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逝水桥头 休恋逝水

重关暗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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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刘鸿风执掌戒律堂六十年,审案的卷宗装满十个储物袋。我听过世上所有狡辩、求饶、忏悔之词,还从没听过这种要求。”

    宋潜机接道:“那您不听实在可惜。”

    “你说,你想怎么见掌门?”

    戒律堂弟子们终于笑够了,努力摆回严肃表情。

    大晚上加班谁心里没点怨言,没想到赶上一场热闹,都神采奕奕地盯着宋潜机。

    “弟子写一句话,只要掌门真人看到,自会见我。”

    “如此简单?”

    “对。”宋潜机点头。

    刘鸿风冷笑:“如果真有这么简单,你也不必见掌门了,直接抹脖子见道祖比较快。你莫不是消遣我等?”

    他想,掌门真人近些年修身养性,已经三年没有走出过乾坤殿。就算各峰各堂有事请示,也很少能见掌门真容,多半依靠白鹤、道童与传音符交流。

    这事不算秘密,只有宋潜机这种外门弟子不知道。

    “是真是假,何妨一试。”

    “宋潜机!”赵虞平突然喝问,佯装痛心疾首之态,“此地是戒律堂,此时正在公审。堂审戏言,罪加一等,我也救不了你!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若掌门不见你,你要挨三百鞭,然后被废除修为,驱逐下山。你可清楚?”

    “弟子清楚!”

    赵虞平满意点头。

    戒律堂弟子们忍不住私语:

    “为了救人这么拼,堂下跪的是他亲弟弟?”

    “别瞎猜,一个姓宋,一个姓孟,最多是表弟。”

    “我要有这倒霉表弟,上柱香都算尽过兄弟情分了。”

    “如你所愿。”刘鸿风向挥手,“给他纸笔。”

    他身旁弟子急忙应是。

    “不必麻烦。”宋潜机走向阴影角落的小方桌,对负责记录庭审的弟子笑笑:“借点地方。”

    那弟子正悄悄打瞌睡,闻声抬头,忽见满堂目光灼灼盯着他,惊得掉了笔。

    笔在半空中被宋潜机抢下,蘸上饱满墨汁。

    他撕了桌上半张白纸,挥毫疾书。

    有人觉得他要写状子向掌门讨饶喊冤,求一线生机。

    可他真的只写了一句话。

    宋潜机搁笔。

    那张纸被他折作三角形,像个小粽子,有字的地方藏进内里。

    “哪位师兄愿意辛苦一趟?”他朗声问。

    刘鸿风本来随手点了一位弟子,想想又加上一人同去。

    两位戒律堂弟子表面平静,拿了东西转身便走,眼神却异常明亮,满是好奇。

    宋潜机:“路上别拆,为你们好。”

    一位弟子回头,脸色涨红:“谁想偷看?!”

    “送信的人已经出发,我们在这里的人,也不能一直干等下去,总该有个时限。”赵虞平转向刘鸿风,“事情出在外门,刘长老不必担心我会袒护。一炷香为限如何?”

    刘鸿风皱眉,赵虞平突然变得如此刚正不阿,还真让他不适应。

    一炷香是不是太短了?

    入夜之后去主峰,路上难免遇到几队巡逻的执法堂弟子,需停下接受盘查、问话,等到乾坤殿外,再等掌门真人的道童进殿禀告。掌门看到字条,总还要思考时间。

    宋潜机却说:“不必。半柱香足矣。”

    众人露出见鬼的表情。

    刘鸿风重新打量宋潜机。

    戒律堂肃穆庄严,森寒慑人,总令初来乍到者惶恐不安。但他从进来到现在,竟没变过一个姿势,没说过一句废话。

    过于镇静,好像算准自己不会出事。一个年轻外门弟子,依仗的是什么?

    “来人,点香。”

    剪断一半的线香、瓷白的莲花香盘。

    淡雅香气随青烟袅袅升起,弥漫整个戒律堂,混着孟河泽的血腥味,在这微凉夜晚为众人提神醒脑。

    “宋师兄……”孟河泽嘴唇颤抖,发出低弱的气音。

    宋潜机向他走去,俯身道:“再撑一下,很快就能回去。”

    “我去之后,我的东西,都托付给你。我这佛珠手串……”

    宋潜机看了眼周围戒律堂弟子,打断他:“你不会有事,别胡说。”

    孟河泽:“我该听你的,我不该逞一时之快,你一定很生气罢。”

    “没事。我不生气。”

    宋潜机心想,我反而要感谢你,给我一个下山机会。

    “真的吗?”

    “真的。”

    每个人都盯紧点燃的香,只有宋潜机好像不关心时间,只断断续续与孟河泽低声说着话。

    青烟飘摇,气氛紧张诡谲,他们一双像等待末日审判的兄弟。

    香头一点星火闪烁两下,终于熄灭。

    赵虞平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刘鸿风却好似有些遗憾:“你还有何话说?”

    宋潜机直起身:“弟子无话可说。”

    两个戒律堂弟子上前,默契地拧过他手臂。

    “你们放开宋师兄!”孟河泽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放开他——”

    谁能想到一个血几乎流干的人,还能凶悍暴起。

    看守弟子被撞得踉跄两步,又很快一拥而上将他摁住。

    孟河泽剧烈挣扎,双目泛起奇异的赤红色。

    宋潜机心道不好:“冷静!”

