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飞艇上

南楼北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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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真正上了飞艇, 裴有鱼却并没有急着拿出真言水。

    “午夜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语气十分爽脆,“累了一天,都先去休息。两人一间房, 决定不了的找后勤登记、统一分配。”

    藏花书院的人都保持沉默, 偷偷去观察钟毓菀和裴沐。

    裴沐神色如常, 钟毓菀也还极镇着,只是在踏进飞艇时略微绊了一下。

    沉默中, 竟然是裴沐笑了一下,问:“长官不搞真言水审问了?”

    裴有鱼看着她,也笑了一下, 那点耐人寻味又出来了:“当我是什么公权私用的人啊?要审问,当然是所有人都聚齐了, 一起来尝尝真言水的滋味儿。”

    她弟弟在旁边眼睛一弯, 吹捧她:“我们长官最公正无私 !”

    “去你的!”裴有鱼抬腿踹他一脚, 眼里却都是笑意。

    到之后分房间时, 宋长老跑去和张庆、严维他们挤一间房,给钟毓菀单独留了个房间。她还真是镇,还能微笑着说谢谢。

    严维很想和裴沐一间房, 一路上还念念叨叨说些“裴小沐的过往趣事”。他念叨了好半天, 假装没看大师兄冷飕飕的目光。

    裴沐一直耐心地听着。

    可慢慢地, 却是严维自己语速慢了、笑容少了。

    最后他停在自己的房间前,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裴小沐, 江师妹说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我还不信,现在你告诉我, 是不是真的?”

    裴沐说:“是。”

    她还点了点头。无论是动作还是语气,她都很温和,可这份温和刺伤了严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点赌气一样地嚷道:“裴小沐,至于吗?至于吗!当年我是不是马上说相信你了?我一直拼命想帮你,可……”

    “可是我坚决不肯接受验身。”裴沐仍然很平和,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真诚地道歉,“对不起严道友,我明白你的立场。但有时候,再明白也控制不了情。”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严维的表情就像要哭了。他真的转过头去,捂嘴仿佛哽咽了一下。

    裴沐有点担心,刚想伸手,却看他已经回过头,露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他豪爽地笑了几声,抬手想揽她,就像过去那样,可他犹豫了一下,改为轻轻拍她的肩。

    “裴小沐……反正,以后有机会,还是去吃个饭吧。”严维努力地轻松,眼眶却有些红了,“好歹纪念一下过去那么多年……对吧。”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飞艇看似很大,但动力装置就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在住宿区,狭窄的走廊延伸出去,一边是挨得很近的小房门,一边是飞艇外壁,上方一排间隔的观察窗。

    走廊和房门都被漆白色,镶嵌的灯光也是白色;白色让狭窄的地方看着宽阔些,但叠加起来,显得冷飕飕的。

    他们掐着点去看望了江师姐,江师姐正好没睡,压着尖叫扑过来想拥抱裴沐,却被大师兄巧妙地隔开,教训说:“江师妹,矜持些。”

    江师姐就笑了,却又哭了。她呜咽着说:“死了好多人,幸好你们没事。”

    他们还去拜访了书院其他人,但他们都休息了,所以时间延后。

    夜的确深了,很多人都睡了。听说在古代灵力充沛时,修士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但现在不行;何况,大部分人还在昆仑山脉中受了伤。

    给裴沐两人的房间被安排在飞艇深处,要绕到另一边的走廊上。

    “脏死了。”裴沐摸了一下自己散乱的长发,抱怨说,“我头发老是打卷,裹着灰尘就很沉,等会儿你用剑帮我割一下。”

    “不行。”

    大师兄一口回绝。

    裴沐当他嫌麻烦,悻悻说:“好吧,我自己来。”

    大师兄负着双手,走在她背后——走廊太窄,只能一前一后,目光止不住流连在她的长发上。他忍不住回想起前,她一剑杀了漫山遍野的飞头蛮,清气荡出一片星空,她散着长发在星光下对他微笑……

    秀美得像个女孩儿。他悄悄想。

    “……我帮你清理。”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不为人知的昏沉思绪。他忍住想要触碰她的冲动,维持着自己的刻板:“身体发肤,受父母。”

    裴沐很受不了地哆嗦一下:“都什么年代了,再说,你有父母吗?”

