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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金陵并无大事发生,梅长苏定了心,拧开蔺晨给他的铜管,丹凤眼瞪成了桂圆。
字是蔺晨的没错,但是……
“做人要低调。”
仅此一句,再无他话。
难道他为人处世很高调?
将纸条掷进炭炉,梅长苏揉起指尖。
酉时三刻,茯苓送来了吃食,并告诉梅长苏,今夜少庄主设宴招待萧公子,稍后会过来商讨些事情。
梅长苏追问了几句,令甄平送走茯苓。找来卫峥商量,斟酌一番,决定由卫峥“站”到明德身后。商榷完毕,正欲让甄平叫明德过来先喝口茶,守在院内的影卫进来通报说是璧秀山庄的少庄主来了。
明德的来访没让梅长苏感到意外,是故当明德带着提篮进来的时候,卫峥和甄平正一左一右侍立在梅长苏的身侧。
“梅宗主啊!”明德将提篮放在梅长苏的跟前,咧嘴道,“我给您带来了鲫鱼折耳汤。”
梅长苏冷冽地看向明德,他看不透这个人,也揣摩不了他的心思,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对策。
“梅宗主,趁热喝。”明德将鲫鱼折耳汤碗搁在梅长苏的面前,笑意盎然地说。
卫峥一看这阵势,便欲上前制止,却被梅长苏以一个眼神制止。他端起陶碗,浅酌一口,淡的,没有调味。
什么情况?局是蔺晨设的,而他在不知不觉中输了?
“喂,梅宗主,您快点啊,我还要去陪萧家公子喝酒呢。”明德笑眯眯地说。
这家伙是来看戏的吧。
想着景睿还在等跟前的人入席,梅长苏忍着冲鼻的腥味,将鲫鱼折耳汤喝得一滴不剩。
“我打算邀萧公子同游江湖,苏公子是否愿意同行?”明德看了眼反扣的空碗,淡淡地说。
明明是笑意浅浅,卫峥却嗅到了敌意,他一步上前挡在了梅长苏的面前,而梅长苏则垂首揉着手指思量着明德说的话。
确实,璧秀山庄在内的事务,有信得过的人就能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摆平;而在外,只有靠明德本人才能赢回璧秀山庄原有的人脉和地位。
至于景睿,若想在琅琊公子榜上闯出名堂,此行为不可多得的机会。当然,以景睿的宽容厚德,不会想到明德是在利用他。
唤他苏公子,而不是梅宗主,摆明了明德不愿江左盟的势力介入。
至少在明面上。
“素玄。”梅长苏缓缓开口,“你以药王谷少谷主的身份列席。”
素姓,不常见。
不知景睿能否将把这个姓氏与药王谷联系起来。
突地,梅长苏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轻启薄唇,道:“少庄主,有劳你席间提一下琅琊榜的事儿。”
“这个不用你说。”明德贼贼一笑,“我还等着阿晨把我排上高手榜和美人榜呢。”
梅长苏嘴角抽搐,咬紧牙根:“事情交代完了,你还不滚?”
明知梅长苏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明德仍不怕死地说:“梅宗主,我从来没招待过尊贵的客人,席上需用什么菜式什么酒,您给我说说呗。”
“萧公子宽仁宅厚,不会在意席上的酒菜,况且你……”梅长苏嗤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况且什么?”明德好奇地追问。
“少庄主有没有见过世面苏某不得而知,但少庄主既有本事请来乐师和花娘,自然也有能力请来厨子。”梅长苏轻笑一声。
明德有些惊诧,他自认已避开梅长苏的眼线,可梅长苏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他请了厨子、乐师和花娘?
“你身上有胭脂的味道。”梅长苏瞥了明德一眼,好心地解了明德的疑惑。
眼眸闪过愕然,明德坦然地说:“琅琊榜首名至所归。”
梅长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素玄,席上替少庄主挡挡酒,免得他因说了不该说的话丢了舌头。”
明德轻哼:“通过结识萧家公子,认识天泉山庄的少庄主,梅宗主以为如何?”
“你想做什么?”利剑般的目光投向明德,似要把跟前的人灼个千疮百孔。
“持剑走天涯抑或是受人之托?”明德笑道,“苏公子是否想说,阿晨的手够长的?”
