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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郑琰坐在案头上,撑着下巴看池之奋笔疾书。
池之把手中写完的一张稿纸拎起来摊晾在案上,拉过一张新纸,砚台上舔了舔笔,抬头道:“我亦如是。”
不止是江湖,但凡有些责任心的人从政,亦如是。位置越高,责任越重,经的见的越多,就越不肯轻易地一拍脑门就决定了某些事情。池之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是有规划的,如今做这个宰相,也不算提前得太多,他的计划里是与岳父拜相差不多的年龄上做宰相。而对于任期内要做什么,他也有个大致的构想。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在给二李打下手的时候一面学习一面把自己的计划给详细划出来。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郑琰,由来夫妻一体,郑琰是个在宰相书房里长大的人,每每看着许多布置,事后必有反馈――总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如果不能妥善解决,效果可能与设置的完全相反。有计划的尚且如此,没计划的还不得把自己坑死?
郑琰支持池之先有个套路,当然,该劝的还是要劝的:“看人挑担不吃力,你还是先跟二李后头多看看再上手罢。”
池之道:“我写好了,心里有个数了,想与岳父谈一谈呢。”
郑琰笑道:“他必是不肯先看的。你既已拜相,就该拿出自己的东西来,一味问他,他也不会开心。”
池之喃喃地道:“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那是你现在还没有正经视事,一旦有了事情做,保管忙得你没功夫想这些心事。当年我阿爹,休沐日都不得空儿,好容易有一天假,还要巴巴地寻个画匠给画张行乐图裱起来。”
池之失笑:“我却不用找画匠了,你画就好了。”
郑琰道:“那更好,不用照着你都能画出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池之又问郑琰一些学校的事情:“若是简单些的,这样一所学校,要花多少钱?维持的费用呢?一家养两个读书的学生到十六岁,每年要耗多少钱粮?”
郑琰道:“这可不能拿崇道堂作比,那里的学生既富且贵,屋子也好、先生也好,家什也好。你要说寻常人家孩子读书的学堂,那得另算,连建房的木石都不一样呢。”
“唔,先算一算,先算一算。”
郑琰听他这么说,就扒拉出个小算盘来,一样一样给他加:“一年笔墨书籍若干,束若干……县学就可小些,郡学就要更大,眼下房舍是需另起的。待新学兴起,可与旧学合并。”
池之头疼地道:“我还说二十年不够,看这个样子,有四十年也未必得够。”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无须急功近利,无须自己就能看到成果,若能使后人得其益,也不枉你费这般心了。你若想办得略快些,就把考试录官的事儿也一齐推进,诱人读书。要我说,四十年还嫌快了,你也不想想,你弄出这么些读书人来,天下又有多少官儿可做?有些是家中富足,仓禀实而知礼节的,另一些是硬挤出来的钱来读书,一旦不成,连门手艺都没有。这多出来的人要往哪里放?”
池之道:“我想选官,要披沙拣金,多些人来考总是好的,可选的也多,这淘汰下来的。可以耕读传家嘛!”
郑琰惆怅地想,最好是社会能消化掉啦。问题是如果生产力跟不上,最直白地说是粮食产量跟不上,养不了那么多剩余人口,想发展工商业都发展不起来。“还是田没种好!什么时候一个人能种几十亩田且高产了,事情就好办多了。”郑琰拍桌子。
池之道:“五百年来,亩产只因灌溉、积肥等事,多收了三、五斗而已。只有这几斗稻麦,仅止使他们不溺婴。这些年日子好多了,溺婴的事儿也少了,先前尤其是溺女婴的多。”
“……”郑琰有些混乱。
池之埋头道:“我先算出来,一步一步来吧。纵使令他们读书,乡间豪族或许在十年内为官者突增,待世家醒过味儿来,两下也就打平了――李神仙、蒋卓都已经回过神了。真正贫寒之士,能出挑的并不多。日子久了,寻常人家就得想想是不是要让孩子读书了。”
郑琰把他说的话理解了一下,就明白了:这是统治阶级内部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利益再分配,劳动人民想挤进来,也就捞点渣子了。像她爹那样,绝对是走了狗屎运。池之为朝廷注入大量新血的目标没达到,很不开心。
□□神马的,果然是木有办法一时半会儿做成的。郑琰只好安慰池之:“万事开头难,你开好了头,总会有结果的。”
