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誓约

彼得猫的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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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听,大喜过望,急切道:“还有其他的腐生虫?”

    悯之点点头:“家父临死前,将他昔日得到腐生虫的方法告诉了我。他说,他曾经误入锦州冰原的一处神秘之地。机缘巧合之下,被一古怪之人赠与了腐生虫。既然此人有一,必然有二。莫大哥,你放心。我带你去找腐生虫。我绝不会再让我身边的人,离我而去。”

    我果然宽下心来,不久又沉沉睡去。

    只是没有想到,这神秘之地,古怪之人,是那么难以企及。

    糊里糊涂之间,我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而马车,似乎走得越来越慢。

    而我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偶尔我清醒之时,挣扎着看看窗外,看到的,竟然是莽原和冰雪。

    也不知道悯之所说的古怪之人,怎会居住在如此苦寒艰险之处。一路上我虽浑浑噩噩,却也被无休无止的颠簸折腾得浑身上下散架一般。

    而且情形越来越让我恼火。平地颇崎岖也就算了,后来竟然仿佛在登山。再甚者,我似乎被人连拖带拽起来。

    呜呼哀哉!可怜我一个病人,竟要受这奔波劳碌之苦,被这该死的古怪之人消遣如斯!

    于是我努力睁开眼睛,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果然正被人连拖带拽,行进在雪山的一处绝壁上!绝壁壁立千仞,下方是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谷底。

    更可怕的是,这拖拽我之人,竟然是悯之!

    悯之将我牢牢绑在一个简陋的木板之上,木板的一端拴着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正系在悯之的肩上。悯之的肩膀单薄,已经血迹斑斑。她正一步一滑,在厚厚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身影几乎融化在风雪中。

    我的心,就像被这风刀雪剑,狠狠地刺中了。我拼命地从木板上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向悯之的方向而去。

    悯之突然感觉肩头一松,发现了我的异常举动。她三两步奔到我跟前,扶我坐起身来。她有些愧疚地道:“马车上不了雪山,所以我雇了工人用担架抬着你。但是那些好吃懒做的家伙,受不了这风雪,一个个都跑掉了。我只能用这笨办法拉着你。一路颠簸严寒,辛苦你了。”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抓起悯之的手。那本该拈花品茶谈笑风生的纤纤玉手,现在已经血肉模糊。我涩声道:“我不辛苦,但是心中很苦。”

    悯之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于是轻笑一声打断我:“你不是侠士剑客吗?怎么动不动就说苦不苦的。你看这漫天飞雪,真是我未曾见过的美景呢。寻赏美景,又有紧要的人相陪,你说,是不是人生一件快事?吃点苦又有何惧?”

    我握住悯之的手,点点头道:“不错。只要紧要的人在身边,何苦之有?等我的腿好了,天涯海角的美景,我都陪你去寻。”

    悯之开心地拍拍手,脸上的笑靥,如同冰山上开出的雪莲。

    随后的日子,我和悯之更加步履维艰。我不由得暗下决心,如果让我找到这个古怪之人,我必定将他狠狠痛揍一顿,以教训他住在如此不通人情的地方。

    最后,我终于如愿见到了这个古怪之人。

    但这蓄谋已久的痛揍,却是没有实现。

    因为当我见到此人时,是我从又一场昏睡中清醒过来。

    我几乎是被热醒的。

    在这严寒偏远的雪山深处,我差点中暑。

    我迷惑地抹了抹头上渗出的汗珠,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温暖明亮的毡房中。

    毡房中间有个巨大的火炉,上面架着一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大锅前忙活。这个背影穿着明黄色的衣衫,外面还裹着棕红色的披单。

    我心中嘀咕,这个莫非就是那杀千刀的古怪之人?于是我故意轻咳了一声,引那人转过身来。

    待这人转过身,我才注意到,他竟是个剃度之人。但是他面目阴沉,竟是颇为凶恶。

    我心中一惊,有些心虚地道:“阁下可是腐生虫的主人?”

    “正是。”那人声如洪钟,气息浑厚,内力不可小觑。但是他显然不愿与我多言,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句,向我随随便便瞟了一眼。之后他扔过来一个竹筒,不再搭理我。

    我将竹筒拿起来一看。好家伙,里面竟是一条生龙活虎的腐生虫!

    此人好气魄啊!也不问我的来意,二话不说,就随便赠与腐生虫。他若知道玄界之中,为了这小胖虫子,生了多少腥风血雨,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虚情假意地客气起来:“阁下赠我如此贵重之物,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此人正值而立之年,皮肤黝黑发红,面目轮廓刚硬。他一双鹰眼冷冷地注视着我,仿佛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赠给你的。是赠给你夫人的。”

    这时我才发现悯之不在我身边。我突然没来由地心中一沉,有些惊慌失措地问道:“悯之呢?她在哪里?”

