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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琰,我们杀人了,我们杀人了!”我瘫坐在地上,一瞬间脑袋僵掉了,觉得浑身凉得透彻。从前生到今世,都一路太平,我虽然会耍些小心眼,动些小聪明,可从未害人如此。即使不是故意,也是死在我们手下,还犹自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看着一个人一点一点死在我眼前,这种感觉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永琰,我们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杀人了!”头脑里一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惊慌,如果被人发现···
“绵忆,绵忆···”永琰一把拉住我,坚定道:“人不是你杀的,是我杀的,没有你的事,知道吗?”
“不,不是这样的,她是因为我死的,就是我害死的。永琰,我害死人了!”
“绵忆,你听着,你没有杀人,你不用害怕。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你无关,你知道了吗?”永琰死死攥着我胳膊,一字一句道。
我无意识地点点头。
永琰看了看四周:“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
周围都是灌木与山石,没有地方可以掩藏尸体。雨花阁东面是永寿宫,西面通往春禧殿,南面是西三所,北面是延庆殿,西南方向就是颖贵人的寿康宫。
永琰想了一想,扛起颖贵人的尸体:“绵忆,跟我走。”
“你要去哪里?”我现在基本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了。
“春禧殿,颖贵人封为答应时住在那里,现在那里早没有人了。”
为什么要去春禧殿?我呆呆地跟永琰走,脑袋基本不转了。
顺着小路,一路留神着巡夜的护卫,来到春禧殿后门,左右看看,将门开一道缝,侧身进入:“跟过来!”
春禧殿在紫禁城偏西头,殿内,荒芜已久,杂草丛生,满目萧条。
永琰推门进入正殿,殿内的纱帘霎时随风舞起,在这漆黑的夜里,如同吞噬人心的怪兽,张牙舞爪。四处的黑暗中又像掩藏了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伺机而动。
永琰将颖贵人放下,麻利地解开她领口的盘领,抛向屋顶的房梁,片刻,两条白绫幽幽垂下,在这黑夜里,像幽灵一般顺着风势飘摇。
永琰搬来一把椅子,站在上面,试了试高度,将两条带子下方系紧,又跳下椅子,抱起颖贵人,将她的脖子卡在带子上,顺势将椅子踢倒,做成上吊自尽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永琰做这一切,在黑暗中,那圈白绫分外刺眼,而挂在白绫上的那重更黑的人影犹自晃晃荡荡,仿佛从阴间而来索命的鬼魂。大门里吹进来的风声在我耳边仿若阴风鬼吟。我缩在门口,赶紧闭了眼睛,不敢再去看这恐怖的场面。
永琰布置完,方蹲在我面前,“绵忆···”
“啊···”我的心差点跳出来,那里面的是个鬼屋,而我,仿若惊弓之鸟。
永琰圈着我,挡住我的视线,柔声哄道:“绵忆,别看那边。你看,这样就可以了。人不是你杀的,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你不要再害怕了,知道吗?”
“可···”这会儿总算找回些许理智,我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出声:“你···你知道吗···”我忍住发抖的身体:“闷死的···人和吊死的···,是不一样的···”
我真佩服我现在还能想到这些,可见人在危机时刻对于自我的保护已成本能。事实既已做下,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尽量掩饰。
永琰一愣,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有什么差别?”
我拼命回忆,上一世里凡是看过些鉴证实录洗冤录之类的人都有这个常识,可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闷死的···脸色涨红···上吊的···舌头会伸出来,身体青肿···别的,我想不起来···永琰,没用的,这些做不了假···”
“绵忆,你听我说!”永琰使劲摇摇我:“这是宫里,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你现在就记住,颖贵人是自己想不开自尽的,与你无关,你知道了吗?”
“可···可若是交给刑部···”
“不会的,绵忆,你不要乱想!绵忆,你平日的冷静去哪里了?皇阿玛那么爱面子的人,他会以为是颖贵人自己想不开,怎么会让这件事宣扬出去?这里这么冷清,那么久都没有人来,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那个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谁又知道?你只要记住,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今晚什么也没有发生,知道了没有?”
“是···是···,我知道了···”我强自按压下呼吸,让自己稳定下来。
“绵忆,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回撷芳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今晚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没有去过别的地方,知道了吗?”