池之“唔”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写
不等池之写好他的施政纲领,就被分派到了拜相以来的第一个任务――主持新平侯郭沛良之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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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沛良的一生,难说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一个公主妻子,代表着有靠山的同时也代表着要忍受许多事情,比如连生七个女儿时的焦灼。终于郭老先生有了儿子,儿子也给他生了孙子,对得起郭家先人了,郭沛良两眼一闭,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郭沛良有爵位,国家要按照一定的规格给他一定的丧葬补助与优待,要派人致奠、写祭文、发钱,还要处理他遗留下来的爵位的继承问题等等等等。池之被办丧事办得烦了的二李踹过来过问此事了。
由于郭沛良与池家也有着拐了一个弯的亲戚关系,池之公事之余,还要代表自己去致奠。郑琰比他还忙,她还要去看看宜和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病了,受到了惊吓,正在喝药呢。
原来,郭沛良是在夜里悄悄去的,宜和大长公主一觉醒来,身边躺着个尸首,胆子再大、关系再好,特么刚睡醒摸着个凉尸首!想着自己跟个尸首不知道并头睡了几个时辰,能不吓着么?据说当时连尖叫都叫不出来了。郭靖又要收敛他爹,又要安抚他娘,还要打报告给萧复礼,还要通知亲朋好友,还没个兄弟帮忙,整个人熬得蓬头垢面,眼窝都是青的。
郭沛良有七个女儿,出嫁的时候个个都选的好人家,几十年过去了,有过得越来越好的,也有稍不如意的。亲爹故去,七个女儿一齐回来,哭得郭靖头都大了。遇到池之换下官服来吊唁,郭靖拉着池之的手,红着眼睛道:“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我……眼下劈成八瓣儿都不能事事周全了。”
池之很同情地道:“你且忙老侯身后事――大长公主如何了?”
“圣人遣了御医来,开了药。说是朱砂定惊却有毒,恐上了年纪受不住,不敢下这一味,药效就略差些,今天还说心跳得厉害。”
池之也头疼得厉害,心说,千万要好了,要不然这办不完的丧事了。
池之的祈祷并没有应验,郭沛良头七没过,宜和大长公主尾随而去。她辈份极高,听到她的死讯,萧复礼非常难过,当即表示:“大长公主与老侯伉俪情深,令人感叹,我要亲往致奠。”这又要安排皇帝出行,虽不至于一路清道,也要布置好警卫。
庆林大长公主作为妹妹,也出现在了宜和大长公主夫妇的葬礼上,看到萧复礼就失声痛哭:“老一辈只余我一人了,”又为郭靖求情,“阿姐唯此一子,临去前嘱咐,把他交给你了。”
萧复礼哽咽道:“敢不从命。”
宜和大长公主亲家多来的却少,不少人已经先于他们故去,郑靖业与杜氏倒是扶杖前来,看得人心头一颤一颤的。郑琰是独个儿过来的,抬眼见扶着父母的兄嫂们都已两鬓斑白,蓦然一阵心惊,觉得自己也需要找个大夫诊脉压惊。
萧复礼不便久留,安慰了郭靖,表示新安侯的爵位是他的,他安心在家守孝,出了孝也不会忘了他。留下一干亲友感叹圣人的仁厚,兼互相打招呼。顾益纯与郑靖业相长叹,顾益纯小声道:“棺木是早就备下了的,老衣也做了,我若去,你为我撰碑。”
郑靖业的脸上没有了标准的浅笑,皱眉道:“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这个。”
杜氏比他们都看得开,爽朗地道:“不瞒你说,我们的老衣也置了、阴宅也看了,若我们先走,就交给您啦。”
因周王太妃等又至,庆林大长公主应付完外面的事儿,回来就听到如是说,心像被一只手给揪住了,顾益纯出此不祥之语,委实让她难过。假作没有听到:“这回乱糟糟的,我看八郎也抽不开身了,都先回罢。”
这头郑琰因心中不安,跑去拉了郑瑜,约了兄弟们出来商议:“阿爹、阿娘的寿木、老衣准备得如何了?先做了,倒好压一压。”
郑l道:“都是齐的。棺材寄在外面,每年刷漆,也是压一压,到时候只怕宫中也会赐下秘器来。老衣一年做一身。”
郑瑜又说起陪葬来:“种种明器,也先准备着。”
几人商议毕,心里都沉甸甸的,商议的几个人都没有想到,郑靖业与杜氏的身体还算硬朗,先走一步的居然是郑琦!郑琦久居外州为刺史,每年只有那么几天才得回京与家人团聚,父母兄弟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消息传来,一家子哭得死去活来,杜氏痛哭失声,直按着胸口,赵氏给她揉了半晌,才放声道:“让我替了他去吧!”