    这人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没有答话,只是向着旁边的一扇布帘指了指。

    我一个翻身从刚才躺的木床上摔在地上,正打算双手并用,爬到隔壁的毡房去。我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因为摔倒在地而隐隐作痛。我迷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发现那曾经肿胀坚硬如木头的双腿,如今竟仿佛恢复如初。我尝试着动动腿,居然滋溜一声站起来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古怪之人,为何将世人趋之若鹜的腐生虫,随意地拱手相送。他的医术之高明,不动声色间,就可以将我的断腿再续。

    我也来不及向这古怪之人表达我的滔滔敬意。我一心只挂念着悯之,飞一般地冲到隔壁毡房。

    拉开帘布,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悯之正端端地坐在毡房中间一块色彩浓重的地毯上。她的脸上带着让我安心的微笑。

    我立即凑到悯之身旁,将头倚在她的肩上。

    悯之笑着用手拍拍我,温言道:“腿好了,就开始撒欢了。”

    我也不答话,只是软软地揽着悯之的胳膊,沉浸在安静的幸福之中。

    “你的腿受过伤,将来但凡天气变化,免不了受那腿寒腿痛的折磨。”悯之皱皱眉头,继续嘱咐道:“平日里,用生姜熬水,加入陈醋泡脚,即可祛湿驱寒。”

    “嗯。”我暖暖地眯着眼睛,胡乱答应一声。心里却嘀咕,这日后自有悯之照顾我,我何须记什么生姜陈醋的?

    谁知悯之还是不消停:“那腐生虫,最是好吃懒做。你须每日取新鲜露水,每三日取动物血肉喂与它。潮湿闷热之时,还要经常将它放出来遛遛,省得它心情烦闷,憋出病来。”

    “哦。”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实在对那丑东西提不起兴趣。

    “用那腐生虫疗伤之后,还需有活血通经的药方与之配合。这药方,我誊抄了一份,放在平日我用的梳妆盒里。你可仔细收好了。”

    “好。”我仍是闭着眼睛,心中有些纳闷,难不成悯之想让我日后随她行医?说实话,悬壶济世总比打打杀杀要好。悯之果然想得长远,把我的前路都筹谋好了。

    悯之又絮絮叨叨起来:“你的无愁剑,剑势强硬,刚劲有余,而转圜不足。你须知成败往往不在朝夕之间。懂得守拙,避其锋芒,才有自保之力。”

    我睁开眼睛,拉住悯之的手,撒娇似地道:“你今日怎的这么多交代?”

    还没等悯之回答,我就觉出了异常。

    悯之的手,竟然冷得可怕。

    这屋里如此闷热,悯之为何冷得像个冰块?

    我抬起头,细细地端详起悯之的脸。

    悯之的脸色,竟然也如寒冰般苍白,无一丝血色。

    我的头,突然仿佛嗡的一声炸开,不祥的预感一股脑涌了上来。我发疯一样抱住悯之,惊慌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悯,悯之,你怎么了?”

    悯之淡然一笑,有些嗔怪地道:“你总是这么孩子气。生死祸福,是天注定。我们无谓强求。”

    “什么生死祸福?”我着急地打断悯之,“如果你相信天注定,就不会千辛万苦地带我来雪山,找这个该死的怪人。”

    事实证明,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

    这个怪人,此时有些不满地站在我和悯之身后,发出一声冷哼。

    我突然想起了怪人逆天改命的本事。于是我连滚带爬地跑到怪人身边。我也顾不得那些江湖气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急道:“大师,我知道你有通天的修为。求求你,救救悯之。”

    怪人皱着眉头,还是冷冷地望着我。

    我见他不为所动,心中大急,语无伦次道:“大师,我不要这双腿了。我只求悯之活着。”

    怪人还是阴沉着脸,却生硬地挤出几句话:“活着?我发现你们时,她就已经气绝多时。我勉力让她还阳,吊着她一口气,只是与你道个别罢了。”

    “不!”我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怎么会气绝?悯之明明好好的。她还要同我去寻赏天下的美景!都是我这双腿,害了她!”说罢,我举起右手,向着双腿各击一掌。

    随着腿骨清脆的断裂声,钻心的疼痛轰然袭来。我顿时疼得冷汗淋漓。

    悯之尖叫一声,掩面痛哭起来。

    怪人终于有些触动。他的口气缓了缓:“你夫人本就体质衰弱。连日的严寒,远超她体力的辛劳,已经让她心脉衰竭。我不是神,尊夫人,我已无力回天。”

    “哈哈哈……”我突然抱着头大笑起来。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好笑。千回百转,总是不得圆满。

    “莫大哥,”悯之轻声唤道,“你莫悲伤。花开花落自有时。”

    我一把搂住悯之,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正是,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都随你去。你我终归是在一处的。”

    “不可。”悯之仿佛有些生气,“如果你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记着我?挂着我?”

    她顿了顿,将我的头抬起来,认真地说道:“我也记挂着你。即使去那轮回走一遭,也一定回来找你。你可信我?”

    我的眼泪流下来,但是我的心突然安宁了。悯之从不会骗我,她说回来找我,就断不会食言。

    于是我絮絮叨叨地嘱咐悯之:“我信你。我就在冰原上等着你。你切莫饮那孟婆汤,切莫忘了我……”

    话音未落,悯之已含笑而终。

    只剩下我,又赤条条一人,孤独地徘徊在天地间。

    只有一只丑虫子与我相伴。

    但我却发誓,一生只医人,而不自医。

    我回到冰原,守着与悯之的誓言,等她回来找我。

    只是这一等。

    竟是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