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历史的篇章

南楼北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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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阳光灿烂。

    佘相站在书桌前, 悬腕握着一支上好的紫毫笔,凝视着桌面铺陈的素白宣纸,久久不语。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庄严地握着笔,庄严地面向一张纸了。爱惜字纸这样清寒的少年举措, 已经距离他十分遥远。

    良久, 他才又沾了沾墨, 写下一行字:五月十八日。

    这几个简单的字像一个个黑洞,令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视着。

    看着看着, 老人有些恍惚起来。

    怎么会这样?

    就像当年成亲时,他挑起新娘的盖头,凝视着那张不属于阿瑛的、平庸的女人面容, 就像当年阿瑛嫁入皇室时,他跟在漫长的迎亲队伍后边, 凝视着那生动的游龙转凤场景……

    分明是既定的事实, 却因其大大背离了他最初的预期, 而显得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也就总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多少年过去了, 除了接到阿瑛去世的消息时,他早已不再有这样的体验。

    直到此时此刻。

    太荒谬了。

    怎会如此。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嘈杂声。老人听见了, 并随即就意识到, 那嘈杂声已经离得很近, 因为凭他如今的耳力,其实听不见太远的声音。

    他环顾这间书房。堆满珍贵古籍的黄花梨书架、书桌,金丝楠的隔断, 博古架上陈列的奇珍异玩,墙角摆放的珊瑚玛瑙盆景……

    一代代的佘家传下来的啊,在他手上达到了顶峰。

    现如今, 难道都要丢掉了吗?

    “砰”一声,小四那个孩子推门而入,疾步跑来。

    “爹,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

    简直像个一上一下弹跳不住的面疙瘩。佘相冷冷地想,阿濂这个孩子自幼就平庸,这几年好容易磨砺得能看了,一到大事发生,就还是这么大呼小叫、沉不住气。

    “面疙瘩”弹跳到了老人面前,整张粉白的圆脸都滚着汗,像让蒸汽熏了,快要融化似地。

    “那小皇帝——归沐苍,我们,修士同盟……”

    连话也说不明白,前因后果混成一团,到这会儿了还没个准确判断。

    佘相摇摇头:栽得不冤啊。

    这已经是他下头最成器的一个孩子了!

    栽得不冤。

    他丢了笔,黑亮的墨汁在上好的纸张上拖出飞白的痕迹,恰好破坏了“五月十八日”这几个字。

    “慌什么。”佘相淡淡道,“你爹我还没去呢,这院子前头就立着扩音仪,归沐苍说了什么,老夫听得清清楚楚。”

    小四儿傻了似地看着他,好半天突然嚎了一声:“爹!那我们怎么办……佘家怎么办啊!!”

    佘相却已经转过头。

    他看见书桌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一如他年少时写下“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情景。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阿瑛,这一生……终究是你赢了。

    老人突然笑了一下。

    “怎么办……”他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换了衣服,扶我去明珠宫。”

    “爹,莫非、莫非您还有什么后手……”

    “是啊,你爹我有的是后手,譬如能将蠢货后辈串成串,一个个儿拎去皇帝面前哄他开怀。”佘相讥讽了一句。

    “呃,那爹,我们是……”

    “去跪着。”佘相摁了摁额心,再次感到了和傻子说话的无力感,“跪到归沐苍和姜月章松口,好歹给你们这些蠢货留点后半辈子生活的本钱为止。”

    ……

    时间回到这一天的清晨。

    五月十八日,是早已定下的皇帝召开退位大典,以及摄政王宣布就职首任执政官的日子。

    为了这一天,明珠宫里已经彩排过无数次,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人们还是紧张万分,又忙碌万分。

    从一大早开始,皇帝陛下和摄政王就待在清源殿里。过去几百年中,这都是帝国早朝召开的庄严之所,但在今天,这里已经被装饰一新:象征皇权肃穆的高门槛、牌匾、龙椅……全给取了,代之以简洁的装潢、开阔的视野。

