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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五月将过,皇帝就要起驾去盛京。宫里上下已经准备好了,而似乎因六阿哥的事,皇帝此行一个妃嫔也不带,女人们也都死了心。至于随行护卫,本该是纳兰容若随扈,可他前几日就告病,曹寅接下了所有责任。今日来私宅找他,一者要问问行程中一些事如何安排才好,二者探病之余,要告诉他信已经送到了。
可曹寅怎么也想不到,来到私宅时见到的兄弟,竟是已高烧昏睡不能言语。沈宛憔悴苍白,含泪说:“那日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夜里就发烧了。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几天的药也不见好。”
曹寅揪心不已:“纳兰府可知道了?”
沈宛别过脸,没有言语。
“病得不轻,哪怕不告诉家里,也该来找我才是。”曹寅连连摇头,转身一面让手下再去找好的大夫,一面亲自去纳兰府禀告。明珠夫人听说后,不敢惊动安胎的儿媳妇,亲自带人带车来接儿子回家。
一进门瞧见容若病得不成样子,她心疼得止不住眼泪。又见沈宛一脸消沉地站在边上,顿时怒火攻心,冲上来一巴掌挥打在她的脸上。小指上的护甲尖锐地划过她的面颊,长长一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贱人!别再让我看见你,别再靠近我儿子,不然我一定要你的命。”明珠夫人气竭。众人小心翼翼地把容若抬了出去,明珠夫人更是强行把孙子也带走。沈宛被几个婆子死死按在屋子里头,根本挣扎不得。
一行人迅疾回家,再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瞧。可明珠夫人怎么都没想到,太医竟是对她摇头:“夫人要有准备,一切就看天命了。”
听见家里动静跑来的少夫人进门就听见太医这句话,吓得顿时腿软跌倒下去。边上颜氏和丫头们苦劝,要少奶奶一定保重身体。明珠夫人也哭道:“容若一定能挺过来的,一定能挺过来。”
五月二十九,离皇帝离京还有两日。这日就黄河河工之事与诸大臣商议,靳辅、明珠等人皆在。因诸事不少分歧,各种决策整整商讨了一天才渐渐明朗,散时已然日暮黄昏。玄烨坐在案前闭目养神,李公公端了一碗茶进来,轻声道:“皇上,明珠府有消息传递进来,奴才听见几句,说是纳兰容若大人病得不轻,怕是不好了,明珠大人刚才走得很匆忙。”
玄烨微微睁开眼睛,眼中的寒意让李公公看了不禁一颤,皇帝问:“他的病还没有好?”
“回皇上,正是。刚才的人来得急,明珠大人走得也急,怕是真不好。”李公公不敢再直视皇帝的目光,垂首说,“明珠夫人之前也从宫里请了太医,奴才听说去了几位都无功而返,算算日子,也好几天了。”
玄烨拿起面前的奏折,淡定地翻开一本。李公公见皇帝又心无旁骛地批阅奏折,便转身静悄悄预备离开。才走到门前,就听见皇帝在身后吩咐他:“他有什么事,随时来告诉朕。”
此刻纳兰府里,明珠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容若毕竟是他的长子,虽时常说儿子不好,在同僚面前冷脸相对,可容若的确也是他的骄傲,这一下突然就说病得不好了,身为父亲,终究难忍。
家里女眷已哭得不行。明珠回来时,儿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容若年少时没少挨父亲的责打,偶尔打重了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明珠觉得儿子不至于好不起来,立在床边许久没有靠近。明珠夫人在边上缓过神,哭泣道:“老爷,儿子说有话要跟你讲。”
明珠看了看她,才走近了几步,俯身看了看。儿子已病得没了原来的样子,曾经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而今却不复存在。
“容若。”他唤了一声。
病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看到是父亲,唇边略过一缕笑容,干涩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一声:“阿玛。”
“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你真的要做不肖之子,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明珠开口依旧忍不住责备儿子,可说这话时,已然双眼湿润。
纳兰容若又是一笑,果然要这样与他说话的,才是父亲。他皴裂发黑的双唇微微开合,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玛,你放下,放下吧。”
明珠皱着眉头,心里更是怦怦直跳。他怎么会想到,儿子竟然会发现不该发现的事。他怎么会料到,自己要杀太子的计划,竟然被儿子洞悉。即便对妻子、对惠妃娘娘,他也只是说要想办法让太子失去皇帝的信任,让太子自毁前途。除了几位心腹和相关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书房里发生了什么,而他的本意,不是杀六阿哥。
“你说什么?”明珠惴惴,他还不确定儿子说的事指什么。若是六阿哥被毒杀的原因,他不怕儿子知道,却怕儿子知道了还会告诉别人。此刻他若不说清楚,就是他永远的隐忧。
“阿玛,我算是个孝子吧,大概、大概要一命抵一命了。”容若唇边浮过笑意,却似在挖苦讽刺他的父亲,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终究还是说,“阿玛,你放下吧。”
“混账!”明珠明白了,急了,更想要逼着儿子把话说清楚。可他这一怒吼,刺激了明珠夫人,夫人扑上来指责他:“老爷,你不如先逼死我吧,儿子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家眷也来劝明珠,他一时被带走。夫人伏在床边泣不成声地安抚着她的儿子:“容若你好好的,额娘不再让他凶你。”
容若很不在意父亲的震怒,该说的他说尽了,此刻无力地握起了母亲的手道:“额娘……别为难沈宛,放她走。”
明珠夫人悲痛欲绝,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日,午后就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连几时日落都不晓得。只是雨停后,天色再没有亮起来,而第二天天亮,皇帝就要如期启程前往盛京。可宫里头却无半点热闹气息,寂静的紫禁城,玄烨走在宫道上的脚步声,仿佛都能传得很远很远。
永和宫门前的小太监瞧见圣驾来,赶紧通报到里头。环春迎出来,不同于以往地对皇帝说:“皇上,娘娘在六阿哥的屋子,就坐着不动,也不肯走。”
玄烨看向胤祚的屋子,那里有微弱的光亮,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却能想象出岚琪的模样。他心头一沉,举步要朝那边走去,身后却有小太监疾步而来,李公公喝止后听了几句话,赶紧跟过来告诉皇帝:“皇上,纳兰大人没了。”
玄烨眉头紧蹙,没想到纳兰容若真的会死。这么多年的君臣情谊,虽然此时此刻他恨明珠入骨,每天看到明珠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他没想过要让纳兰容若抵命,可他竟然死了。
“朕知道了。”皇帝稍稍呼吸后,便敛下心内的震惊。再如何痛惜人才,毕竟只是个臣子,怎及得上他失子之痛,怎及得上此刻岚琪的痛。
环春一路引着皇帝往六阿哥的屋子来,路上轻声说:“皇上,娘娘今天说话了,说她要去六阿哥的屋子,但也只是这一句话。”
玄烨颔首,径直进了门,屋内只有炕桌上点了一根蜡烛。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岚琪侧坐在空荡荡的床榻边。虽然陈设布置还是从前的模样,但六阿哥用过的家具器皿,早已经全部换成了新的,似乎为了顾及德妃的感受才布置成原样,但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孩子甜甜的气息。可就连玄烨走进门,都仿佛能听见儿子从前的撒娇,一声声“阿玛”,早已刻在他的心上。
岚琪听见动静,稍稍转过身,这一举动让玄烨惊喜,要知道她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已经整整半个月,即便有人在耳边对着她喊话,她也可以完全听不见。玄烨看到她主动转过身,不由自主就上来说:“是朕来了。”
岚琪点头,起身,朝玄烨福了福身子。她整整半个月没有正常进食,每天靠环春绿珠喂药喂汤吊着的身子,瘦得让玄烨不敢多看几眼。那尖细的下巴,凹陷的双眼,即便被侍弄得干净整齐,也难以掩盖形容面貌的剧变,昏暗的烛光下不能仔细看,这更让玄烨揪心。
难以想象,那个曾经还拿汉武帝李夫人的典故胡乱开玩笑的人,如今会毫不顾忌地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她的狼狈。
“坐下吧。”玄烨伸手想拉一拉岚琪,可她却缩了回去,自己坐到原来的位置,目光亦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玄烨看着她,胸前似堵了什么,痛得他难以呼吸。屋子里静了好一阵,玄烨开口:“朕明天要去盛京。”但坐着的人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不要一起去,朕带你去散散心。别的人都不跟去,朕就带你一个人去,岚……”
“皇上。”久违地再听见岚琪的声音,玄烨恍如隔世,生怕她又不说下去,赶紧先问她:“要说什么?”