“苏某不想干涉少庄主行事。”梅长苏微微顿了顿,才接着说,“但,若被苏某的眼线发现少庄主的所图与苏某的所谋相违背……”
“苏公子您太没趣了。”不等梅长苏答话,明德一甩衣袖愤然离席。
“甄平,取琴来。”同样戴着面具,蔺晨比他讨喜吧。为何?手指划过琴弦,梅长苏暗忖。
《普庵咒》。
每当他无法平定心绪时,就会弹奏《普庵咒》。一曲作罢,抬眸一看,茯苓侍立一旁。
“苏先生。”茯苓躬身行礼,“少庄主要我将这份纸笺交给您。”
语毕,茯苓将抱在怀里的簿册双手呈上。
见纸笺不但用信封套着,还用蜡油封了口,于是开口问:“这是?”
“璧秀山庄的平面布局图。”茯苓朝窗外看了看,飞快地道,“少庄主在几个可能藏匿尸骨和‘秘密’的地方做了标记。”
“秘密?”梅长苏不屑地冷笑,“璧秀山庄藏了什么秘密?”
“各派密史,以及各帮派坐下弟子在外不为人所知的苟且之事。”茯苓轻声说。
琅琊阁为红尘看客,不涉朝堂更替,不问江湖兴衰。
明德有多少能耐他不清楚,但在琅琊山的时候,他见过蔺晨将来自江湖与朝堂的秘史装订成册,然后在扉页写下这句话,盖上印鉴归档保存。
只为红尘看客,有多少世人能做到这一点?
指尖抚过蜡油封印,梅长苏沉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茯苓微微抬首,看向梅长苏手上纸笺。
梅长苏了然,茯苓并不知道明德的具体谋划,他打开纸笺,展纸而阅。
正如茯苓所说,明德在璧秀山庄的平面图上用朱砂画了圈和叉。而让他梅长苏皱眉的是,除去璧秀山庄的平面图,纸笺内还附有另一张图,图画得不怎么样,胜在简洁明了。
眸中闪过一抹异样,梅长苏将纸笺反扣在桌上,合上双眼陷入沉思。甄平见状,给茯苓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退出了书房。
一直以为蔺晨手腕高明,不曾想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另附的纸笺,是明德出于“好心”提供的处理尸首的办法。
丢进铸剑炉焚烧,待尸骨烧化,筛出骨殖,将其敲碎掩埋,剩下的牙齿分批丢入深山或江海。
一个人活过的证据就此不复存在。
对于明德的“好心”,梅长苏不愿接受,可金陵有个人物比明德狠辣、比明德顾虑周全,所以……他必须想明白明德为什么执意要将尸首处理干净。
尸首。
梅岭山间埋葬了多少热血男儿?
林氏一族的乱葬岗又在何处?
眼眸微微湿润,梅长苏低声咳了几声,他与蔺晨就是因寻到相思的尸骨才发现景睿的身世有疑,也正是因为相思的缘故和月影扯上了关系。突地,梅长苏又想起,赤焰旧部冒用的身份不正是“失去踪迹”的江湖人士吗?还有,在处理付家灭门案时,他也是通过尸首看清楚欧阳陌的真面目……
梅长苏苦笑一声,裹紧身上的裘袄,将手中凉透的茶水倒在炭火上。
“滋……”水汽夹带着白烟、直冲梅长苏的鼻腔,呛得他不住地流泪和咳嗽。听到声响的甄平推门而入,刚好见到这一情景,忙将梅长苏扶到榻上,轻声说:“宗主,二更了,我伺候您梳洗,早些休息吧。”
梅长苏低声喃喃:“今日歇不了了,你去弄点热水,我先泡泡脚解乏。对了,再给我弄一盏参茶。”
“宗主,您答应过晏大夫要早些休息的。”耿直的甄平小声说,“这厢食言,明日他又要念叨了。”
“被他念叨也是你们几个多嘴。”梅长苏瞪了甄平一眼,“你们不说,他会知道我几时安寝吗?”
“晏大夫瞧上几眼,就知道您是否按时就寝了,哪里需要我们多嘴。”甄平悻悻地说。见梅长苏的脸色黑如锅底,忙道:“宗主,这里没有急事需要您处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筵席结束,明德会过来。他不是蔺晨,不能让他看到我倦怠懒散的模样。”梅长苏面无表情地说,“你亦是一样。”
“属下谨记。”甄平谨慎地朝外看了眼,低声说,“宗主,您准备结交萧公子吗?”
