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过招(中)

郎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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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超气得脸都青了,愤怒的盯着番辰的脸,两个鬓角的青筋都微微起爆。番辰似乎也有些害怕,目光躲躲闪闪。班超又转视忠,希望忠能表明态度,因为没有忠的授意或者默认,番辰是不敢如此放肆的。令他失望的是忠始终没开口,看冷场了,才说今天都是拜年喝酒,别的事情以后再谈!忠的三个儿子就打圆场,劝着大家喝酒。那个从洛阳回来的老大还专门请班超品味,说现在喝的酒是他从洛阳带回来的。旁边女人桌上的米夏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要不是我家司马拼命保护,南联北合,打下尉头,又打下温宿、姑墨,现在的疏勒就是兜题当家,你们这些男人的人头在不在,都不好说,还能坐在桌子上喝酒吗?放这种没有良心的臭屁,也不闻闻是什么味儿!

    忠不悦地瞪了米夏一眼,被班超看在眼里。番辰说话时他不声不响,听见米夏说话却出面制止,这立场已经很分明了。他说班司马扶我当国王嘛不假,保疏勒嘛也不假,打尉头、打姑墨嘛也不假,做了很多好事嘛,也不假,可是汉朝皇帝的命令嘛,也不假,你不回去,就是抗命,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吃亏的是你!米夏也不示弱,质问她父亲:当初死乞白赖不让我家司马走的是谁,老都尉当街自杀是为谁,城里的百姓哭着阻拦是为谁,又是谁把我送到乡下亲戚家,害得我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才几年过去,位子坐稳了,排场讲大了,王宫也建成了,这就好了疮疤忘了疼。爸,你还是那个善良的医生吗?忠被女儿抢白,无言以对,只好拿此一时彼一时搪塞。班超清楚米夏替他狡辩,更清楚再说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干脆起身离席,带上妻儿告辞了。

    这一夜,一家人都无法入睡。班雄着凉了,有些咳嗽,米夏一直陪着他,喂水喂药。班超守了一会儿,被米夏劝去睡觉。可是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就是闭不上眼睛。表面来看,番辰说得也没错,他这几年就是个人的任性,凭着一腔热血,东扫西攻,南北纵横,控制了天山南道的绝大部分地区,就等着掏龟兹这颗黑菜心了。但他能有所作为,假的是大汉朝的威风,西域各国支持他,也都是看重他汉使的身份,没有朝廷这颗大树紧靠,就凭他这几十人马,略微大一点的国家,都可以将他们至于死地。但是朝廷的指令是三年半之前的事情,那时候忠为啥不劝他回去呢?亲情?安全?利益?连西域当地的官员都知道章帝的决策是错误的,那才是真正的小儿任性,于是就有黎弇死谏,就有于阗王的周旋,就有百姓抱马腿、流长泪。当他宣布留下来战斗的时候,百姓弹冠相庆,官吏烤羊祝酒,就更是说明问题。

    历史将证明,外放之臣做事,有时候不能光听上头怎么说。皇帝坐在戒备森严的深宫里,对天下寒热、百姓疾苦究竟能了解多少,他的所有决断,都受到智力的制约,受到具体管事官吏的左右,受到环境和情绪的影响,甚至有后宫作梗,而这些人里难免有个人私心存在。有时同样一件事情,在皇帝高兴时禀报和在发怒时禀报,那结果都有可能大相径庭,朝堂里的官吏奏事,往往要看皇帝的脸色,是阴是晴。所以皇帝决策失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特别当这个皇帝还不怎么成熟的时候。问题是当庙堂的决定明显错误的时候,作为地方大吏、钦差要员,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减少或消除错误政策的影响,甚至艺术地纠正来自上面的错误,来为朝廷争得根本利益,为老百姓造福,这才是考验人的关键。

    当然,朝廷是某一家族的,但天下并不属于这个家族,天下是老百姓的,朝廷也是靠老百姓供养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朝廷一切政策的好与坏、对与错,最终都要看符合不符合朝廷长治久安的根本目标,看基层民众能否承受,欢迎不欢迎;凡是老百姓支持的,大的方面就应该没问题。班超觉得自己通过质子返国的条件,用拖延的办法留在西域,是符合朝廷维护西域稳定,保证“丝绸之路”畅通这个大目标的,也是为章帝纠正自己的错误决断找下坡的台阶。当然这里边也有实现他远大抱负、扬名立万的需要,他不是圣人,他觉得通过朝廷给他建立的平台,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实现个人的理想是一个正人君子正当的追求。他要是个庸官,朝廷一声令下,早都回去了,回去后随便补到哪个衙门,也比这风沙肆虐、干旱少雨的地方滋润。可是他一走,西域就成了匈奴的大后方,对汉朝的威胁,就不是多一块少一块土地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上一次的中原大乱,汉武帝用四十多年打下的西域,整整易手匈奴八十年,教训刻骨铭心啊!