岚琪神情冷漠,稍稍欠身道:“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玄烨才稍稍兴奋一些的神情骤然暗淡,屋子里又陷入无声的寂静。一声叹息后,他坐到了岚琪的身边。
“皇祖母病了很久,太医说是心气郁结。苏麻喇嬷嬷说皇祖母是担心你,一天见不到你,一天就不能舒畅。皇祖母越来越虚弱,可她不让朕来逼你,甚至连一句劝说的话也不让说。”玄烨慢慢说尽心事,也不管岚琪听不听得进,“朕答应过你,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有一天能缓过来。可朕害怕等你缓过来,皇祖母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朕痛苦,你更痛苦,悲剧只会不断地延续,何时是个头?”
这些话,身为帝王的玄烨,即便对着太皇太后也没说过半个字,不知是觉得岚琪根本不会听,还是在她面前不需要掩饰。他说着说着觉得胸前抑郁稍稍散了,继续道,“朕已经知道是谁害了六阿哥,可是朕不能杀他为胤祚报仇。这关乎着朝廷的根本,一旦灭掉了一方势力,朝廷的权力就会失去平衡,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甚至依旧把刀刃指向我们的孩子。若是十年前,朕会觉得杀一儆百才能震慑那些畜生,可现在朕冷静下来,就会想,杀一儆百朕就在明处,往后更加难以看清暗处的他们做什么勾当;而朕忍下来,就是他们在明处,一举一动哪怕一点点的心思,都逃不过朕的眼睛。所以……”
“所以皇上要让恶人逍遥法外,胤祚终归是没了,杀了他们孩子也回不来。结果对臣妾来说没什么不同,可对皇上和朝廷来说就大不一样。”岚琪的目光似乎凝滞在一个点上,语调更是冰冷无情,“这些道理,臣妾每天都想,臣妾每天都等着环春来说,说皇上杀了什么人,说皇上把哪个坏人绳之以法了。可是一天也没有等到,而皇上明天就要去盛京,臣妾明白等不到了。”
玄烨怔怔地看着岚琪,他不晓得该怎么去想这番话。至少有一点他明白,对于周遭没有任何反应的岚琪,实则每一天都听到了别人传达给她的信息。可刚才玄烨,却对她说了与她一直等待的结果截然相反的话。
皇帝紧紧皱眉,摇头道:“朕不能这么做。”
“如果能死,就好了。”岚琪出声,却不知叫谁去死,但紧跟着就说出让玄烨心惊胆战的话,“每天睁开眼还活着,臣妾就失望极了。如果再也睁不开眼睛,如果死了,就能去陪着胤祚,他就不会孤孤单单地上路,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找不到额娘。找不到额娘他会哭,可是……我连哭声都听不见。”
“岚琪。”玄烨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泪水,稍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眼前的人慢慢转向他,泪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背。本该温热的眼泪却寒如深潭的水,一点一滴钻心地凉。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贪恋你对我的好。你不喜欢我,不心疼我,我若不是你宠爱的妃子,他们就不会杀胤祚。”岚琪狠狠地甩掉了皇帝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能丢下他。我想去陪胤祚,我想去陪我的孩子。”
“不可以!”玄烨双手紧紧捉住了岚琪的胳膊,那比从前瘦了不知多少的身体让他的怒意消散不少。可他还是坚定冷酷地命令她,“朕说过,你能做任何事,可你必须有缓过来的一天。死?乌雅岚琪,你休想。”
岚琪的泪眼之中,满满都是恨意,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对待过什么人,可她竟然拿含恨的眼神紧紧盯着玄烨。玄烨也不曾避让,含怒的双眼承接她所有的恨意。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玄烨觉得岚琪的胳膊都要被自己捏碎了,终于稍稍松手,嗓音干哑地问:“你死了,朕怎么办?”
手里的人颤动起来,昏暗的烛光下可以看到她五官在扭曲,瘦削的身子忽而重重跌进自己的怀抱,从无声的颤抖中渐渐发出哭泣的声音。一声声“胤祚回来”,一声声“我的孩子好可怜”,岚琪疯了似的大哭。
尖锐的哭声即便捂在玄烨的身上也掩盖不住地往外散去,门外头等候的环春几人乍然听见哭声,却是都含泪松了一口气。六阿哥的棺木抬走之后,她家主子可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活死人般的人,终于哭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宣泄,虚弱的岚琪最终晕厥在了玄烨的怀里。环春几人看着皇帝把娘娘抱出来,都吓得说要宣太医。玄烨却说不必,只道:“她哭累了。”
皇帝亲自把人送回寝殿,在烛光明亮的地方看清了她的脸,眼下深浓的青黛让人心痛,不知她多少个夜晚不眠不休。而刚才疯了一般的哭泣,也让她娇嫩的肌肤充血肿胀。玄烨轻轻擦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因为是心上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容颜的折损,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好好照顾德妃娘娘,朕明日离京,入秋方能归来。朕希望能看到你家主子,至少比现在好一些。宫里的事随时随地有人告知盛京。李总管留守在乾清宫,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也可以。”玄烨这般吩咐了环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环春和玉葵在寝殿陪了一整夜。痛哭过的人,睡梦中也时不时会抽搐哭泣。但似乎是累到了极致,并没有因此醒来。这一晚该是岚琪自孩子殁了之后睡得最沉的一晚,直到翌日天明,沉甸甸地睁开眼睛,大哭后的头痛袭来,才让她清醒地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主子醒了?”环春轻声问。
岚琪转头看到她们个个顶着黑眼圈,冷漠了半月之久的人终于开口说了句:“你们累坏了。”
环春温柔地问:“主子饿吗?”
岚琪摇头,又想到昨晚的事:“皇上来过?”
环春怕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便把昨晚的事都说了一遍。岚琪静静地听着,末了问她:“皇上呢?”