    “……”

    她猛地反应过来,急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话不过脑子,我……”

    “无事。”

    他说着“无事”,却仍是敲了一下她的头;背后偷袭,她根本躲不开。

    “你说得对,我生来不知父母。”他声音仿佛有些低落,“与阿沐自然是不能比的。”

    裴沐被他抓住了话柄,只得暂时当个缩头的鹌鹑,装乖。缩着缩着,她又有些疑心他是装模作样扮可怜,来压她一头,便忍不住狐疑回头——

    可正好,房间到了。

    “进去吧。”

    她站在门口不动,大师兄就从她背后一推门。他的手臂险些擦过他的脸;裴沐下意识抽抽鼻子,觉得他身上有股隐约的草木香……不对,有些像海。

    她算是被他从后面逼着走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放了两张床,中间可怜巴巴地塞着一张小矮桌。两边墙上各自钉了搁置板,是用来放书、衣服的。靠门的这一边还有个很小的洗漱间。裴沐探头看了一眼,洗漱用品都齐全。

    山里折腾了这么久,她当然想好好洗个澡。可大师兄也在这里……一墙隔,她易容伪装的技术再高超,也很难瞒过他。

    不过裴沐既然答应和姜月章一个房间,自然就有办法。她笑眯眯回头:“大师兄,我去找一下有鱼。”

    “……这么晚了,人家不休息?”

    姜月章的眉心蹙起一丝纹路,语气带上一丝淡淡的试探:“你去找她做什么?”

    军队长官自然待遇特殊点,一个人一间房。

    裴沐收了一钥匙,随口说:“这你就别管了。”

    “阿沐……”

    但她已经轻盈地走远了。

    青年放下手,广袖下的手掌渐渐握紧。半晌,他泄气地坐在其中一张床上,孩子气地往后一倒,扯过被子蒙在脸上。

    ……

    裴沐拿着裴有鱼之前给过她的联络符,顺利地摸到了她的房间。

    姜无厌也在。

    姐弟俩正说什么,一起回头看她,两张十分相似的面容放在一起,是翻倍的美貌。

    裴沐反手关了门,捂住心口:“我心动了,我到底应该选择你们中的谁?”

    “去你的!”

    裴长官扔过了一颗榛子,被裴沐接住,“嘎嘣”就咬开了。

    姜无厌好脾气地挥挥手,指了指旁边的浴室,笑眯眯:“阿沐自用。顺便,我推荐你选我……”

    一个榛子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出去。”裴有鱼没好气地说,“现在开始是女人的聊天时间,男人不准参加。”

    姜无厌毫无负担地接话:“我不是男人,我是你弟弟。”

    裴有鱼冷笑一声:“那你先变妹妹再说。”

    姜无厌:……

    弟弟唉声叹气地走了。不过,他的房间其实就在斜对面。

    这姐弟俩都知道裴沐的真实身份。

    当年裴沐跳崖、险死还生,离开了藏花书院。她既然身无分文,自然要赚钱,为了躲避书院的人,她又换了一段时间的女装打扮。在裴沐第一次独自探险中,她碰到了裴有鱼姐弟。

    当时两姐弟正“微服私访”,假扮普通探险者。他们算是一如故,裴沐和裴有鱼尤其聊得来,搞得姜无厌最初都常常吃醋。

    一番历险后,裴有鱼亮出身份,邀请裴沐作为特别部队的编外人员,后来还带裴沐出入不少隐秘地、参阅了不少典籍。裴沐的阴阳学知识,就是这两年里飞快积累下来的。

    她问过有鱼,为什么对她这么大大咧咧(这个形容词的后果是,裴有鱼用力丢了她几颗坚果),还连姜无厌都慢慢接收她的存在了。

    那时候,裴有鱼第一次别扭起来,期期艾艾了好半天,还是姜无厌凑上来帮她说:“姐姐觉得你很像曾祖母。”

    他们这一代的执政官系,所称“曾祖父、曾祖母”指的都是第一代执政官夫妇。裴沐才知道,似乎是那两位彪炳青史的人物留下了一些手信和模糊的照片,其中记录了他们的过往、私密想法和行动;裴有鱼自幼就十分憧憬曾祖母,对裴沐也爱屋及乌。

    裴沐本来有点怀疑,莫非裴有鱼对哪个“裴沐”都这么爱屋及乌,后来才发现,裴有鱼就是很执拗地对她格外亲切。

    管他的,反正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了。

    裴沐很乐观地接受了这个利好结果。

    就像现在,她也能很自在地蹭裴有鱼的浴室。

    等洗完,她还能披着外衣,一边重新易容,一边跟裴有鱼闲聊。

    裴有鱼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打了个呵欠,露出一丝不肯在外人面前袒露的疲色:“阿沐……我说,你没生气吧?”