    天明后,班超红着眼睛把大家找来开会,分析可能发生的变化。他认为现在撤出西域等于灰溜溜逃跑,没脸没皮。万一朝廷很快准了他年前所奏,派来援军前来,而被援助的人不在了,咱们就是犯了欺君大罪,以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而援军一来,忠和番辰驱赶汉使的基础就不复存在,大家还是能够替朝廷收复整个西域的。队员们都是来西域立功的,谁也不想被治罪,一致同意坚守待援。米夏等几个汉军家属,对这项决定也持欢迎态度,毕竟这里是他们的根。可是没过两天,且运派人送来急报,说齐黎宣布重新与龟兹和好,同汉朝解除归属关系,他与齐黎也决裂了,自带一千多骑兵在靠近拘弥的几个部落割据。莎车叛汉才几天,番辰也骑着高头大马来了,直接冲城门喊话,完全是最后通牒的架势,说疏勒要效仿莎车,也不再承认汉朝的管辖了,看在他曾经喜欢米夏公主的面子上,可以允许汉军在盘橐城住半年,半年之后必须离开。

    番辰的表演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架势。他原来想娶米夏是实,他的父亲也曾向忠提过亲。但这都是忠当国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们家怎么会看上一个医生的女儿?何况忠从来都没有表态同意,米夏也没接触过番辰。番辰的这番话,传到了米夏的耳里,米夏不无嘲讽地笑道:哟,我的面子还蛮大的嘛,能顶半年的房钱!班超却没有闲心,去琢磨那个小人话里话外的盐咸醋酸,他要思考的是番辰这蹩脚表演的背后,是谁在运筹的一个什么样的大盘。

    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班超发现这盘大棋的操盘手是齐黎。看来以前还是小瞧他了,这个人的能量超乎一般人的估计,他在龟兹甚至匈奴人哪里都有一定影响力。这家伙是摸准了班超的软肋,就开始一步步运作,一刀一刀捅出去,刀刀都是见血。齐黎杀掉匈奴籍王妃,是害怕遭到汉使的清算,慌乱中莽撞行事,完全是择清自己的责任,他在去姑墨的时候,恐惧得不行,心里没底,才送女搭桥,借忠的关系,说明在此之前还没想到要反水;回途路径疏勒,见忠已经对其女难舍难离,刚刚任命的都尉番辰,妻子生孩子后常年卧病,就产生了笼络番辰的想法,想用他具有匈奴血统的两个女儿,双双住进疏勒的王府和都尉府,间接控制疏勒,等到时机成熟就把它归到莎车;待二女都成了疏勒贵妇,他越想自己在班超面前的卑躬屈膝,就越觉得丧气,他突然想到了汉朝召回班超的事情,觉得有大文章可作,就与榆勒同时派人到洛阳接回质子,又从龟兹王哪里续娶了一位贵族美女,继续保持同龟兹的翁婿关系;他利用探亲的机会打发人传信给女儿,让她们成天在男人耳朵边聒噪:汉使被朝廷撤销了,班超在西域是假着朝廷名义自行其是,跟个流亡者差不多,大家没必要听他的,匈奴才是西域真正的靠山。

    俗话说,谎言说千遍就成了真理,丑女夸万回就成了美人。何况齐黎的鼓噪并非谎言,他在一定程度上打到了班超的痛处,就是要把班超从西域赶出去。齐黎应该是娴熟美人计的,他这次用四个女人的进进出出,腾挪移动,看似不动声色,就把西域搅得乌烟瘴气,天下大乱。难怪高子陵几次三番提醒他,注意齐黎女儿的淫痣。高先生可真是个高人哪,仅仅从面相就能看出一个美女身上暗藏祸水,绝对不简单!他也曾告诉过自己,美人若是出生在寻常人家,也许就是德惠淑女,贤妻良母,一辈子撒播着母性的慈爱;美人一旦到了王侯将相之家,就不再是简单的女人属性了,她们可能是结盟的礼物,随时都会被送给毫不相干的大人物,也可能是政治牺牲品,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阴谋而丧了卿卿性命。

    历史地看,从春秋的纵横外交,到西汉与外夷的一次次和亲,哪一次少得了红颜美女这根纽带呢?一个女人能轻易改变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能轻易改变一个世界。商时的妲己,战国的芈月,前朝的王政君,哪一个不是引得天翻地覆,水动山摇?就连自己的爱妾米夏,他的父亲也是把他当做感恩回赠的礼品的,让她有意接近自己,但是他后来确实喜欢上了这个泼辣的美女,看见了就紧张,见不着就念想,事情就不一样了。令他颇感安慰的是米夏在这场政治斗争中,旗帜鲜明地站在丈夫一边,夫妻同进退。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了。班超将白狐和甘英找来,让他们立即部署,秘密购买粮食和物资,人吃马用,作战器材,能买多少买多少,最少按一年储备。为了不引人注意,采取少量多次的办法,全部雇人去办,白天买到家里,夜里再送进盘橐城。安排祭参绕道联系且运,尽量避免与齐黎正面冲突,以保存实力,并加强同于阗王的联系,必要时可以拉到疏勒来。尽管这样做可能被榆勒视为侵略,引起双方的战争。三月底,霍延回来了,说朝廷还没有发兵的消息。班超想朝廷盛行官僚作风,办事拖拉,没有那么快,就让霍延和董健陪着自己,却隔三差五带十几个人游山玩水,逢人就说快回去了,要最后看看疏勒的风景。

    田虑建议要演戏就演的像点,也带了两个人到番辰的两个大营去,和昔日关系比较好的军官喝酒话别,共叙昔日友谊。到了点瓜种豆的时节,班超让大家一起操家伙,将院子里能开垦的地方,全部种上了胡萝卜、黄瓜、豆角、葱头、大白菜等蔬菜,还特意种了一块苜蓿,说使团经费紧张,回去前要节省开支。这些活动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外边,番辰知道了,自以为得计,报告给忠,说班超这次倒也识趣,在做回朝准备了。忠说识趣就好,可以给他们送些钱,总不能连菜都买不起,我家老大在洛阳,人家汉朝可是照顾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