玉葵立在一旁道:“皇上就快离宫了,今天要出发去盛京。”
岚琪静了须臾,挪动身子要起来。环春搀扶她一把,就听主子说:“给我换衣裳。”
她抬眼看窗外的天色,明晃晃的阳光让她禁不住眯起了红肿的眼睛。却是这一刻眼中的刺痛,让她久违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昨日一整天暴雨冲刷,分毫没有带走暑气,今晨浓烈的太阳一升起,又热得人在太阳底下稍稍动弹就冒汗。可妃嫔们还是打扮齐整地聚集起来,皇帝就要出远门,不知一两个月会不会回来。本还以为能跟出门,现下都死了心。但若不让他在出门前多看自己一眼,之后回来,恐怕更要忘得干干净净。
皇贵妃抱病未出,宜妃还在养身子,荣妃和惠妃到了。让她们稀奇的是,温贵妃竟然挺着肚子领着觉禅氏也来了。
此刻皇帝还在慈宁宫,等从慈宁宫来了才要登车离开。众妃嫔顶着日头晒了小半个时辰,好些都不耐烦时,突然听见一阵骚动。荣妃和惠妃循声望去,后头的人说着:“德妃娘娘来了。”两人面面相觑。
便见人群中散开一条路,一身水绿色旗装的德妃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而来。清爽鲜嫩的衣裳亮眼但不张扬,可衣服再漂亮,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哪里还是那个满面福气、漂亮高贵的永和宫德妃?瘦削的脸颊,青黛的眼圈,还有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微微晃荡。柔弱的人支撑着一份体面而来,但每个人都看得见她心底的悲伤。
荣妃倒是舒口气,迎上来搀扶她:“太阳那么晒,怎么也不打把伞?”
岚琪微微含笑:“在屋子里待久了,晒一晒也好。”
之后向温贵妃行了礼,温贵妃也可怜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索性没开口。荣妃让她立到自己的身旁,惠妃也上前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她是聪明人,这会儿可不能提什么节哀,不过是平常的客气话。
几位娘娘不提,下头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况且德妃突然到来,哪怕只是憔悴羸弱地支撑着体面,也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偷偷瞟着眼睛打量德妃,暗暗在心里嘀咕。
岚琪到后不久,圣驾终于从慈宁宫过来。玄烨缓步走来,本来对妃嫔们前来相送有些厌烦,正要打发李公公请她们都回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艳丽丛中一抹清爽的存在。他稍稍快了几步走近,定睛仔细地看,竟然真的是岚琪站在那里。
众妃嫔齐声行礼,莺莺燕燕之中,岚琪稍稍抬头,恰与玄烨对视。皇帝对她欣慰含笑,岚琪亦是微笑,稍稍点一点头,心有灵犀。
玄烨没再向女眷们走去,吩咐李公公说:“你知道的。”而后便往御辇走去。妃嫔们尾随皇帝,直等车轮滚滚,圣驾浩浩荡荡离去,众人才松口气要散开。
荣妃本要和布贵人一起送岚琪回永和宫,李公公凑上来说:“娘娘既然出门了,不如到慈宁宫坐坐,太皇太后她……”
“我正要去呢,只是脚下虚浮走不快。”岚琪应道,对身旁搀扶她的荣妃和布贵人道,“姐姐搀着我,慢些走吧。”
那边厢,觉禅贵人搀扶温贵妃上了肩舆。温贵妃离去后,觉禅氏领了香荷慢行。香荷正嘀咕早该带把伞出门,忽听后头传来声音:“你们听说了吗?纳兰大人昨晚病故了,多年轻啊!”
觉禅氏浑身一僵,整个人定住了。
莫说觉禅氏定住了,香荷也知道纳兰容若是主子的亲戚,从前还请纳兰大人帮过忙,突然听说他死了,也觉得不可思议。
几位常在答应慢慢走上来,朝觉禅贵人欠身行礼,见她不走,便告辞先行。一面继续她们之间的谈话,大概是有人问了什么,但听一人说:“还能有几个纳兰大人?明珠府的纳兰容若呀。没想到皇上今天提也没提过,还以为纳兰大人被器重,皇上会有所表示。”
“兴许表示了,不过咱们不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
字字如针,从耳朵钻入心里。觉禅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这么多年来支撑她挺直脊梁的信念消失了,纤柔的身体轰然坠下,吓得四周人惊慌失措。
这边岚琪正往慈宁宫去,突然听得身后嘈杂,众人都转身看了眼,那边围着的人多,瞧不真切。有小太监跑过去看光景,回来道:“娘娘,是觉禅贵人中暑了。”
荣妃嘀咕:“她还真是娇弱。”
边上不曾走远的惠妃闻言却是一个激灵,知道必然不是中暑那样简单。今早容若病故的消息传进宫时,她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更何况觉禅氏。
“我去瞧瞧,你们只管去慈宁宫吧。”惠妃让她们先行,自己往这边来。只见觉禅氏跌在香荷的怀里,人尚清醒,双目含泪,面色如纸,看得她心惊肉跳。生怕叫旁人察觉出什么,忙唤手下的人,“咸福宫太远,先送去我那儿,让太医来瞧瞧。”
若是平日,觉禅氏断不会跟惠妃回长春宫。但此刻的她看似清醒实则早已糊涂,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念头也没有,只等被送到长春宫偏殿的床榻上,
也没醒过神。
这边折腾好了,就有人来慈宁宫告知荣妃一声,恰遇荣妃和布贵人从慈宁宫出来,她们把岚琪送到这里就好,之后太皇太后必然有话要单独和她讲,她们不用在跟前听。布贵人忧心忡忡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缓过来了,若是强撑才更可怜。嫔妾还宁愿见她掉眼泪,刚才那些微笑,实在瞧得心都碎了。”
荣妃则叹:“哪能强求十天半个月就缓过来。”
大热天的慈宁宫幽静清凉,竹篾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岚琪缓缓走到门前,却停下了。
犹记得第一次为太皇太后侍疾,她急匆匆跑来,进门和玄烨撞个满怀。彼时玄烨的神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皇帝不一样了,她乌雅岚琪也早就不同。在此之前她相信玄烨说的,一步步往前走就能走到未来。可眼下的她,却希望能时光倒转,让她再好好疼爱一回自己的孩子。
门前竹帘打起,苏麻喇嬷嬷出来。她去永和宫看过德妃两回,今日见她自己能来了,可是憔悴成这模样,不等说话眼睛就红了。上前来挽了手道:“主子才吃了药,正念叨奴婢去永和宫瞧您好不好。”
“嬷嬷辛苦,都怪我不好。”岚琪嘴角有笑容,可正如布贵人所说,她笑得太可怜了。
苏麻喇嬷嬷拉着她的手进了门,寝殿内搁置了许多冰块,与室外俨然两季分别。岚琪走来慈宁宫身上已微微出汗,她身子本虚弱,不禁打了个哆嗦。苏麻喇嬷嬷看在眼里,便让小宫女去拿一件风衣来。
“主子,瞧瞧谁来了。”苏麻喇嬷嬷拉着她到太皇太后的榻前。病弱的老人正闭目养神,嘴边慵懒地说:“谁呀,出个声儿我听听?”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一大早的,您怎么又歇下了?”
柔柔的声音传过来,老人家颤抖了眉头,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岚琪立在跟前,瘦弱憔悴得不见从前的模样,心里头便是一阵阵的痛,她稍稍伸手,轻轻唤了声:“孩子,你来啦。”
“太皇太后。”岚琪伏到她身前,被老人家抱了满怀,背脊上是她温柔的抚摸,耳边听见她一声声说,“你再不来,可就见不到我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呢?若是早知有今日,这十年何必在我身边,让我在这人世上,又多一个牵挂呢?岚琪啊,你太狠心了。”
“太皇太后……”岚琪又哭出声,虽不是昨晚在玄烨怀中那样毫无顾忌地宣泄,此刻的眼泪,也流尽心中的痛苦。太皇太后搂着她说:“哭吧,眼泪流干了,你才不会痛。你要好好活着,连带着胤祚的份儿,好好活下去。”
苏麻喇嬷嬷悄然退下,让送风衣来的宫女不必拿进去了。一行人都退出来,却见阿哥书房里的人跑来说:“嬷嬷,大阿哥和太子打起来了,您看怎么办才好?”