    红玉佛珠若此时发作护主,戒律堂众目睽睽,孟河泽才真的活不成了。

    你被摁了一晚上都没崩溃,现在搞什么?

    “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狂风灌进来,伴着送信弟子的高喊声:

    “掌门真人有请、有请宋潜机!即刻出发!”

    满堂惊愕!

    ****

    华微宗群峰林立,有名的只有六座。

    就像峰主有五位,掌门只有一个。

    掌门居住的主峰拔地而起,孤绝地耸立云海间,与四周各峰互不相连。

    若不被允许御剑或乘飞行法器,那通往主峰的路只有一条。

    宋潜机正走在这条路。

    他跟随那两位送信弟子,踏上一座长达百米、跨越云海的白玉拱桥。

    此桥名为“逝水桥”。

    桥下流云如水,奔腾不息。

    这样高的地方,本该寒冷彻骨,狂风呼啸,直要将人从桥上吹下去。

    但因为有阵法护持,温度宜人,颇有些清风明月,淡月疏花的娴静之美。

    四下里无人,天上只有星月照耀,那两个弟子也不端架子了,忍不住跟宋潜机搭话:

    “你第一次来内门,就能直接上主峰,运气真好。”

    “以主峰为中心,方圆十里,都是我们华微宗云海阵!吐纳灵气、日常防御、杀伐外敌,三效合一,赫赫有名。”

    宋潜机应了几声,两人说得更提劲,像两个话痨导游。

    只是关于字条内容闭口不提,不是不好奇,是怕冒犯掌门的隐秘。

    方才纸条送到,殿外道童进去禀报,不过片刻,道童匆匆出来,面无表情地:

    “掌门真人问,你们看过没有?”

    两人当机立断,以道心发毒誓说没有。

    直到恍惚地走出主峰,再回想殿内传出的恐怖威压,满身冷汗,好像死过一次。

    才知道宋潜机说“路上别拆,为你们好”,竟是真的为他们好。

    高个弟子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光阴如水,永不再来。逝水桥这个名字就是告诉我们,每天都要珍惜时间,勤勉修行。”

    矮个弟子不同意:“俗,你说得太俗了。”他转向宋潜机,却见对方一脸平静,“你第一次见这些,不觉得稀奇吗?你不想放声大喊吗?你心情不激动吗?”

    宋潜机只好点头:“我激动。”

    “我没看出来。”

    “……”

    上辈子宋潜机来过这里,却没走这道桥。

    华微宗,乃至世间绝大部分的规矩礼法,都不是为他所设。

    他那时已经名震四海,受华微宗掌门虚云真人邀请,前来论道。

    这里为他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钟鼓礼乐响过半日,虚云真人带领所有峰主,亲自等候在乾坤殿外。

    而宋潜机不仅迟到,且驾云而来,搅乱整个云阵气机,吓得五色鲤狂翻白肚,他们也不敢抱怨半句。

    若云海中灵气充沛,便可蕴生五色鲤。

    这些灵气所化,游在云中的小鱼,鳞片最为美丽。

    日光下反射五色光芒,跃出云海时像一道道彩虹;月光下转为无色,琉璃般精致剔透。

    宋潜机第一次看到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天地造化的灵物,不能餐风饮露,竟要用新鲜血肉来饲喂。

    后来他明白了,世上所有高高在上的美丽,下面都少不了累累白骨的堆砌。

    就像华微宗山巅这些云上宫阙,一砖一石修建它们的人,早作了尘土,享用这里的人,却千秋万代。

    “你真的激动吗,我怎么觉得你,你根本不……”

    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弟子怔在原地,好像被人拍了定身符,张着嘴望向同一个地方。

    宋潜机顺着他们目光向前望,只见桥那边走来一道人影。

    是一位女子。

    走在同一座逝水桥,夜深人静,迎面相逢,自然会看到。

    但就算走在人山人海中,也没人看不到她。

    月光银辉泼洒,照得她皮肤近乎透明,她面容像一朵精致雕琢的冰晶花,毫无瑕疵。

    走动间湖蓝色裙摆轻摇,挽臂纱飘飞,似要乘风归去了。

    桥下五色鲤甩尾,沉入云层深处,羞于见她。

    只是宋潜机看一眼便皱起眉头。

    妙烟怎会在此?

    宋潜机看到妙烟的时候,妙烟也看到了他。

    她第一反应觉得麻烦,如果那两位呆头呆脑的华微宗弟子突然大喊大叫,甚至激动地跌下桥去,自己总不能不救。

    若她出手施救,可能引起更多麻烦。

    然后她才看到两人身后的宋潜机。

    那人披一件旧外袍,明显不属于这里,却神情自若。

    他目光平静,没有丝毫惊艳、痴迷,第一反应居然是皱眉。

    虽然很轻,但妙烟善于捕捉人脸的细微表情,这不是天生的直觉,是后天练出的本事。

    他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摆件。

    其实妙烟很早就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她。

    比如那些紫云观的道士、红叶寺的和尚,即使自己与他们同处一室,也要做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姿态。

    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道心稳固、佛性超脱,不被一张美丽皮囊侵扰。

    可那人既不是道士和尚,也没有高深修为。

    十四五的模样,正该是少年躁动,最没定性的时候。

    一个身份低微的外门弟子,为什么见她皱眉,又凭什么皱眉。

    疑惑一起,让她心里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但她面上笑容浅浅,似有似无,姿态依旧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