    几只粉彩大花瓶还保留着,里头插着新鲜带水珠的荷花。

    皇帝陛下歪坐在一边的崭新软垫椅里,歪肩伸腿,全没正形。不仅如此,他坐着坐着,头就开始一点点地打起瞌睡来。

    贺姑姑守在边上,不紧不慢地扇着风。

    摄政王笔直地站在一边,手里紧捏着下午就职典礼的演讲稿,眼风频频扫向那好梦正甜的皇帝,深灰色的长眉越皱越紧。

    看得旁边忙碌的人们心惊胆战。

    摄政王肯定生气了。唉,不知道待会儿会跟皇帝起什么冲突!这位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到了什么境地,还这么不着调。

    果然,过不多一会儿,摄政王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硬质的筒靴踏在光洁的地面,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响。

    在贺姑姑乍然紧张起来的注视中,摄政王伸出手——

    然后,将边上轻薄的凉被拉了拉,给皇帝盖住了肚子。

    “这么大剌剌地睡着,着凉了怎么办……下午难道打着喷嚏,去和全国百姓演讲吗!”

    众目睽睽下,苍白俊美的大人蹙着眉,声音沉稳,自有一番凛然之意。

    众人愣愣的:哦,好像有点道理……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皇帝叫起来?

    幸好,这时候,皇帝陛下睁开了眼睛,也免去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烦扰。

    “……什么时候了?”她打了个呵欠,眼角一点生理泪水。

    摄政王冷冷道:“陛下再多睡会儿,就能给全国民众听听陛下的呼噜声了。”

    “胡说,朕睡觉从不打呼。”裴沐再揉揉眼睛,迷蒙着神情,冲摄政王懒洋洋一笑,“皇叔的伤势又如何了?可别就职还没完成,人就倒了,那可当不得执政官。”

    他们这番针锋相对,反而令其他人放下心来:这才对嘛,这才是皇帝陛下和摄政王的相处方式嘛。

    匆匆跨进清源殿的佘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顺风听了几句两人的争吵,心中觉得习以为常,可心脏却又怦怦直跳。他脑子里闹哄哄的,全是不久前接到的传闻——

    遵照佘相的意思,他查了好几天天琼院和修士同盟,最后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天琼院或许早就和皇室暗通款曲,佘家拿去竞拍二次提炼技术的资产抵押,已经悉数转给了小皇帝!

    这个消息太吓人了,吓得佘大人的心怦怦跳。

    在这种恐怖的猜想下,他一下子变得疑神疑鬼,看谁都不对劲。

    现在当务之急,就是……

    “陛下,臣欲开大燕银号库房,还请陛下暂时归还钥匙!”

    佘大人几步冲进去,顾不得给摄政王使个眼色,就直接开口。

    小皇帝神色一冷,斜眼看来:“大燕银号的库房钥匙?”

    由于下午的仪式需要,皇帝玉玺、国库钥匙、大燕银号钥匙、玉碟等至高权力象征,已经全都给到了皇帝手上。下午皇帝退位完毕后,会亲手将这些东西交给摄政王,以宣告国家权力的合法转移。

    仪式下午两点开始,这会儿是上午十一点,佘大人卡在这时候找皇帝要东西,无异于挑衅。

    小皇帝便冷笑一声:“哟,朕还没退位呢,佘家就欺负到朕头上了?”

    他清润乌黑的眼眸一眨,望向那一身戎装的摄政王。

    “皇叔,你不管?”他带了几分恼色,又像年轻人的色厉内荏,“如果都要这么欺负朕,下午朕就毁了这典礼,看谁怕谁!”

    摄政王多看了她一眼,这才走到佘大人身边,低声问:“佘大人,这又怎么了?什么事不能等到之后再说,非要现在节外生枝?”

    他眉头紧蹙,语气冷硬,显然也动了几分怒。

    佘大人理解他不高兴的原因,但这件事不先确定下来,他也不敢让下午的仪式顺利进行。

    万一皇帝手上真有佘家全部资产……这可不只是资产的问题,这是皇帝手上能量究竟多大的问题!如果这个荒谬的猜测竟然是真的,那这小皇帝究竟是为了什么苦苦忍耐、做戏到今天……

    只要想想,就实在让人胆寒!