苏麻喇嬷嬷皱眉:“皇上的队伍还没出京城呢,他们就这样胡闹?”可转身瞧见里头太皇太后和岚琪依偎着说话,实在不忍打扰,便吩咐他们,“请惠妃娘娘领大阿哥回去,太子送回毓庆宫,一会儿我再去瞧瞧。”
消息便又急匆匆送到长春宫。这边太医正忙着给觉禅氏看病,她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听闻儿子和太子大打出手,惠妃整个儿吓蒙了,撂下觉禅氏就往书房来。而惠妃前脚走,太医后脚也散了。长春宫里的人又都跟着惠妃去书房,偏殿里就没剩下几个。
觉禅氏靠在榻上,刚才人来人往一番折腾,她算是清醒了一些。可她不能在人前流泪哭泣,压抑着压抑着,竟就真的哭不出来,仿佛眼泪都往肚子里咽了。
“八阿哥,别乱跑。”外头突然传进女人的声音,只见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跑进来,不知是不是平日就在这里玩耍,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乍见几个陌生人,孩子愣了愣,稚嫩的声音问:“你们是谁?”
乳母很快就跟了进来,八阿哥便问:“她们是谁?”
乳母当然认得觉禅贵人,更知她就是八阿哥的生母,但觉禅贵人深居简出,极少在宫内行走,便是年节宴会上,也只是低调地混在人群里。后宫妃嫔那么多,八阿哥本来就认不全。
“是咸福宫的觉禅贵人。”乳母忙回答,又向觉禅氏行礼,而后就对小主子说,“八阿哥,咱们走吧,觉禅贵人生病了,要让贵人好好休息。”
“好。”小孩子答应下,乖乖跟着乳母走,可到门前时,突然又跑回来,笑眯眯地站在榻边,朝觉禅氏伸出了拳头,似乎要给她什么东西。觉禅氏愣了须臾,才模棱两可地伸出手。掌心被放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她心里还以为是孩子恶作剧,可八阿哥的手挪开后,就看到一块已经被捏得融化的糖。小家伙笑着说:“给你吃,不要怕药苦。”
乳母急忙折回来,尴尬地笑了笑,抱起八阿哥匆匆就跑了。
他们一走,香荷就对觉禅氏兴奋地说:“主子,八阿哥长大了呢,八阿哥实在太可爱了。奴婢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八阿哥长得可真好看,和主子很像。”
觉禅氏低头看着手心黏糊糊的糖,香荷又说:“到底血脉相连,八阿哥都知道心疼您了。”
“他懂什么?”觉禅氏冷漠地皱了皱眉眉头,反手将糖蹭在了榻上。然后挪动身体坐起来,让香荷给她穿上鞋子,一边低沉地说,“你记着,往后我就是死在路上,也不要让惠妃的人碰我。”
香荷见主子如此强势,不敢多嘴,赶紧收拾了东西要离开长春宫。长春宫的人因知大阿哥闯祸,娘娘一会儿回来必定发怒,也懒得来管觉禅贵人去哪里,由着她们主仆离开,个个忐忑不安地等惠妃和大阿哥回来。
而书房里,惠妃正在给太子擦药。太子额头上被胤禔抓了两道口子,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撕破了。俩孩子真是大打出手,胤禔也受了伤,可惠妃再怎么心疼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撂下太子不管。这件事都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她现在必须放低姿态。
苏麻喇嬷嬷来时,太子已经上好药,惠妃在给他梳头发。苏麻喇嬷嬷自然不会在惠妃面前尊大,只是和气地说:“奴婢瞧见大阿哥坐在外头赌气,劝他也不肯进来,毒日头晒着可怎么好,娘娘去劝劝吧。”
惠妃恨道:“嬷嬷就别管他了,晒脱了皮才好呢,这样犯浑的孩子,叫我怎么才好。”
苏麻喇嬷嬷也不再多说,温柔地问太子怎么样,太子说他没事,苏麻喇嬷嬷便要他回毓庆宫。太子拒绝,说还要继续上课,对惠妃客气了几句,自己就走开了。
惠妃便对苏麻喇嬷嬷道:“太子毕竟和众阿哥不同,我总觉得,还是从前那样分开念书的好。六阿哥的事还在眼前,皇上怎么就不担心,照旧让他们回来上课。”
苏麻喇嬷嬷不接她的话,皇家是说六阿哥急病而亡,就不该私下里随便议论,更何况是对着惠妃。只是问:“娘娘可知道太子和大阿哥究竟怎么打起来的?奴婢也好去回太皇太后。”
惠妃心里紧张,急忙说:“让我亲自去请罪吧,一定是大阿哥不好,更是我的过错。”
“娘娘且安心,太皇太后并未生气,说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总是有的,只是想问个缘故。”苏麻喇嬷嬷很客气,安抚了惠妃,又把随侍太子和大阿哥的人都找来,冷脸问了半天,才晓得是为了六阿哥的死。不知太子和大阿哥言语上起了什么冲突,大阿哥说太子连他也想害死。太子少有地急了,兄弟俩就扭打起来。
“三阿哥和四阿哥呢?”苏麻喇嬷嬷又问。
回话的小太监说:“像是叫他们身边的人拉开了,奴才们也没留神。”
苏麻喇嬷嬷看了眼边上的惠妃,见她神情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便笑道:“既然弄清楚了缘故,奴婢要回慈宁宫复命,娘娘您看?”
惠妃回过神,忙道:“我也就走了,总不大好在书房久留。”
待两人出来,大阿哥仍气呼呼地坐在廊下晒太阳。苏麻喇嬷嬷劝了几句他不理睬,便由着他们母子去,自己径直回慈宁宫。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德妃,已经缓过一阵悲伤,德妃娘娘正伺候老人家擦脸。苏麻喇嬷嬷将书房里的事说了,太皇太后叹息:“等皇帝从盛京回来,还是叫他们兄弟分开吧。其他阿哥打架咱们训几句就成了,可是和太子动手,可大可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岚琪伺候好了太皇太后,自己坐在一旁洗脸补妆。出门前为了让自己精神一些,没少往脸上涂脂抹粉,刚才抱着太皇太后哭一场,脸上都花了。这会儿洗尽铅华,清清透透一张脸,眼下的憔悴清晰可见。苏麻喇嬷嬷心疼极了,拿来脂粉亲自为她稍作掩饰,温柔地说:“无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叫人看轻了。”
太皇太后则在一旁问:“四阿哥打架没有?”
岚琪心里一震,只听苏麻喇嬷嬷说没有,说是被身边的人拉开了,没有卷进太子和大阿哥的矛盾。太皇太后果然问岚琪:“这些日子,胤禛来看过你吗?”
岚琪坐回太皇太后身边,摇头道:“臣妾不记得了,每天浑浑噩噩,好些事都不记得。”说话间苏麻喇嬷嬷便把环春叫到跟前,问了果然是没来过。老人家不免叹息:“皇贵妃是怎么想的?孩子不懂,她也该体贴一些,她做得好了旁人只会夸她。她这样子小气,人家还不挤对她?”