    “生气什么?”裴沐正艰难地梳头发,最后生气地决定放弃这头乱糟糟的卷毛,只管修饰面容和身体。

    “嘁,明知故问。”裴有鱼翻了个身,抱着枕头,“我突然说要用真言水,你不生气?钟毓菀如果给逼急了,指不会当众说出你女扮男装的事。”

    裴沐沉默了一下。

    当年事出突然,她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钟毓菀敢诬陷她。正常人如果逼急了,别说验身一次,天天验身一次都行;可她就是这么做了。在牢里的时候,裴沐也就想明白了:原来钟毓菀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生你气干嘛,你也是为我。不然你为什么提起英雄勋章?”裴沐摇摇头,“我不是个傻子。原来咬死不肯让人知道我的性别,只是不想扰了师父的身后名……但有了英雄勋章,书院拿我无法,我还能实现家母当年的愿望,狠狠打一打藏花书院的脸。”

    她凑过去,戳了戳威风的裴长官的脸颊:“有鱼,谢谢你帮我。”

    “……说这种矫情话干什么!”

    话虽如此,裴有鱼的脸却红了。她还板着脸:“要不是你是女的,我就跟你结婚,还需要什么姜月章。”

    “……大师兄?”裴沐有些迷惑,“怎么突然说他?”她又反应过来,噗嗤笑了:“有鱼,你我们和执政官夫妇弄混了?”

    裴有鱼转过眼珠,盯了她一眼。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临时转了话头:“阿沐,你今晚跟我睡吧。”

    裴沐一口回绝:“不行,一早我从你房里出来?我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裴有鱼“啧”了一声,含糊地嘀咕一句“我就知道”,拿起枕头一拍裴沐:“走吧走吧,去找你的姜月章去!”

    什么她的姜月章……

    裴沐正想鼓起眼睛反驳两句,没来由又有点心虚。

    裴有鱼用余光观察着她的神色,突然重重哼一声。她猛地坐起来,一下搂过裴沐,压低声音:“阿沐,你就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事?”

    “你大师兄对你过分亲密……”

    没等裴沐的小心脏跳两下,裴有鱼凝重的声音就传来:“他说不喜欢漂亮的美少年啊!”

    裴沐:……!!!

    “注意安全。”裴有鱼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房间里有警报按钮,实在撑不住就按。”

    裴沐:……

    “我,我先走了……”

    裴沐穿好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脚步有点飘忽地走了。她到底没忘记去和姜无厌再打个招呼。

    姜无厌正在房里捣鼓什么机械,手上沾了不少机油,就只是扭头应了一声。

    等裴沐走了,他才想起来什么,自言自语:“我好像忘记提醒阿沐,姐姐一直不大待她大师兄,说不会使什么绊子……”

    “算了。”他轻松愉快地决定将这件事忘掉,重新埋首机械中,“多看看戏也很好嘛。”

    ……

    有时候,越是看似不经意的只言片语,越能引人浮想联翩。

    不长的一截路,裴沐已经将过去和大师兄有关的事,回忆了个七七八八。

    越想……越觉得,似乎是有点可疑。

    大师兄真的喜欢美少年吗?大师兄原来喜欢美少年吗?

    裴沐越想越偏:那她自己到底算不算美少年?

    她也不大明白自己干嘛想这个,但就是一心琢磨。

    琢磨一路,好奇心也越来越旺。

    快到房间时,裴沐故意放轻了动作,收敛气息、屏息凝神,悄悄靠近自己的房门。

    她在野外锻炼出了顶尖的隐匿技巧,大师兄在这方面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在贴上房门的一刹那,裴沐猛一下推开房门——

    “大师兄!”

    砰。

    房门在她背后关上。

    他已是沐浴过后的样子,身上繁琐的白衣却还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只有长发柔顺披散,那顶镶嵌了明珠的君子冠放在一边,散发着柔和光辉。

    床头的灵晶灯也有柔和稳定的光线。

    青年靠坐在床头,正有些慌张地将什么书册塞到被子里。他破天荒这么一副忐忑的样子,惊慌的眼神简直明明白白写着“我看的书册不对劲”。

    裴沐心中倒抽一口气。

    莫非……是那些向供给的“特别小书”?