    所以佘大人现在谁都不信,也谁都不敢信。

    他摆摆手,只对摄政王说一句:“回头再给摄政王赔罪。”

    他一步跨出,重新来到皇帝的面前,强硬道:“陛下,大燕银号的库房钥匙!”

    “你……!”

    小皇帝显见地恼怒了。

    但也显见地,他其实没什么办法。

    佘大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这个被他们定性为“只会耍赖纠缠细枝末节、好面子的虚荣漂亮草包”的小皇帝,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背后可能有的含义,他都不想错过。

    但看来看去,皇帝也仍然是那个皇帝。他的目光往佘大人背后飞去,带着恼恨和质问,接着又犹豫地看着四周,像是在思考还有谁能救他。

    最后,他目光黯下,像是颓然于这无能为力的现实。

    “……罢了。”

    小皇帝两条细长的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好好一个天潢贵胄,硬是显出了几分痞气,像是最后对抗一下权臣的威胁。

    “大燕银号库房的钥匙啊……朕想想,在哪儿来着?”

    小皇帝拖长了声音,更显得痞里痞气。可配上他那风流俊丽的身姿和容貌,这模样竟也很是漂亮。

    至少旁边的宫人都偷偷看了好多眼,甚至有人发现,连摄政王的目光都不禁流连在皇帝身上。

    “陛下,别误了正事。”佘大人板着张胖脸。

    “那佘大人先把大燕银号的负责人……那个谁,经济大臣,那个……吴舜英,找过来!”皇帝突然一拍手,笑眯眯起来,活像个耍赖的学生,“朕想起来了,这银号库房的钥匙怎能随意交给旁人?得要经济大臣看着才是。”

    大燕银号的负责人过去叫工部尚书,后来定下要改成共和国,中央官制先行部分改革,就成了经济大臣。

    佘大人却早已预料到了皇帝的刁难。

    这小皇帝,大事做不成,小聪明总是一套套的。

    佘大人露出一点老道的微笑,不假思索:“吴大人已经来了。”

    小皇帝尚在一怔之间,就见殿外又跨进来个人。来人还蓄着长发,却穿一身靛青色的新式礼服,偏偏肚子又腆着,走一步颤三颤,看着好不滑稽。

    胖胖的经济大臣一进来,就朝着四周拱手行个礼,乐呵呵的,谁也不得罪。

    他身后还另外跟着一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干练女官,清秀单薄,神情坚定。她是经济大臣的副手,林莳。

    皇帝瞟了这两人一眼,笑容消失:“我记得你……林莳,上回逼着朕接下佘家的抵押权,再将采矿权拱手让人的,就是你。”

    林莳毫无畏惧,面不改色一拱手:“陛下谬赞了。”

    “朕可不是夸你。”皇帝撇嘴。

    “见过陛下。”经济大臣和和气气地插话,“陛下且放心将钥匙交给佘大人,臣定会陪着佘大人一起去库房,很快就能回来,不耽误事儿。”

    大燕银号的总部以及库房就在明珠宫边上,来去不远。

    皇帝最后一条借口被堵死,面色便有些阴沉。

    他眯起眼,突然站起身,走到佘大人面前,再一抬手——一把明晃晃的铜黄色钥匙就挂在他指尖。

    佘大人的眼珠子跟着钥匙晃动的痕迹晃了晃。他伸手要去拿,可是皇帝却把手往后一缩。

    “佘大人,这是国之重器,您可千万当心。”皇帝忽又微微一笑,“还有……”

    佘大人正伸手去接钥匙,仓促却见眼前一花——

    啪!

    好响亮一个耳光!

    整个清源殿都安静了下来。

    唯有皇帝甩甩手,轻描淡写地说:“好了,这下朕心里总算爽快几分了。”

    佘大人颤了颤,这才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你……”

    “哎哟,朕好怕啊。”皇帝嗤笑出声,“怎么着,打回来啊?真惹急了朕,下午当着全国的面骂你佘濂一通,看你还有没有脸混你的仕途!”