岚琪垂首不语,苏麻喇嬷嬷便问:“不如让温宪公主回永和宫,您照顾着小公主,心情会好些。”
岚琪依旧摇头,轻声道:“太后很喜欢温宪,五阿哥就要上书房,宁寿宫难免冷清些。有温宪给皇祖母做伴儿,太后会更高兴。”
苏麻喇嬷嬷便又道:“娘娘想不想,让四阿哥……”
岚琪很迅速地摇头,淡淡一笑似乎感谢苏麻喇嬷嬷的好意。只是如今她的笑容,叫人怎么看都只有心疼的份儿。而太皇太后之前早与皇帝说定了,不能把四阿哥送回去,此刻却道:“你若想要回四阿哥,总有商量的话说。那个什么常在不是也怀着了吗,等她生了再抱给皇贵妃也成,总不亏待她。”
太皇太后明白,这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可她相信岚琪不会点头,说出来是希望她能觉得自己被呵护着被偏爱着,好暖一暖她冰冷的心。
果然岚琪道:“臣妾心里的悲伤,不知几时是个头,宫里就不要再添什么悲伤的人了。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命根子,要走四阿哥,皇贵妃娘娘也不能好了,四阿哥也会怪臣妾太自私,臣妾不能做这样的事。即便人回了永和宫,心还在皇贵妃娘娘身上。如今他在承乾宫,心里多少还有几分臣妾,臣妾便满足了。”
“可怜的孩子,难为你心胸如此宽大。”太皇太后将她拉到身边。
岚琪果然又要落泪,但忍住了,轻声道:“是臣妾把他送走的,一切都该臣妾自己承受。”
然而太皇太后毕竟还在病中身子弱,是见了岚琪精神才好些。岚琪则胜在年轻,还能撑起几分精神,身子也早就被掏空了。到傍晚伺候太皇太后吃了药,气色就很不好。苏麻喇嬷嬷便劝她早些回去歇着。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嬷嬷派人小心送德妃回去,叮嘱她:“你养好了再来看我,知道你缓过来了,我这心就放下了。”
岚琪请太皇太后好生保重,便由慈宁宫的人一路送回永和宫。她疲倦地坐在肩舆上,微微睁眼看着路上的光景。这熟悉的道路,她曾牵着儿子的手走过无数遍。胤祚活泼好动,总爱疯跑一阵又扑回来撒娇,偶尔跑得急摔倒了,就赖在地上大哭,非要额娘亲手抱了才行。好几回抱着小胖墩儿回永和宫,岚琪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如今,甜蜜美好的回忆成了最痛苦的存在,每想起一些,她的心就像被挖掉一块。她也想缓过来,也想摆脱这份痛苦,可盼不到头的悲伤,日日夜夜都折磨着她。
肩舆忽然停下,岚琪身子一震,回过神,缓缓抹去面颊上的泪水。不等她抬头,已听见孩子的声音说:“参见德妃娘娘。”
抬头,是三阿哥和四阿哥带着他们随侍的太监立在路旁,算时辰,正好从书房回来。两个孩子都稍稍垂着头,似乎不敢看岚琪。而岚琪看到四阿哥,眼神就停在他身上挪不开了。对太皇太后说的那些话有多虚伪,只有她自己明白。就因为知道一切不可能,她才会说这些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的话,毫无意识地就说出口,仿佛已是在这深宫里生存的本能。
那么巧地遇见了四阿哥,不等岚琪做出什么反应,环春就让人把肩舆放下来,更主动来搀扶主子起身,似乎想她和四阿哥说几句话。可主仆俩稍稍走近孩子们,三阿哥没什么,胤禛却往后退了一步。
胤祉也懂事了,晓得德妃娘娘和四弟之间的事,很有眼色地朝岚琪欠身后,就领着他的人先走开了。胤禛显然有些无措,想留下哥哥又说不出口,索性自己也行礼预备要走,而他才稍稍转身,岚琪就唤了声:“四阿哥。”
胤禛的身体定住,脑袋慢慢地垂下。岚琪缓步绕到他面前,屈膝蹲下来,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一滴眼泪倏然落下,叫她心头一惊。
“胤禛,不要哭。”岚琪无力地劝说。
孩子抬手抹掉眼泪,依旧低垂着脑袋,但终究是开口了:“如果我不让胤祚吃点心就好了,如果是我先吃,胤祚就不会死,都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为什么要这么想?”岚琪心痛欲碎,不由自主地抓了四阿哥的胳膊说,“你们谁都不能离开,你不可以替代胤祚,胤祚更不能替代了你,怎么会是你的错。胤禛你不要胡思乱想,皇贵妃娘娘会担心,我也……四阿哥,我也会担心你。”
胤禛抬头看着岚琪,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在犹豫什么。岚琪则又道:“哥哥要好好的,弟弟他才会安心。”
“弟弟没了。”胤禛一提到弟弟,就忍不住抽泣,但又努力地克制,那矛盾纠结的模样很叫人心疼。他哽咽着说,“弟弟没了,将来我会替弟弟照顾您,可是我不能离开额娘,额娘也不能离开胤禛。”
岚琪的心好痛,可孩子说得没错,她唯有点头含泪道:“德娘娘会照顾好自己,胤禛不要担心。德娘娘会为了弟弟,好好活着的。”
“嗯。”胤禛抹掉自己的眼泪,又深深地看了眼岚琪,依旧不展纠结的神情。不知这孩子小小的脑袋里还考虑着什么事,可没再对岚琪说出口,转身唤过小和子,匆匆就走了。
孩子走远,环春来搀扶主子。岚琪几乎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好容易倚靠环春站稳,正要坐回肩舆,其中一个太监突然跌倒。众人都是一惊,边上的人围上去看,说是不是中暑了。环春便让他们把人送去休息,又另换了小太监送主子回宫。
永和宫里,布贵人一直在等岚琪回来,照顾她洗漱吃药,等她安顿下来,姐妹俩才坐着说话。岚琪说她给姐姐添麻烦了,说起昨夜皇帝来看岚琪,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让她把怨气宣泄出来。布贵人劝她要早日振作起来,让皇上从盛京回来时,能看到恢复如初的岚琪。而提到皇帝的事,布贵人说:“听说一直跟着皇上的纳兰大人病故了,真突然,皇上最近不顺心的事也不少。”
“纳兰容若?”岚琪不大信,可布贵人却肯定了,她怔怔地呢喃着,“怎么会呢?”