我拼命点点头。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永琰起身拉我起来,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冻住了,腿一软,又站不住。
“我···没事。”我扶着他慢慢努力站起身,一步一步仿佛走在冰刃上。
走出大门,我不敢回头看那黑洞洞鬼气渗人的屋子。吱呀一声,永琰将殿门关上,将这一切掩藏在屋内。
来至正道上,看到那一溜宫灯,方觉又重新回到人间,刚才恐怖的一幕仿若隔世。
“绵忆,从现在开始,忘记刚才的一切。你从养心殿里出来,与我随便走了走,然后太晚了,就随我回撷芳殿,就是这样的经过,你一定要强迫自己相信!”
“是,永琰,我知道了。到了这个份上,我必须得这么说,必须得这么认为。”神经绷紧到极限,恐惧到极点,惊慌到极点,已经近乎接受和麻木了。永琰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怀疑到我们身上。只要照他所说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什么事都不会有。我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全然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只是由着永琰拉着我。
展眼到了撷芳殿,殿内灯火辉煌,下人们忙笑迎开门。我突然有那么一刹那的心虚和惊慌,仿佛那些人谄媚的笑容里竟能看穿我心底的一切。我忙稳住心神,暗自唾弃自己疑神疑鬼,摆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方明白那些做了坏事的人为什么不敢站在日光下,不敢正面对人,为什么被人稍加试探就原形毕露,原来像我这种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人,内心深处对于干了坏事的自责和唯恐被人发现的不安竟是如此强大,即使一根稻草也能将人压倒。
“爷,您回来了。王爷,您也来了。”喜塔拉氏的笑容依旧还是那么温柔可亲。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福晋···”
“嗯,”永琰点头道:“刚我和绵忆略转了一下,绵忆好像着凉了,我送他过去休息,不必派人来打扰了。”
“是,爷。”
喜塔拉氏盈盈屈膝,不疑有他,永琰拉着我向里屋走去。
关上门,我瘫坐在椅子上,刚才一路在人前强装镇定,已经近乎支持不住了。桌子上有一茶壶,我几次三番想拿起杯子,总是手一哆嗦放歪了。
永琰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水,触了下温度:“水凉了。”
“没有关系,凉的更好。”我夺过杯子,双手捧着灌了下肚,一直凉到心底,方略略冷静了些。
“绵忆,现在都没事了。你不要害怕,知道了吗?不会有事的。”永琰扶上我,柔声道:“你看,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也安全了,不可能有人怀疑到我们,是不是?”
“对,你说得对,”我深深平复几下,神色慢慢清明下来,被散开的六神七魄也渐渐回笼,看着永琰,正担忧又坚定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们素日与颖贵人无怨无仇,只要自己不露出马脚,不会有人随便怀疑到我们身上,一定是这样。”与其说是同意他的话,倒不如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这样想就对了。”永琰握住我的手:“你看,你吓得手冰凉。要知道,宫里是非这么多,每日里因争斗而死的人又有多少,你知道吗?这背后掩藏的阴暗你都不曾接触到,所以宫里人的生死自有他们的一套解释和处理方式,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嗯。”我低下头,原来,我也竟是那黑暗的一份子。
突然间,我看到永琰手背上一道血痕:“永琰,你的手···”
永琰一愣,方发觉手背上的伤口。看那情形,应该是颖贵人挣扎时划破的。看划痕的样子,不像是指甲抓破的,倒像是妃子们戴的指套划伤的。
永琰将手缩回,掩入衣袖内:“不用担心,谁人没受过伤,能不能让人看到还是其次,仅凭一道伤痕,谁敢胡乱牵扯到我?”
“那···”我还是很担心。
“你别乱想了,你想想看,我们一个皇子一个王爷,谁会无缘无故与我们为敌,谁又会想到是我们,所以,你就放宽心吧。”
永琰又软语安慰了我半晌,看看夜色已深:“绵忆,你好生睡一觉,把这件事全部忘了,明日还是一切如常,好吗?”
“不要熄灯!”我看永琰要吹灭烛灯,忙惊道:“永琰,别吹灭,我怕周围全是黑黑的,我就想起那间屋子···”那间鬼气森森的黑屋。
“好,我不吹灭。”永琰扶我上床,给我盖好被子:“你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永琰坐在床边,我犹自睁着眼睛。永琰道:“绵忆,你快闭上眼睛睡吧。”
“好。”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佯装睡着。永琰悄悄出去了。
我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床顶的彩绣图案。我不敢闭眼,一闭上,就想起那一圈白绫和那飘飘荡荡的黑影,以及颖贵人死不瞑目的样子。就这样,一直睁眼到天明。
※※※※※※
颖贵人彻夜未归,寿康宫的宫女太监们先是不敢声张,暗下里四处找寻。宫里惯常是拜高踩低,趋炎附势之辈,颖贵人明显已失宠,又加上平日里刻薄寡恩,现时关注她的人更是不多。第二日私下找了一整天,也不敢惊扰各宫娘娘,只在宫里四处转了转,未见踪迹,方忙忙告诉淳妃。
彼时淳妃正歪在榻上,贴身俞嬷嬷站在塌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淳妃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看着帕子上的绣样,听得寿康宫的宫女在地下跪着禀报完,皱眉慢慢道:“颖妹妹怎么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还是不安分,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引起皇上的注意了吗?”