    ……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佘大人几乎窒息。他瞥了一眼摄政王,见他脸色又冷又硬,不禁心有戚戚焉:原来摄政王每次都是这般被打的!果然不愧是耍赖成性的小皇帝,有时候莽起来,还真像街头的流氓小混混。

    可当务之急是库房。

    佘大人忍下这一口气,暗骂一声“且看日后”,便又带着两位掌管银号的大臣,匆匆离开了清源殿。

    摄政王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亲眼见他们踏上灵晶飞车、飞出他的视野范围。

    这时,他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担忧。

    “陛下。”

    他回过头。

    此处人多口杂,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因此,摄政王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裴沐已经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她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又微微一笑,和声道:“皇叔何不坐下歇歇,喝口茶?我们叔侄斗了这么多年,可仔细想想,这时候也没有再针锋相对的必要了。”

    姜月章思虑片刻,依言走过去。

    在贺姑姑的隐蔽审视中,他大大方方坐在皇帝身边,端起属于自己那杯茶,浅浅抿了一口。

    “茶能静心,皇叔,你说呢?”

    他用茶盖滤去浮沫,听见自己的心跳由急促到平稳。

    “陛下说得是。”姜月章垂眸,掩住笑意,“败家之犬,的确再无针对的必要。”

    ……

    一个半小时后,佘大人带着厚厚一叠文件,回到了清源殿。

    这时皇帝和摄政王正在用餐。这向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坐在圆桌两端,饭也吃得冷淡。

    皇帝用清水漱口,眼角余光都不给一口,只漫声问:“佘大人可查清楚了?”

    佘大人站在偏殿中,嗅着空气中的饭香,好险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有些尴尬,却还撑出个从容的模样:“查清了。”

    “那钥匙能还朕了?”

    见小皇帝问也不问一声结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佘大人这颗心才算彻底安稳下去。

    刚才在银号库房,吴舜英、林莳分别将抵押文件清查了一遍。

    佘家的资产抵押做了两份。一份是全部资产抵押,集中了佘家大约八成的资产,是拿去给修士同盟,作为技术竞标出价的。这份文件上明明白白写清了抵押权人是修士同盟。

    另一份则是总价一千万两白银的资产,作为抵押,是给到小皇帝、换取神矿的独占采矿权的。

    但实际上,第二份文件中的抵押资产也在第一份的抵押范围内。

    也就是说,对于这价值一千万两白银的资产,只要修士同盟还在,小皇帝就无法真正行使抵押权。

    按照佘大人的想法,等拿到二次提炼技术,获得足够利益后,再从修士同盟手中赎回资产。但是名单上,这个顺序保持不动,这样一来,小皇帝永远不可能真正拿到钱。

    而佘家不仅赊账拿到了新技术,还免费获得了神矿。

    什么叫空手套白狼?这才叫。

    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这两份抵押文件的正副本都存放在大燕银号的库房深处。尤其是真正那份给修士同盟的抵押契书,更是重中之重。

    这都是经济大臣吴舜英亲自操办。他是佘相的学生,是彻头彻尾的佘系,绝对忠心可靠。而林莳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也是亲得不能再亲的直系。

    佘大人很放心他们。

    所以,要查抵押名单有没有变动,只能让他们来查。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内,两人不仅清查了文件,还将库房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确保没有秘密清单的存在。

    经济大臣还查了印章。任何重大权利变动都需要加盖大燕银号的印章,以及吴舜英本人的私章,才能生效。

    也没有问题。

    一切如常,一切照旧。

    佘大人这才放下心来。

    唯一的问题是……搞了这么大阵仗却毫无所获,再面对皇帝,佘大人一张老脸未免有些尴尬。

    不过,尴尬也比出事好。

    因此佘大人重新舒展神态,甚至不去计较自己面上那个红红的巴掌印。

    “托陛下的福,查清了。”他满意地笑道,“臣这便将钥匙呈上,就等下午典礼召开,亲眼看着陛下转交摄政王……不,是执政官了。”