如此,等沉寂在悲伤中的德妃都知道了纳兰容若病故的消息,宫内早就传遍了。咸福宫里温贵妃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觉禅氏,眼瞧着天黑了,派人问香荷,只说她家主子中了暑还在昏睡。再后一整晚都不曾听见配殿里有什么动静。转眼两天过去,觉禅贵人一直在自己屋子里“养病”。温贵妃忍耐了两天,终于决定要来看看她,宫里却出事了。
实则与其说宫里出事,不如说是整个京城出事。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的时疫在京城弥散,患病之人大多高热不退,医药无用。幸运的人能熬过去,不幸的人便难逃厄运。接连有人不治身亡,直弄得人心惶惶。
京畿帝都发生这样的事,朝廷动用一切可能来控制时疫。在追查病因和治疗方法的过程里,发现故世才不久的明珠府大公子,似乎就是死于此次时疫。只是那会儿还未大面积扩散,只当是普通的病。现在反观他患病中的情形,可以断定也是为时疫所害。
皇宫之中,不少太监宫女出现相同的症状,更有人因此死亡。太皇太后下旨严令各宫不得随意出入,紫禁城往后只出不进,一旦发现患病之人,立刻送出宫外。又因消息必然要传给皇帝,太皇太后更下旨,命令皇帝在盛京等候,京城时疫过去之前,不得回来。
幸运的是,时疫并没有进一步恶化。之后几日,新增的患病人数比前两日大幅度减少,又找到相对有效的治疗方法,尽可能地减少了死亡。可不幸的是,深宫之内,四阿哥病了。
照太皇太后的旨意,但凡患病之人,都要迅速被送出紫禁城,妃嫔之中已有两个答应被送出去疗养。若要把四阿哥送走,简直是要皇贵妃的命,可留在宫里,对其他人就是生命的威胁。
岚琪听说四阿哥患病,如那日缓过神看到刺眼的阳光,在眼睛的疼痛里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一般,此刻心急如焚,焦躁不安,也让她再一次体会到活着的感觉。她几乎直接从床上蹿起来,鞋子都不曾穿好就要冲出来。环春绿珠拦着她说太皇太后有旨,谁也不能出门,岚琪哭着说:“环春,我已经没有胤祚了。”
而此刻承乾宫里也是天下大乱。正有人来接四阿哥离宫,皇贵妃死活不让他们动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岚琪闯来时,两边都呆了一瞬,皇贵妃突然扑过来拉着岚琪说:“不能让他们带走胤禛,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皇贵妃娘娘,不能再耽误了。”
“滚……”皇贵妃死死瞪着他们,拦在儿子的屋子前说,“要么就把我一起带走。”
就在此时,慈宁宫终于再次下旨,同意四阿哥在宫内养病。但即便四阿哥好转,在时疫过去之前,承乾宫只进不出,谁也不能再离开这里。
皇贵妃知道儿子终于不用被带走,身子整个儿软下来。她身体一直都不好,前阵子为了四阿哥忧虑成疾,其实比痴痴呆呆的德妃还要糟糕,好容易缓过几天,四阿哥却遭了这个难,刚才那样激烈地一折腾,这下什么力气都没了。
“娘娘……娘娘……”皇贵妃直接失去了意识,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承乾宫的大门就要上锁,有人来催德妃娘娘,再不走就不能离开了。岚琪看着皇贵妃被抬进去,想也不想就往胤禛的屋子去。环春知道她心意已决,无法动摇,只有对那些人说:“上锁吧,娘娘她要在这里照顾四阿哥。”
岚琪进了屋子,只见病榻上的孩子烧得满面通红、呼吸急促。她没有心思悲伤,照着太医们说的话为孩子退烧散热、喂药喂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偶尔停歇,才会仔仔细细看着儿子,才会轻声对孩子说:“额娘不让任何人带你走,胤禛,你不是答应我,要替弟弟照顾我吗?”
正殿里,皇贵妃才醒转就要去看四阿哥。青莲说德妃娘娘在,求她别再折磨自己的身体,哭着说:“您要是把自己折腾尽了,四阿哥好了,谁来照顾他以后的日子?”
“你别诅咒我。”皇贵妃竟还有心思骂青莲。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真真是连坐也坐不起来。眼下知道德妃在孩子身边,心里有不愿承认的安心,面上也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和嫉妒,稍微有点精神了就说,“没有她我也能照顾好胤禛。胤禛好了,我
可要好好防备着,别让她邀功,趁机把孩子要回去。”
青莲知道她们家主子就是这脾气,眼下天下太平最重要,谁来计较她这几句闹脾气的话。之后一天一天地熬,转眼两天过去,四阿哥的烧一直不退。皇贵妃焦虑,自己也好不起来。唯有守在孩子身边的德妃娘娘,还算镇定。
这晚她继续亲手照太医说的给孩子散热退烧,全部忙停顿时,众人惊讶地发现四阿哥脸色缓过来了。岚琪摸着孩子的脑袋、身体,觉得温和了不少,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捧着儿子的手说:“胤祚要是知道,一定更加崇拜哥哥了。”
一整夜,岚琪守在儿子的身边,摸着他越来越温和的身体,听着他越来越平缓的呼吸,疲倦的岚琪歪在床尾也睡了过去。等她有意识时,感觉到有手在触摸自己的额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胤禛在眼前。她心里一紧,分不清是梦是醒,孩子却说:“德妃娘娘,您出了好多汗。”
“胤禛你醒了?”岚琪完全清醒过来。她这一出声,外头的人都跟进来瞧,正散出去要向皇贵妃报告好消息,承乾宫的大门豁然打开,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晨曦之中,风尘仆仆步履匆匆。太监宫女们都没回过神行礼,皇帝径直就跑向了胤禛的屋子。
玄烨冲进门,正见岚琪抱着胤禛。胤禛有些难受地说着:“德娘娘您抱得太紧了,我胳膊好疼。”
岚琪却哭着说:“胤禛好样的……”
玄烨久悬的心终于放下,胤禛也看到了父亲,喊了声“皇阿玛”。
岚琪这才松开了孩子,惊愕地转身来看。看到玄烨真真实实地在眼前,不禁问:“皇上怎么回来了?太皇太后要您在盛京等啊。”
“胤禛病了,朕必须回来。”玄烨说这些话,眼神完全停在了岚琪的身上。眼前的人依旧那么憔悴,可是她活过来了,从前的乌雅岚琪,又在眼前了。
皇帝接到京城时疫的消息时,本是立刻就要回京,他的妻儿祖母都在京城,怎能抛下他们不顾。可太皇太后下令不许他回去,随扈的大臣也竭力劝阻皇帝避一避时疫。他犹豫了两天,当得到四阿哥患病的消息,再也按捺不住。
他日夜兼程赶回紫禁城,他怕四阿哥逃不过这劫,四阿哥若没了,岚琪恐怕真的会活不下去。胤祚去后,他始终相信岚琪能挺过最痛苦的日子,她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可要是连胤禛都没了……玄烨无法想象。
“皇阿玛,儿臣好了。”胤禛的脸色还不大好,可笑容却十分精神。玄烨走近伸手要摸他的额头,岚琪突然挡开说:“皇上洗手了吗?”
玄烨无奈地一笑,索性不碰儿子,负手立在一旁看他们。岚琪发髻松散,颈间散碎的发丝因为出汗贴在了白皙的肌肤上,本该是有些狼狈的模样,却因此情此景生出母性的光芒。看着她娴熟温柔地给胤禛喂药换衣裳,几乎叫人记不得那半个月里,曾经活死人一般呆滞的模样。
“皇上怎么还不去换衣裳洗手,您回乾清宫去吧,太皇太后一定生气极了。”岚琪催促皇帝,一面对胤禛说,“四阿哥快劝皇阿玛回去。”
胤禛连连点头:“阿玛快请回乾清宫,儿臣真的好了。”
屋外头,有人听见这话匆匆离去。青莲和几个宫女一左一右架着皇贵妃,她脚下虚浮走不了几步路,几乎都是靠她们搀扶。可她辛苦走到儿子屋前,却看到里头一家三口的天伦温馨,她心里很不甘,可她不能冲进去让胤禛难堪。老天没把孩子的性命夺走,她要更加珍惜才行。
皇贵妃回到寝殿,虚弱地躺回卧榻,只是走了这么几步路,就觉得天旋地转。因她没有发烧的症状,虽然是病倒了,可经判定不是时疫,太医说是老毛病了,要皇贵妃必须静养。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皇贵妃每天都为了孩子忧虑。从胤祚没了的伤心,到担心胤禛被抢走的担忧,再到孩子得了时疫的恐惧,天气那么热,硬生生把好好的身体熬虚脱了。
“那些个庸医,怎么治不好我呢?”皇贵妃很不甘心,她眼下连路都走不好,再如何嫉妒乌雅岚琪在儿子身边,也没力气去和她争。
正嘀咕,却听见玄烨的声音说:“你吃碗药都要发脾气嫌苦,你能静下心几天,什么都好了。”
皇贵妃睁眼见皇帝走进来,一时呆住。方才听见德妃和胤禛让他赶紧回乾清宫,她才急匆匆躲开回来,没想到玄烨还特地跑来看她。
“总有人奇怪朕怎么不让你管六宫的事,你说你这身子骨,做得了什么?”玄烨坐到榻边,温和地看着皇贵妃,“孩子好了,你也赶紧好起来,别总让朕操心。”
皇贵妃微微噘着嘴,伸手似乎想要玄烨抱抱她。皇帝苦笑了一下,张开怀抱笑道:“你想什么朕都知道,放心,不会有人把胤禛从你身边带走。”
皇贵妃很惊讶,她不敢提这事儿,怕皇帝生气说她心胸狭窄。可玄烨不仅主动说,更给了她安心的许诺,惊喜之余忍不住再三确认:“真的?皇上说话算数?”