“娘娘,奴婢不敢虚言,真的是找不到贵人主子了,奴婢实在担心得很,才来禀报娘娘。”
“你倒是忠心得很。那倒也罢了,既然她要做这个戏,本宫岂能不配合?俞嬷嬷,你就派人帮忙找一找这个失踪的贵人主子好了,先不要惊动皇上,我倒要看看她这出做的是什么?”
“是,娘娘。”
第三日淳妃帮忙找了半晌,到了下午,竟是不再用心,只管虚应个景罢了。
※※※※※※
这两日我都没合眼,只要一闭眼就仿佛看到颖贵人在白绫上荡悠的黑影,更害怕睡着了梦到颖贵人前来索命。白日里还要佯装笑脸与人周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一面唾弃这样的自己,一面又在人前努力伪装,不敢露出一丝破绽和不自然。
只刚刚近两天,却好像过了很久,等待总是让人心焦。不知是无人尽力还是别的,颖贵人的尸体尚未发现。我不知道是希望她早日被人看到,早日入土为安,还是祈祷她永远也别被人发现。
再次看到永琰时,他手背上的伤口已是看不到。我惊讶地端详,方发现原是在上面贴了一层肉色的薄膜,据说是从太医院讨来的,难怪永琰这么镇定。反观我自己,倒真有些没经过事儿的样子。
和绅送来一份补品,与我坐下静静品茗。
“绵忆,这份八方丸含有黄芪、太子参、防风、白术等,煎汤服用,可以帮你益气养神,缓解疲劳。我看你这两天精神不振,想是又着了凉,睡得不踏实。这种药温而不激,正适合你用。”
“是啊,秋天寒凉,确实不该再喝茶了。”我随口应道。
“绵忆,”和绅皱眉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一惊,“没有。”
“绵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看着他关切的眼神,我几乎要告诉他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何苦再添一个人担忧:“我没事。”
和绅默然看了半晌,忽而,越过我看向门外。
转头看时,是福康安远去的背影。
※※※※※※
第三日傍晚,夕阳余辉洒遍紫禁城。
我站在畅音阁阁楼的最高层远眺,在这里,可以看到皇宫重重叠叠的屋顶。我一直很喜欢站在这里想事情,最近,更是需要在这里吹冷风,可以让自己清醒一点。
“绵忆,”身上披了一件斗篷:“你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向后靠在和绅身上,觉得很累。
和绅轻轻拥住我:“绵忆,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变成这个样子?”
“我这样子是什么样?”难道我装得不像吗?
“虽然你在人前还是一派笑颜,可我感觉到你心里很疲惫,好像很久没有休息的样子。绵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妨告诉我。即使我不能帮你解决,起码也可以给你些许安慰,让你知道,不管你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和绅在我耳边款款细语。
“我···我这几天没有睡好。”
“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晚上凉气太盛,还是你阿玛又生事端了?”
“与他没有关系。”
“那···”
畅音阁东面与淳妃的翊坤宫的后门错了一条小道。有四个小太监抬了一个担架悄悄从后门出来,一溜向北面走去。那个担架上不知躺了什么人,从头到脚白布盖着。这大概就是永琰所说的宫内斗争的结果,死掉的人就抬到北面的一片荒地草草掩埋。宫里这么多宫女太监,死掉一个丝毫不会引起任何波折。
兀的,从担架上掉下一个东西,那四个小太监没有觉察,匆匆离去。
没有听到和绅在说什么,我眼一黑,脑袋轰的一下,向后仰去。和绅忙扶住我。
我狠狠攥紧他,吃力道:“快,快把地上掉的那个指套给我拿上来!”
和绅不明所以,脸色却是凝重起来,迅即下楼去。片刻工夫,又快步回到我身边,将指套递给我。
我攥着那个指套,刻纹精致华美,上面雕刻的兰花是宫里人所共知的颖贵人最喜爱的花,尖尖的一头犹自凝着一抹黑红色的痕迹。
我头脑里嗡嗡一片,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发黑,气息急促,却紧紧抓住和绅道:“快···帮我把这个指套交给永琰···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不要送我回府···还有,千万不要叫太医···”就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