郑靖业心志再坚定也是老泪纵横,郑l忍痛道:“让德兴、德安陪着德平去迎灵吧。”
郑靖业点点头:“二娘也不是无知妇人,想来二郎身后之物她都收着,让他们去,把二郎的东西清点回来,尤其是往来书稿。还有,州内府库、册目,都要妥善处置。一应幕僚也不要亏待了,带回京里来交接,有合用的给人家一个去处。”
郑l一一应了。
事不宜迟,德兴、德安、德平三人整装,当天就请假往迎郑琦之棺。池之接到报告攥紧了手里的笔,用力在申请上签了名。有他从中运作,假很快就批了下来,郑琦的身后待遇的评定也很快启动了程序。德安的弟弟们皆已出仕,又打报告丁忧守制。池之批得心里挺烦,不知道郑琰再是个什么心情了。
郑琰再没想到她哥哥会先挂掉!还追问:“千里迢迢的,别是听错了消息吧?”
马迎亲自来解释:“是随二郎赴任的人回来报的信。”
郑琰一下子倒在榻上没爬起来,池春华连忙上前扶住了:“阿娘,长生在宫中,二郎几个还在学堂里,都得使人告诉。咱们这衣裳也要换一换了。”
郑琰道:“是是。换了衣裳,咱们去你舅舅家,阿庆呢?把家里看好。”
阿庆上前道:“总是旧主人家,我向娘子讨个情,我们几个都去,哪怕磕个头再回来,也是不忘本。”
于是郑琰把家务付于阿庆的婆婆,带着大队人马,直奔娘家。郑靖业捂着额头:“你二哥还没回来,你娘难过,你去看她。”
郑琰用力抱了一下父亲,把儿子们留下陪父亲,自己带着女儿去看杜氏。杜氏哭过一回,洗过了脸,略回了些精神:“在外地只怕仓促,还是要换上好棺……木……”
郑琰很能理解杜氏的心情,这会儿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死了儿子的女人,打起精神来与人周旋是不人道。上前抱着杜氏大哭,杜氏道:“一生顺遂,偏偏儿子走在自己前头,宁可自己少些福泽多些波折,也想他平安健康!”
郑琰被她一哭,勾起伤心事,哭得比杜氏还凶。最后还是郑靖业传出话来:“把我的那口棺材取来先给二郎用。”
因事急,来回都很快,郑琦现用的棺木也不算太差,乃是当地土豪们孝敬的,又多放冰,令尸身不腐。一路飞奔而来,回到家关氏又病,郑家又办起白事。郑靖业虽已退休,但是儿子们犹有高官在身,俩女婿各有爵位,又任实职,场面也很不小。
郑家兄弟姐妹一母同胞,宅斗的从来没有,人人难过。池之不得不劝慰郑琰:“二郎年过五旬而逝,子孙成群,你这样悲伤是为了什么呢?我阿爹去世之时尚方三十余,我且不知有没有他这寿数呢。”
郑琰挂着眼泪看他:“胡说八道!”
池之缓缓地道:“不知岳父岳母是怎样难过呢,多陪陪两位老人,不要自顾自地伤心。孩子们都吓坏了,六郎都不敢哭了。”
一劝二劝,郑琰方才收泪。池之松了一口气,扳着指头数一数,郑家亲戚里,宁远侯是前年故去的,曹王夫妇走得更早,方家、赵家也没什么长辈了。朝中元老大臣业已去了一批,他终于不用主持各种丧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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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之卷卷袖子,没敢告诉老婆,大舅子留下的刺史位子一堆的人盯着看。当别人死掉空出位子的时候,大家抢得欢,只顾着抢了,都没有顾及人家家属的感受,特么现在自家亲戚挂了,还一堆人来抢,池之略暴躁。
与他同样暴躁的还有李幼嘉,郑靖业还在相位的时候,郑党担忧最多的就是断层问题。这就意味着,能接郑琦班的郑党,非常少!可以说没有。如果有,郑琦也就不用被扔京外这些年了。连郑琦的两个幼弟,都不适合那个位子,这还是郑靖业养大教大的儿子呢。
李神策那里人倒是不缺,但是他要权衡各家之间的平衡,md!全有亲戚关系!李神策爆着粗口,头疼了。
李幼嘉因无人可荐,只提了个议。池之推荐了柳敏,李神策推荐了蒋卓。池之荐柳敏也是不得已,他在宰相位就算是年轻的,哪有培养好了的门生可以担任省部级干部?李神策则是要让蒋卓历练一下,熟知地方。
事先三人并没有沟通,李幼嘉扛着顺风旗儿就站到了池之身后。李神策额上想冒青筋――池之有主见也是情理之中,柳敏也算是循吏,李幼嘉你这态度也太明显了吧?