“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梅长苏无奈地笑笑,“以景睿现在的名还不‘值得’我攀交,倒是明德……”
“宗主,您若决定跟着少庄主和萧公子出游,那我得让陈坤多派几个人过来。”
“不用。”梅长苏漠然地道,“行走江湖明德在,不用我插手,况且江左盟势力绝不能泛出江左十四州,至少……在我重返金陵前。”
“这,这是为什么?宗主,如今我们江左盟的势力已能傲视江湖群雄了呀。”
“这是因为少林武当不愿与我争锋。”梅长苏自嘲地笑道,“而我想要重回金陵,光有公子榜首的名声是不够的,还有要强大的后盾,所以……江左盟必须是帮派榜首啊。”
“我逼着明德执掌璧秀山庄,从明上看是江湖情义,而实际上我是给江左盟加个枷锁。金陵那位高高在上的人,生性多疑,是绝对不允许超出他掌控的事情发生,少林武当不愿出头争锋,我只能重塑璧秀山庄,来造一个仅次于江左盟的另一帮派组织。赤焰平反后,江左之外的江湖势力必须有人接受管束……便宜明德那小子了。”
“宗主,您是否多虑?朝堂不会干涉江湖事端的。”
“是不会。但,谢玉身后有天泉山庄,而谢玉曾和夏江……”烛光摇曳,梅长苏的脸变得阴晴不定,“他们能为私利合作一次,难道不能合作第二次?”
“……”甄平。
“谢玉能背信弃义向父帅挥起屠刀,也可能因天泉山庄的江湖势力受损,而……我再也输不起了。”梅长苏自言自语地道,“与其江左盟独霸天下、遭人妒恨,不如我自己造一个势力与江左盟相当、能受我掌握的江湖组织。”
“这……”甄平忍不住道,“陈舵主已将天机堂的眼线布局到江湖,您打算怎么做?”
“天机堂的事情,全盘交给陈坤处理,会有眼睛替我盯着他。”梅长苏低声咳了一句,清冷地说,“我想看看誉王是怎么代天巡狩,想看看他欣赏的官员是什么样的做派,想知道景琰现在是什么情况……”
景琰,他的赤子之心是否依然。
最后一句梅长苏自然没有说出口,缄默片刻后他低下头去:“晏大夫亦是懂我的,你准备热水和参茶吧。”
知晓劝解无用,甄平悄然退下,而梅长苏则摸出瓷瓶,轻轻地晃了晃,冰冷的眸子有了笑意,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懂他,那么他的付出就够了。
刚就着参茶服下养生丸,侍卫的通报声响在门外。少时,茯苓走了进来。
“梅宗主,宴席上萧公子酒醉,少庄主安排他去休息了。”茯苓拱手行礼。
“素少爷也喝醉了吗?”梅长苏沉声问。
“不,他在帮忙处理一些后续的事情,要晚些时间才能过来。”茯苓回道,“少庄主他……”
茯苓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萧公子酒品不怎么好,喝醉了抱着少庄主又哭又笑,还吐了少庄主一身秽物,少庄主只能点了他的睡穴,安排婢子服侍萧公子洗漱换衣,然后自己也去梳洗了。”
梅长苏看似波澜不惊,心底却嘀咕:景睿,你怎么能在外人面前醉酒呢,还又哭又笑,皮痒痒了?
“素少爷在忙什么?”茯苓的话让梅长苏皱起眉头:明德处理事情来亦是井井有条的,为什么要扣着素玄做事?
茯苓小声说:“少庄主拖着素公子去沐浴了。”
梅长苏怔了怔,继而点头道:“亦是应当。”顿了顿,才接着说,“你稍后也会过去吧?”
“是。”
“告诉素少爷,就说我已就寝,让他明日再来。”
“是。”
“宗主。”甄平将梅长苏搀扶到床上小声说,“素公子也真是的,明知道您在等着他,他还……”
“少庄主安排的事情,素玄身为陪客只能应了少庄主的美意。”梅长苏舔了舔干裂的唇,道,“景睿醉了,但天泉山庄的其他人在看,璧秀山庄上上下下也在看。哼,这也是应酬的一部分啊。”
“宗主,您怎么……”
“换了对明德称呼,对吧?”梅长苏嗤笑一声,“我想明白了,这是我和蔺晨的差距之一。”
“在我骨子里,我始终将明德视为杀手头子,视为娈…童,这种态度影响着自己,也影响着你们。也因此,他对我戒备,对我没有好感。我看轻他,他的目中也无我……”梅长苏苦笑道。
“重返金陵后,我要面对景琰,要面对皇帝、谢玉、夏江、霓凰、冬姐,甚至还会见到太奶奶。”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如果不能心平气和面对璧秀山庄的少庄主,又如何在面对故人时收敛情绪?”