    共和国以来,间风气渐开;移风易俗下,男男女女的选择都十分多样。很多家庭都专门备有“特别小书”,是拿来启蒙用的。

    修士身体健康、平均寿命还在上升,太容易做点什么了。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大方方引导更好。

    所以,大师兄完全没有慌张的理由。

    可他慌了。

    所以不对劲。

    大师兄喜欢美少年,这个可能性变得更高了。

    裴沐一步步逼近。

    青年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揪紧了被子,视线飘来飘去,就是不肯正视她。

    活脱脱一个被迫害的小可怜、白莲花。

    看他这样,裴沐不禁也心生怜悯。

    她叹了口气,弯下腰,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极度温柔:“大师兄别怕,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理解,也接受,更不会因此对你有什么看法,你大可放心。”

    青年胸膛的起伏,悄悄变得剧烈了一些。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还短暂地停留在了她唇珠上一会儿,紧接着急急移开。

    “……师弟说些什么。”他连称呼都叫错了,声音镇静到了虚假的地步,“别看着我,快去休息……你头发怎么没擦干?快去弄好。”

    “我的事不急,大师兄这事更重要。”

    裴沐干脆坐在他的床沿,上半身前倾着,摆出一副耐心聆听的样子:“大师兄这些年里的心里话,都可以告诉我。”

    造孽。

    要是大师兄真的喜欢她这个“美少年”,一旦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发现喜欢的人不符合他的性向,那是多么难过的事。

    她一要小心处理,尽量不伤了他的心。

    可大师兄却一副坚决不肯合作的顽固模样。

    他甚至冷笑一声,带着几分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休想骗我。就你这榆木脑袋,能想出个什么?说些不知所云、引人误会的话。”

    ……听说,压抑真实的自己太久,性格就容易扭曲、变态。

    大师兄隐藏了这么久的自己,一非常苦吧。

    难怪他这么怨气冲天。

    藏花书院这样看重男女别、人人天然觉得异性才能相恋,一给了大师兄很大的压。

    裴沐更加怜悯他了。原来她心中一直强悍、高傲、冷静、为人人表率的大师兄,内心其实埋藏了这么多的痛苦。

    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

    “大师兄,你一要相信我。我们生死都经历了,我怎么会不懂你?”她严肃真诚,语气还不觉带了三分哄,“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突然,她又想通了一件事:前大师兄总说,等出了昆仑山脉,他们就好好谈一谈。谈什么?只有这件事了。

    裴沐想明白了,更加慨,原来大师兄一早决定告诉她了,难怪他总是欲言止。唉,是她没有察觉。

    “我太迟钝了。早在你提起我们之后好好聊一下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她反思道,“大师兄,现在,你先让我看看你悄悄在看什么,然后我们好好聊一聊,好不好?我一会我的想法也原原本本告诉你。”

    她得给大师兄打个预防针:她不是美少年。大师兄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不过没关系,他们以后还可以当好姐妹啊。

    裴沐很高兴地看到,随着她的耐心劝说,大师兄的神情在渐渐动摇。

    他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有些小心翼翼的惊喜。

    “你……真的?”他试探着问,声音都有点发颤,“阿沐,你明白我的心意?”

    果然。

    裴沐忍住叹息,更加慈爱地看着她,肯定地点点头:“嗯,我明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但你先给我看看被子里是什么。”

    姜月章捏着被子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丝红晕出现在他脸上;他皮肤苍白,在灯光下像最纯净的雪,那一丝红晕无处躲藏,只能有些害羞地出现在裴沐的视野中。

    “……好。”

    他也鼓起了一点勇气,抓住被子里的东西,有点僵硬地递给她。

    这是一本书册,而且特意被拆了封皮。

    裴沐早有预料,沉着冷静地接过来,并悄悄在心里吸一口气,做好了接受冲击性画面的准备。

    她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上赫然写着——

    《男修如何追求你的心上人三部曲之一:在她被人嘴炮时,用更强的嘴炮帮她还击!》

    裴沐:……???

    原来……吗?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有些欣慰。

    青年被她看得更加僵硬,不知不觉重新捏紧了被子,却没有再逃避她的目光。他胸膛拼命起伏,拉扯得状似冷清的声音也虚虚地起伏。

    “你,”他紧着嗓子问,“你能明白吗?”

    裴沐翻了几页书,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几句话,和他今晚讽刺钟毓菀时的话术很像。果然如此。

    她点点头:“懂了。”

    “大师兄虽然喜欢美少年,但想当的还是上面那个。”

    姜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