    皇帝懒懒一挥手,兴致不高:“行了,放那儿吧。”

    一个即将失去与生俱来的权力的皇帝,理所当然应该兴致不高。

    佘大人决定宽容他。

    “臣告退。”

    他还没吃饭呢。

    佘大人退下,摄政王也没有再留的道理。何况,娇气的小皇帝还要小憩片刻。

    小皇帝已然又困倦了。

    她睁着朦胧的眼睛,望着那几人的背影。

    最高的是摄政王的,最矮的是佘濂的,然后是两位管银号的大人。

    他们的影子亲密地挨在一起,如同不分你我。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莳背对着皇帝,悄悄抬起手,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裴沐没有出声。

    她只是望着这一幕,唇边的弧度更上扬了一点。

    ……

    五月十八日,下午两点。

    典礼准时召开。

    裴沐站上雪白的演讲台。

    以她为中心,一根一根的扩音仪发出了微蓝的亮光。

    很快,全城的扩音仪都发出了类似的微光。这代表她的声音将能抵达每一个扩音仪所在的地方。

    裴沐偏过头,掩住嘴,去叫身后不远处的佘大人:“佘大人,喂,佘大人。”

    一众大臣都守在她背后不远处。突然被叫到,佘大人明显愣了愣,但他还是上前一步,低声回道:“陛下有何事?”

    他旁边的摄政王立即盯过来。

    裴沐问:“现在全国的扩音仪都连通了?”

    对这件事,佘大人专门做过功课,想了想就答上了:“有延迟。大约等半小时,陛下您现在说的话,最边境的城市就能听到了。”

    裴沐问:“那就是说,边境的扩音仪其实已经开了?”

    佘大人答:“是。”

    当着公众的面,佘大人还是做得礼数周全的。

    裴沐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了扩音仪前。

    这是个好天气,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天气都好。盛夏的阳光无穷无尽,热量也无穷无尽;明珠宫陈旧的辉煌,接着新鲜的翠绿草坪,再接着绵延的房子、间隔的花草树木,还有头顶那明晃晃的蓝天。

    在阳光与蓝天下,总是有一种一切无所遁形的感觉。

    裴沐喜欢这样的感觉。

    就像她也喜欢,在长久的潜伏、长久的准备、长久的酝酿和忍耐之后,蝴蝶终于破茧的刹那、春草终于发芽的刹那。

    她轻轻拍了拍连接扩音仪的设备,这个东西叫音筒。

    “朕的子民们——哦对了,现在该叫全体共和国的国民了,在退位之前,朕要先宣布两件事。”

    佘大人又愣了愣,本能地皱起眉来。

    皇帝虽然经常耍小聪明、无赖,但是在公众面前,他的形象温和可亲、稳重可靠,演讲也颇有风度,很少用这种轻佻的口气说话。

    难道皇帝还是要捣乱?

    佘大人正想上前提醒,却被身边的摄政王按住。

    摄政王悄声说:“就算有些小差错,忍忍就过去了。”

    ……说的也是。

    佘大人犹豫片刻,停下了动作。

    “第一件事,朕要感谢佘家,感谢佘相。感谢他们深明大义,明知开采神矿千难万难,但为了万民的福祉,他们毅然承担了这个艰巨又光荣责任,将佘家全部的财产都捐了出来,一部分用于开采神矿,另一部分投入建设国民基础教育体系。这是值得大燕全体国民铭记的壮举啊!”

    ……什么?

    烈烈阳光下,佘大人脑袋上的油汗冒个不停。他觉得晕眩,又觉得可笑:皇帝是糊涂了?他在说什么?

    他想动,但摄政王牢牢钳住了他。像老鹰抓小鸡,或者老鹰捏死一只小鸡。

    “第二件事,是修士同盟为我国带来的好消息……其实修士同盟的首领已经来到这里,不如请她为我们宣布。”

    一名陌生的、鹤发童颜的女修走到台上,接过音筒。

    四周都是嗡嗡声,大多是兴奋的,因为人们从没亲眼见过修士同盟的领袖。

    但也有一些惊疑不定的嗡嗡声。

    这时,天空忽然一暗。一架巨大的飞车盘桓在上空,上面刻着修士同盟的记号,还生怕别人认不出似地,垂下了两条巨大的布带,气势磅礴地写着:修士同盟贺大燕共和国成立!

