丢脸。班超宣布喝酒三盏就好,五盏为限,董健量大,也不得超七盏,互相监督,违者军令处置。郭恂不知出于何目的,笑说董军侯七盏怕是不能够的。班超扫了董健一眼,董健猛然起身表态,自己和大家一样,五盏为限,违令愿受军法。这样传达到每一位骑士,果然一个个表现得体,宴会的气氛快乐融洽。此后几天,鄯善的都尉一直陪着,每日两餐往国宾馆用餐,有酒有肉,饭菜丰盛。班超暗想,这鄯善王是一心讨好汉使呢还是国富家底厚,这样吃下去还真是不小一笔开支呢!可是广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一天天这么过去,就是不通知汉使洽谈。
班超怕日久生变,忙与郭恂商量对策。郭恂拉肚子的毛病一直没好,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比划着表示只能等。班超也不再吭声,悄悄找到白狐,要他打扮成胡人出去打探消息。白狐眼睛睁得溜圆,手指点着鼻尖,让班超看他哪个地方需要打扮。班超还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除了眉毛有点狐像,脸皮有点白,活脱脱一个“匈奴”,确实不要化妆,只要换身衣服就行,就连笑带骂把他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