“朕金口玉言,还骗你?”玄烨微笑,让她躺下好好休息,又认真地说,“为了这一场时疫,京城上下都乱,宫里也不太平。你赶紧好起来,皇贵妃娘娘健健康康,六宫有主心骨才不怕乱了。朕要回乾清宫,时疫过去之前不会来后宫,朕可把后宫的事都交给你了。”
皇贵妃懒洋洋地笑着道:“皇上这是挖苦人呢,臣妾这样子,怎么管?”
玄烨亦笑道:“那就快些好起来。”
帝妃间说罢这些话,玄烨立刻离开了承乾宫,连慈宁宫也不敢去。众人守着皇帝两三天后,确定皇帝身体没有不适,才松口气。而京城的时疫也渐渐平息,太医院研究出有效的药方,染病而亡的人越来越少。等朝廷真正宣布时疫过去,已是六月下旬。
这日太医院的人照旧来各宫撒药粉。温贵妃立在屋檐下看,很是不耐烦,问几时才能不做这些事,来的人说太皇太后下旨要入冬下雪后才能安心。温贵妃也不好为难他们,说话间见觉禅氏从配殿出来。时疫中,温贵妃因怀孕被勒令留在寝殿,哪儿都不能去,两人虽同在咸福宫,六月初一至今没打过照面。
“你瘦了好些啊。”看着觉禅氏过来行礼,温贵妃上下打量她,摆手示意冬云等人退下,凑近些说,“听说他也是死于时疫,真是天妒英才。”
觉禅氏面色沉寂,点了点头没说话。
温贵妃则又细细地看她,轻声问:“你还好吗?我担心你活不下去。还怕哪天她们就发现你在屋子里自裁了,天天提心吊胆。那天刚想来看看你,太皇太后突然传旨不让我出门。幸好咱们命大,没染上时疫。宫里送出去的两个答应,只回来了一个,真可怜。”
觉禅氏道:“是可怜,也是命。”
“命?”温贵妃皱眉道。
觉禅氏点头:“也是他的命。至于嫔妾,到底相识一场,嫔妾怎会不难过。但早早就断了情,还不至于像娘娘所忧虑的那样激烈,但是娘娘能担心嫔妾,嫔妾很感激。”
温贵妃苦笑:“可你那天就病倒了不是吗?人都没了,你对我说句实话又如何?”
觉禅氏心底一潭死水,摇了摇头:“嫔妾从来没对您说过谎话。至于那天,嫔妾只是中暑了。”
“是吗?”温贵妃知道自己的心智敌不过眼前的人,自己再问也没有结果。纳兰容若的生死她管不着,只要觉禅氏能一直忠于自己就行了。
“我还听说,他养在私宅的那个女人就要离开京城了。想想也是,大宅里容不下她,她在京城无亲无故,的确是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好。”温贵妃叹息,“这个女人也不容易。”
觉禅氏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心底想起当日在木兰围场沈宛对她说的话。可到头来,自己也好沈宛也罢,又或者府里的妻妾,谁也没有得到容若。可是容若终于自由了,如他信中所说的,他终于得以自由。
宫外,因时疫所致,繁华的京城比往昔冷清许多。大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在家躲避病灾,大街小巷间依旧能感受到时疫最严重时的凄凉恐慌。安静的道上,利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曹寅独自一人骑马而来,在容若的私宅前驻足。
进了院子,原先在这里当差的丫头老妈子少了很多,只零星见到几个人在收拾东西。沈宛一身素服从里头出来,福了福身子道:“曹大人。”
曹寅点头,与她一起进了屋子,坐下推了茶,直接说道:“容若与我亲如手足,我自然要替他照顾你。你若觉得这里不妥,我可在京城另为你择一处宅子,总比你独自一人回江南强些。”
“多谢曹大人,妾身去意已决。若非时疫,现在已身在江南。”沈宛静静地回答,颔首间,脸上一道伤痕若隐若现。那一日明珠夫人的巴掌力道不小,不只是破了一层皮,伤口很深,这道疤能不能褪尚不可知。现下略用脂粉补一补,还能掩饰。可若褪不去,用脂粉可以一辈子不叫别人看见,但洗尽铅华时,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这将是她这一段人生抹不去的烙印。
“你若担心府里人为难你,大可不必。”曹寅继续挽留沈宛,“容若是时疫而亡,和你不相干,他们不会迁怒于你。你在京城,还能有机会见见孩子,若是去江南,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沈宛苦笑:“在京城相见不相认,才是真正的折磨。不如回江南,此生再不相见,妾身还能幻想孩子心里有我这个生母。曹大人和容若莫逆之交,您有照顾妾身的好意,妾身也有不想给您添麻烦的心意。后日妾身就启程离京,大人请放心,此去必然安好,那里才是妾身的归命之所。”
“既然如此,我派人送你回乡。你不能再卖艺为生,总要有些生计。我让人给你置办几亩田地,你收些佃租,日子也不至于太辛苦。”曹寅叹了叹,似乎有些迟疑,但开始开口道,“烟花之地,沈姑娘可再不能回去了。”
沈宛凄然一笑:“虽无名无分,可沈宛此生是纳兰容若的女人,怎能不洁身自好为他守贞?曹大人多虑了。”
曹寅略略有些尴尬,只能笑道:“我会让人照应你,安心回去吧。”
沈宛却走到曹寅身前,忽而屈膝。曹寅紧张道:“你做什么?”
“曹大人,离京前妾身想去容若的坟上拜别,纳兰家墓地守卫森严,我进不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回京,就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沈宛拜求道,“曹大人今日若不来,妾身也不敢相求,可您来了,还请您帮这个忙。”
曹寅无奈,但并不为难,答应她:“这个容易,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翌日天色微亮,一驾马车停在容若的私宅前。沈宛身穿素服挎着篮子上来,曹寅的妻子李氏已端坐其中,悲伤地道一声:“可怜的妹子。”
沈宛欠身道:“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只是委屈你扮作我的丫头。”李氏耐心地向她解释,“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纳兰府的人随时都会来,咱们要早些离开。”
沈宛答应,听着马蹄声车轮声,忽而道:“少夫人她怎么样了?”
“可怜哪,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照规矩她是不能碰容若的身后事,耐不住她寻死觅活地求。那日我去吊唁,她挺着肚子也在人前接应,虽然瞧着可怜,但很是体面庄重。”李氏说着,不由得眼角也红了,“真是造孽。”
马车渐行渐远,天色越来越亮,六月末的太阳依旧热烈。深宫里,岚琪赶着早些时候不那么热,就要往慈宁宫来。前几日才照顾好了四阿哥,马不停蹄就来伺候太皇太后。如今她不必带孩子了,又能全心全意扑在慈宁宫里。苏麻喇嬷嬷劝她先保养身体,岚琪很坦率地说:“忙一些,我才没工夫胡思乱想,不然静下来,满脑子都是胤祚。”
一行人往慈宁宫走,虽然天色大亮,时辰尚早,路上没什么人。行至半路才见前头拐过来几个人,岚琪没仔细看什么人,只听得身旁人说:“是觉禅贵人吧。”
岚琪这才稍稍抬头,瞧见那里的人加快了脚步。果然是觉禅氏带着香荷几人到了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晃又是好些日子不见,岚琪这些天的心思都在胤禛身上,早把纳兰容若的死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见到觉禅氏,才猛然记起来,可看她气色尚好神情淡漠,不禁为她感到放心。
岚琪客气地问:“那么早,要去哪里?”