    整个永康城都沸腾了。

    与之相对,明珠宫却安静下来。

    因为大臣们突然发现……自己被装甲森严的军队包围了。

    在无数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摄政王丢开佘大人,走上讲台。他一派云淡风轻,却又像坚不可摧的利刃,坚定地站在了小皇帝边上。

    卫兵涌上来,制住了一众大臣。包括挣扎的佘大人。他们捂住了贵人们的嘴,不准他们打扰重要的仪式。

    修士同盟的首领开口了。她的声音通过扩音仪,传向四面八方。

    “如果有关注我们的道友,应当已经听说过二次提炼技术的消息。这项技术能在降低一半成本的前提下,将同等体积的灵晶蓄能提高一倍……”

    “……我们相信,这是一项成熟的技术,也到了推广应用的时机。有了它,那些肮脏的人体灵晶提炼工厂,必定能够大大减少……”

    佘大人被身强力壮的士兵狠狠按住,虚胖的身体已经汗流浃背。

    他惊恐地听着这一系列话语。

    人体灵晶……果然,果然!修士同盟跟皇帝是一伙的!人体灵晶就是皇帝在搞鬼……还有摄政王!这么说,他的阿源……不不不,现在重要的是佘家!

    怎么办……红蚕丝!对了,佘家手里积压了大量的红蚕丝,这是二次提炼技术的关键原料,就算是皇帝和修士同盟,也不能违背律法,无缘无故剥夺佘家的红蚕丝!

    可就在这个时候,佘大人突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很关键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

    “……我们听说,有许多无良商人一直在抢购红蚕丝,导致市场上的红蚕丝价格走高。我们不愿意让大商人得利,却损害了普通国民的利益,因此我们改良了技术。新的二次提炼技术,将不会使用一分一厘的红蚕丝……”

    ……完了。

    忽然之间,佘大人脑海中来来去去只有这两个字:完了。

    他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这段折磨人的、漫长的演讲的。

    他不想知道外面的民众如何欢呼,不想知道多少人欢喜、多少人失意。

    他只是反反复复地想:完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突然之间,佘大人爆发了绝望的力量。他使劲摆脱了士兵的桎梏,跌跌撞撞冲出去,大喊:“狗皇帝,你不能这样!那是我们佘家的财产……我们佘家的!红蚕丝你们拿走,但是佘家的财产是被骗了抵押的,你们无权拿走,无权……!”

    “无权?”

    他的大喊大叫,居然被皇帝一声轻笑打断了。

    佘大人呆呆地看着皇帝。

    他看着那漂亮的草包竖起手掌,阻止了摄政王的动作,而他自己缓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居高临下?

    佘大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佘大人这话说得好奇怪,大家不是都知道么,佘家出了巨资买我的神矿啊。”

    皇帝笑眯眯的,笑得像极了一个漂亮草包……难道他不是草包吗?佘大人战栗地想,如果皇帝不是草包,那到底谁才是草包?

    “当初佘家要买,不是还放出风声,叫所有人都不许和你们争?要我说,佘家既然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将全部财产都投入给了国家建设,那肯定是要好好宣传的。”

    皇帝故作沉吟:“不若为佘相和佘大人各立一座雕像,好流芳千古?”

    他又一拍手,恍然道:“哎哟不对,还得等永康城里的案子破了才行,不然腾不出手啊。那些暗地里进行的人体灵晶提炼勾当,想必和佘家是没有关系,万万不会影响佘家‘流芳千古’的。”

    佘大人浑身颤抖。

    他已是抖如筛糠了。

    “你不能这样,这是欺骗财产,这是抢夺家财,这是违背共和国律例的……对了,你不能这样!”佘大人勉力振作,“我们的抵押权人是修士同盟!现在我们不要那劳什子的二次提炼技术,我们不出价了,修士同盟必须把财产还来!”