“宗主,我们该做什么?”甄平悄声问。
梅长苏缄默半刻,低声说:“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且走且看吧。”
甄平应了一声,为梅长苏掩实了被子:“宗主,您休息吧。”
“甄平,今日腊月二十八了吧?琅琊阁、药王谷、峭龙帮、秦府、少林还有杨家的年礼送去了吗?”
“宗主……”甄平虎着脸,不悦地道,“这件事我与黎纲每年都在操办,您还不放心吗?”
“我只是随口问一句。”梅长苏轻咳两声,干笑道,“还有……”
“还有什么?”甄平没好气地说。
“替我说几句好话。”梅长苏几近无声地说,“我……有点不舒服,好像染上风寒了。”
甄平神经立刻紧绷,伸手摸上梅长苏的额头,忙道:“宗主您撑着点,我去叫晏大夫。”
是夜,原本已经昏暗一片的院落再度亮了起来,不多时得到消息的素玄和茯苓也赶了过来。
甄平被晏平山骂得狗血淋头,梅长苏不顾晏平山的怒怼,将甄平遣了出去,于是晏平山的怒火化作一碗乌黑的汤汁。
“晏大夫,我有错在先,但岁末年尾的,您……”梅长苏眼眸躲闪,小声讨饶,“您于心何忍啊。”
晏平山冷笑一声:“宗主亦知道是岁末年尾啊。行啊,若您能承诺,连着三日除了写福字与对联啥也不干,我给您换一碗甜的汤药。”
还真是办不到呢。
梅长苏嘀咕一句,不甘地接过碗,就听晏大夫说,“这是第一碗……”
“第一碗……”对上晏平山圆睁的眸子,梅长苏不敢多问,连忙将汤药灌下。
“这个……”梅长苏的视线从卫峥转到茯苓,又从茯苓转回卫峥,最后叹声,“你们去休息吧。”
有事他担着,谁让他妄为任性呢。
卫峥自然是不肯的,但茯苓在与晏平山对视一眼后,拉了拉卫峥的衣角,带着几分疑惑,卫峥还是跟在茯苓身后走了出去。
梅长苏松了一口气,捂着胸低声道:“晏大夫,我的胃也有些不舒服。”
话才刚说完,腹中搅动的酸涩更甚之前,梅长苏紧抿着唇,试着忍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是不是只有蔺家小子在,你才会卸下伪装?”晏平山将一只铜盆塞在梅长苏的怀里,“是谁告诉你,肠胃不舒服可以忍忍就过去了?”
“我在东瀛没水土不服。”梅长苏强忍腹痛,赔笑道,“晏大夫,我没事的,我……”
“刚刚那碗汤药是催吐的。”晏平山铁青着脸,冷声说。
“哗啦啦,呃……”吐尽喉间酸苦之物,梅长苏才茫然地抬首,不敢相信眼前的大夫竟会……
这是蔺晨的做派,怎么晏大夫也……
“漱漱口。”晏平山递过一杯温水,和蔼地道。
“晏大夫,这种事让甄平他们来做就可以了,您……”梅长苏接过茶盏,正欲唤人,却被晏平山的动作给噤声。
“茯苓去煎药了,素玄去煮粥,甄平去找干净厚实的被褥了。这边,有我。”晏平山瞅了眼铜盆内的秽物,不出意外地瞧见了养生丸,“这养生丸是去东瀛前吃剩的吧。”
“是。他新给我一瓶,我还没用呢。”梅长苏得意地道,“我在东瀛没怎么用。”
“难道蔺家小子没有告诉你,药不能乱吃吗?”晏平山头痛地道,“他没告诉你,每年冬至你吃的膏方是在调药?”
“我……”梅长苏尴尬地道,“我从来没问,他很好。”
一个全盘信任,一个全身投入,要他说什么呢?
晏平山闷哼一声,道:“常年的汤药,让您肠胃弱了,所以药方和养生丸的方子每年都要换。”
“晏大夫,这些您不用对我说的。”梅长苏连忙行下半礼,真诚地说,“一切由您安排。”
晏平山拱了拱手,不客气地说:“宗主,我既受江左盟的聘用,照顾您亦是应当,只是望您岁末年尾少操心,让甄平、素玄与我过个安稳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