觉禅氏应道:“贵妃娘娘肚子越来越大,已经不大方便出门,所以让嫔妾代为去宁寿宫请安。”
“太后每日也起得早,这会儿过去该是已经起了。”岚琪应着,也不多说什么话,便挽着环春的手继续往前。觉禅氏让在一侧等候,眼瞧着德妃从眼前晃过,突然开口问,“娘娘,您能不能……”
岚琪转身看她:“什么事?”
此刻,纳兰家墓地外,李氏和沈宛缓缓走出来。沈宛眼鼻通红垂首不语,李氏一直叹息命运弄人。忽而身边丫头跑来说好像有纳兰家的人来了,李氏赶紧让沈宛躲到马车上。果然不多久那边有马车过来,众人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少夫人下了车。李氏听说少夫人每天都来,真是难为她挺着肚子了。
陪着少夫人同来的,是容若的侧室颜氏,她的年纪要比少夫人大许多,如今两人如亲姐妹似的互相扶持。李氏迎上来,彼此见了礼,少夫人谢道:“嫂嫂怎么来了?”
李氏只能随口胡说:“昨晚梦见纳兰兄弟,问我讨一口酒喝,心里难受,定要带酒来看看他我才踏实。”
少夫人感激不尽:“容若与曹大哥情同手足,难怪会问嫂嫂讨酒吃。他走了这么多日子了,我也不曾在梦里见到他。”
这些话,马车内躲避着的沈宛听得真真切切。少夫人说她没梦见容若,沈宛亦如是。总想若能在梦里再见一回,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不后悔跟他一场,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会好好活下去。可是容若都不来见她,也没有去见妻妾。沈宛不自禁地就想:她呢?
这一个她,自然是指宫里的她了。从跟着容若起,沈宛就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甚至更多的都给了她。恐怕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容若心里仍旧只想着那个人。更兴许眼下所有人都等待他入梦相见,他却只是去了她的梦境。
李氏很快登车,朝沈宛尴尬地笑了笑,马车迅速离开了墓地。李氏在路上说:“她们如今孤儿寡母,也不晓得将来纳兰家谁来继承。明珠大人和夫人在时还好些,他们若有一日西去,少夫人她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了,家里小儿子媳妇们都是厉害的角色。”
但沈宛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李氏对她说:“你放心,时而我会登门替你看看孩子好不好,捎个书信给你也方便。”
沈宛谢过,不久回到私宅,家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她明天就要启程离京。李氏送她到马车下,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她说:“全国通兑的,你安心带去江南吧,要紧时刻拿来用。我也没什么能给你,容若和我家相公兄弟一场,我们该替他照顾你。你别觉得抹不开面子,你要活下去,没钱可怎么行?”
不等沈宛拒绝,李氏怕她要塞回来似的,立刻转身就登车,在车上说:“明儿我就不来送你了,妹子咱们后会有期。”
马车离去,沈宛捏着手里的银票呆立不动。丫头来催她进去,她才回过神。收好了银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好,又把还留下跟着她的人叫来,问清他们想去什么地方,尽可能地都给了安置的银子。最后只一对母女愿意跟着她,她们家里也是孤儿寡母,离了沈宛无处安身。
下午时,曹寅派人来与沈宛确认次日早上马车的时间。才送走那几个人,家门前又有人来,似乎是头一回来这地方,一路问着:“此处可是纳兰大人的宅子?”
沈宛见是陌生人,如今宅子里也没有家丁男仆,不免保持了些距离。但来者确认是沈宛的私宅后,就将随身的袋子双手奉上,只是说:“我家主子让小的拿来,您收着吧。”
沈宛皱眉,自然要问:“你家主子是哪一个?”
“主子说沈姑娘不必问,您收着这些东西就好。此去江南一路辛苦,还请多照顾着自己些。”来者客气地说罢这些话,见沈宛和身边的人远远离着都不来拿,索性放在了地上,也不等沈宛应什么,转身就走了。
只等那人走了老远,丫头才去关了门,捡起那袋子捧给沈宛。几人退回屋子里,一件件东西翻出来,是一叠厚厚的小额银票和散碎的银子。边上做娘的妇人道:“这些散碎银子,够咱们路上花销了,这人想得可真周到,银票虽值钱,路上可不好用。一定是咱们大爷从前的好友,真难为他们费心惦记了。”
不知为何,沈宛却觉得心里不踏实。若是容若的旧友,大可以报上姓名,而沈宛随着容若没少见过那几位公子哥儿,来私宅小聚的也不少,做什么要这样不张不扬地来接济自己?无端端的心里便会想到那个人,可又觉得不大可能。听说她在宫里并不如意,要如何找人送出这些东西给自己?
正发呆,中年妇人数着银票惊呼:“姑娘,这里可有三万两银票啊,这是哪位贵人这样好心?”此贵人非彼贵人,可这两个字却戳中了沈宛的心。她怔怔地跌坐在一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宫里头,岚琪从慈宁宫回来时,听说事情已经办妥了。环春她们并不知道主子具体做什么,只是派人往她娘家送了书信,都以为娘娘是向爹娘报平安,告诉他们自己振作起来了。她们怎会知道,德妃竟然会帮觉禅贵人给沈宛送钱。
三万两银票,是觉禅氏拿出来的,那些碎银子,估计是岚琪家人的心意。岚琪很惊讶小小一个贵人怎么能拿出三万两银票,觉禅氏当时苦笑:“嫔妾跟着贵妃娘娘,真真不愁衣食。贵妃娘娘家里时常送银子进来,娘娘她随手就赏给嫔妾一些。银票也是一张张给了攒下的,嫔妾无处可花,这些年就攒下了。”
彼时岚琪本想拒绝,可见觉禅氏并不强求,神情言辞也不激烈,反而动了心,接下银票答应了。之后借口让环春派人往家里送信函,辗转托阿玛把钱送去沈宛那里。再往后的事,她不会关心也无所谓如何,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两日后,岚琪才再次在宫道上偶遇觉禅氏,这时候沈宛早就远离京城。觉禅氏谢过德妃娘娘帮她完成心愿,将要分开时,觉禅氏却忽然道:“娘娘,往后您在宫里务必诸事小心,阿哥公主们用的吃的,都要更加仔细才好。”
岚琪心头一紧,可觉禅氏说完这些就匆匆走开,反让她立定在宫道上。环春几人见主子发呆,问她怎么了,只听她怔怔地说:“皇上为什么不告诉我,谁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环春心里暗叫不好,这些日子眼瞧着精神起来的人,可不能这样钻牛角尖儿,也不敢胡乱劝说,先把她送去慈宁宫。之后暗下与苏麻喇嬷嬷说起来,嬷嬷叹道:“还是要让娘娘散散心才好。”
那样巧的是,这日皇帝散了朝过来陪祖母进午膳,说起今年暑热不退,想请皇祖母去瀛台疗养。太皇太后推托说她不想坐车颠簸,在宫里挺好的,顺手则把岚琪推出来:“你俩去吧,入秋后回来,光明正大地去,我瞧瞧谁敢计较?”
玄烨微笑着点头。他心里明白皇祖母不会出门,他就是想等皇祖母说,让他带岚琪出去待一段日子,于是欣然答应:“瀛台那边已经准备好,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