    小皇帝蹲下来,双目平视他,反问:“修士同盟?”

    “对!”佘大人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陡然精神起来,怒声吼道,“如果你这狗皇帝公然抢夺家财,你就是公然践踏共和国的精神!你就是暴君!是国民的敌人!”

    皇帝退后两步,嫌弃地摆摆手。

    “嗯,说得有道理,皇权是落后的、必须被废除的嘛。”裴沐点头,“一切要按程序来,要有理有据,朕明白。所以……林莳,上来。”

    ——“属下在。”

    那名高高瘦瘦、干练坚定的女官几步迈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

    无需裴沐吩咐,她就一边翻文件,一边声音平平地说:“经过核查,佘家名下约九成的财产都已办理抵押,抵押权人是归沐苍——也就是陛下。主契约是神矿为期一百年的独家开采权。”

    “此外,佘家还对其在永康城的居所声称所有权,但根据调查以及宗人府的资料记载,该座府邸为大燕皇室所有,在本日过后,将自动成为大燕共和国所有的公有财产。”

    ——“林莳,你这个叛徒!”

    ——“你怎么对得起老师!”

    林莳偏了偏头,神色不变,声音依旧平静:“第一,在本日之前,我一切听命于本国最高首领的意志。第二……”

    她声音突然变冷:“跟权臣同流合污,欺上瞒下、玩弄权力、不尊重银号职责的人,没有资格骂我叛徒,是你们首先背弃了自己的职责!”

    说罢,林莳抱着文件走下了台,对旁人看也不看一眼。

    裴沐望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感叹说:“有个性。”

    摄政王将她拉起来,而且就拉着她的手不放,问:“你的人?”

    裴沐收回目光,笑道:“不,是一个骄傲并忠诚于自己职责的人。让她偷一回上司的私章,她已经很难受了,我可不敢再指使她。”

    她再看向佘大人。后者眼神发木,神色绝望。

    “佘濂,你若要回去报信,我不拦你。”

    裴沐收了笑,语气平和,却反而因此更加给人压力。

    四周鸦雀无声,目光却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人都明白,今日一过,历史对这位末代之君的评价将再也不同。

    佘大人深吸一口气,爬起来,咬牙朝佘府走去。

    他走了几步,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扩音仪已经关闭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注定只能被在场的少数人知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在惊讶什么?

    他麻木地想着,走着,忽然又停下来。

    他回过头时,正好听见小皇帝在和摄政王说话。

    “……加个限制吧,执政官十年任期,任期到了重新选举。省得你又突然发疯,也给别人一些机会。”

    摄政王不在意地回答:“随你。”

    佘大人颤抖着嘴唇,突然扭曲着笑出来。

    那两人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

    “你笑什么?”皇帝……不,前任的皇帝问道。

    佘大人叹了口气,苦笑着回答:“真像啊。”

    他摇摇头,自己走了。

    也自己在心中默想:这小皇帝不愧是先太后教出来的人,和先太后……真像啊。

    他越走越快,心中烧着最后一点期望:他那足智多谋、老谋深算的父亲,历经三朝而不倒的佘相……一定有办法吧?一定有后路吧?

    佘大人寄希望于这一点,竟然重新找回力气,满怀期待地去了。

    在他身后,是色彩鲜丽的蓝天和草坪,是即将重新焕发光彩的明珠宫;在他身前,是不知今日是历史、顾自为看了新鲜而兴高采烈的永康城百姓。

    在这国家之中,还有无数这样的地方,和无数即将如此的地方。

    对普通人而言,历史本就是无数普通的一天天组成,没什么稀奇。

    而对有的人而言,只要能将这普通的一天天维持下去,那也就足够了。

    无论是他们,还是即将推开自己家门的佘大人,又或者是接下来一年中,该判刑判刑、该流放流放、该赔偿赔偿……的无数人们。

    他们都只是历史的一部分。

    而翻过了这从帝国到共和国的平和篇章,历史也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