三人意见不统一,把两个选项给报到了萧复礼,就只见萧复礼游移地在两个名单上看来看去、看来看去,最终把柳敏给圈了出来:“柳敏久在地方,郑琦事出仓促,身后所遗之事纷乱复杂,需得熟手。”
池之抢到了大舅子留下来的位子,虽然不算是握到了自己手里,至少目前来看不是敌人――也就足够了。不是他信不过蒋卓,只是第一时间,他想的不是世家。为弥补蒋家的遗憾,也是补李神策的颜面,池之顺水推舟,当场开口请蒋卓为国子监祭酒,以代因为连番丧事而有所感触申请退休的顾崇。国子监虽受到科考的冲击,祭酒之职依旧是清贵,又是许多官宦子弟的校长,经营得好,也是个大台阶。
两下基本满意,池之才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这件事情画了个比较圆的句号,与李神策并辔回家。两个都是宰相,还是邻居,害得这一带的住家都非常有安全感,也让夏略不忿――李神策太得瑟啦!
夏的感观在这件事情上是不需要被考虑太多的,李神策与池之哪一个都不能举家搬迁,也不能明明是邻居却非要故意错开了不一起走。李神策略憋屈的心情在看到夏一张便秘般的脸之后,忽然开朗了许多,果然是“看到你不高兴我就开心了”!
池之则伴着妻子到了岳父家,郑靖业显得有些枯瘦,眼睛仍亮。池之向他诉说了朝中动向。郑靖业闭眼道:“也是人之常情,不能因为二郎去了,国家就少置一州刺史。你举蒋卓原也不错,世家,庞然大物,怎么可能一口吞得下?”
池之道:“世家却也渐衰。”
郑靖业摇头道:“除非一场大兵祸,否则,且有得磨。以景宗之强势,尚留余地。先帝刚硬折断,也是前鉴。帝王犹如此,更不要提魏静渊。你不要因为姓氏而为难,也不要因为经历对世家有成见。”
老头子眼睛毒,池之有些讪讪,他也确实是个矛盾的存在。郑琰心道,阿爹这话真是切中肯綮了。
正思索间,郑靖业的话头已经转了个方向:“二郎刚去,你服大功,女婿却是无碍,女婿九月四十整生日,你要好好为他操办!”
池之大惊:“这如何使得?娘子孝中,我却取乐,成何体统?我看二郎如兄长,服丧不可乱,饮宴却是使不得!”
郑靖业拍着扶手道:“听我说!你已为相,就不止是我女婿了。以前你们年轻,多过来就多过来,现在你一个宰相,凡事唯唯诺诺,成个什么样子?没的让人看不起你!我以你为婿,并未轻视于你,你自姓池。先前不也做得挺好么?怎么到了现在又彷徨了?”
池之道:“拳拳爱护之意,敢不领受?只是我早已无父无母,待先生与待岳父是一般的敬之如父,乍登高位便要疏远,非我所愿。谁爱说谁便说去,我从来不会怕这些流言!谁想要撞上来就撞,吃了亏就知道不该小瞧于我。生日年年有,不在此一时。我夫妇新年置酒,以待诸亲。”
郑靖业慈爱地抚着他的背:“汝得之矣,汝得之矣。”
郑琰暗道,经此一事,虽则两家亲密,又有血缘亲缘,拆也拆不开,然则确是政治上分而为两家了,不由黯然。郑靖业复想起女儿:“你儿女行将成婚,家里这才算是立了起来,女婿儿媳面前,当与以往不同,毋再为小儿女态。”
郑琰哽咽着答应了。
与池之并肩而出,郑琰不由回望娘家门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池之握着她的手:“想了便回来看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