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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伐利亚-爱森斯坦旅馆
1980年12月19日,星期五
托尼·哈罗德和玛利亚·陈在小旅馆的餐厅里吃了早饭。他们七点就下楼了,但已经有一拨人吃完饭去滑雪了。石质壁炉里噼里啪啦地烧着柴火。透过南墙上的小窗户,哈罗德可以看见白雪和蓝天。
“你觉得他在吗?”玛利亚·陈边喝咖啡边轻声问。
哈罗德耸耸肩。“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昨天他还坚信威利不可能在家族宅邸中,因为他已经在飞机事故中遇难了。他还记得,威利五年前曾同他谈起过这座家族宅邸。哈罗德当时醉得非常厉害,威利刚结束为期三周的欧洲之行,突然含着眼泪说:“谁说我不能再回家了,呃,托尼?谁说的?”然后开始描述德国南部他母亲的家。他无意间提到了附近城镇的名字。哈罗德之前认为,这趟德国之行只是为了消除一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仅此而已。但如今,在明亮的晨光中,玛利亚·陈坐在他对面,手提包里装着9毫米口径勃朗宁手枪,那本不可能的事情似乎已经就是事实一般。
“汤姆和詹森怎么办?”玛利亚·陈说。她穿着时髦的蓝色灯芯绒灯笼裤、长筒袜、粉红色圆领毛衣、深蓝色和粉色相间的价值六百美元的滑雪毛衣。她的黑发束在脑后。虽然脸上化了妆,但看上去很清爽。哈罗德觉得,这个年轻的欧亚混血儿就像同父亲的朋友一起来滑雪的女童子军。
“如果要杀他们的话,先干掉汤姆。”他告诉她,“比起那个黑鬼,威利更擅长操作雷诺兹。不过,鲁哈很壮……非常强壮。一定要将他一击毙命。在如果事态非常紧急的话,你就应该直奔主题,先干掉威利。一枪爆头。干掉了他,雷诺兹和鲁哈就不是威胁了。没有威利的命令,他们连尿都不敢去撒。”
玛利亚·陈眨眨眼,环顾四周。另外四张桌子边上坐着的都是有说有笑的德国男女。看上去没人听见哈罗德的轻声指示。
哈罗德打了个手势,女服务员上来添了咖啡。哈罗德啜了一口,皱起眉。他不知道,玛利亚·陈会不会按他的指示开枪杀人。他只能猜她会,毕竟她之前从未违背过他的命令。他忽然非常希望这女人不是免控者。但如果他的帮手不是免控者,那就很可能会被威利操控,反过来对付他。哈罗德不敢低估那德国老头儿的念控力——威利能把两个傀儡带在身边,可见其能力依然惊人。哈罗德曾以为威利的念控力衰退了——他年纪不小了,堕落的生活过了几十年,还吸毒——但鉴于最近的一连串事件,再抱有这样的观点显然是危险而愚蠢的。哈罗德摇了摇头。该死。狗日的岛俱乐部把他整惨了。哈罗德压根儿没兴趣招惹那个查尔斯顿老婊子。同威利·波登——也就是冯·伯夏特——玩了五十年那种游戏的人,托尼·哈罗德可不想招惹。倘若巴伦特那伙人发现威利还活着,他们会干什么呢?哈罗德还记得六天前自己听到威利死讯时的情形。他首先是一串关切的询问——威利正在进行的项目怎么办?投资怎么办?——然后他忍不住放松下来。那个老混蛋终于死了。许多年来,哈罗德一直都在担心那个老家伙会发现岛俱乐部,发现托尼在监视他……
“我认为天堂就是一个美妙的岛,在那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狩猎。对不对,托尼?”威利是不是在录像里说过这样的话?哈罗德还记得,看到威利在录像中说出这些话时,自己感觉就像没入了冰水之中。但威利决不可能知道他是卧底。何况,录像是在飞机坠毁之前录制的。威利已经死了。
即便他当时没死,哈罗德想,离死期也不远了。“准备好了吗?”他说。
玛利亚·陈用亚麻手帕擦了擦嘴,点点头。
“我们走。”托尼·哈罗德说。
“那边是捷克斯洛伐克?”哈罗德说。他们从西北方开出镇子的时候,他瞥了眼火车站外边境线上的关卡,那是一座白色建筑,有几个穿着绿色制服、戴着形状古怪的头盔的卫兵。路牌上写着一个德语词:检查站。
“不错。”玛利亚·陈说。
“没什么。”哈罗德说。他沿着山谷中蜿蜒的道路行驶,从通向阿波尔山和小阿波尔湖的岔路前经过。他看见远山上的白色滑雪道,还有小点一样的缆车。轮胎上装着防滑链和车顶架的小车在冰雪小径上飞奔。冷风从车后窗钻进来,吹得哈罗德瑟瑟发抖。玛利亚·陈早上在旅馆租的两套越野雪橇从副驾驶一侧的后窗中伸出去。“我们需要用到那些鬼东西吗?”他问,朝后座偏了偏头。
玛利亚·陈微微一笑,举起手,露出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很有可能。”她说。她看了眼道路图,又同地形图做了下对比。“左转,”她说,“六公里后,就能抵达通往他家宅邸的私人小路。”
所谓“私人小路”在最后一公里半只是林间雪地上的两条车辙,宝马车只能打着滑开过去。“有人最近来过这儿。”哈罗德说,“距宅邸还有多远?”
“过桥后还有一公里。”玛利亚·陈说。
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转了个弯,一座桥进入眼帘——一个看上去比捷克边境上的路障更坚固的条纹路障后面,是一座短木桥。下游二十码外,有一座阿尔卑斯山中常见的小木屋。两个人走出小屋,朝宝马慢慢走来。时值寒冬,哈罗德以为这种地方的人都应该穿着皮短裤和毡帽,但这两个人穿着棕色羊毛裤和亮闪闪的羽绒背心。看上去他们像是父子,儿子大概近三十岁,臂弯里松垮垮地搂着一支猎枪。
“早上好,你们迷路了吗?”年长者微笑着问道,“此处是私人领地。”
玛利亚·陈翻译道:“他们说早上好,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他们说这里是私人领地。”
哈罗德朝两人报以微笑。父亲咧嘴一笑,露出金牙。儿子则面无表情。“我们没有迷路。”哈罗德说,“我们来见威利——冯·伯夏特先生。是他邀请的。我们是从加利福尼亚来的。”
年长者不解地皱起眉,玛利亚·陈用连珠炮似的德语翻译了一遍。
“他说冯·伯夏特先生不住在这儿。”玛利亚·陈翻译道,“他离开很多年了。宅邸已经关闭。关闭很久了。没有人会去那个地方。”
哈罗德笑着摇了摇头:“那你们怎么还在守护这个地方?”
玛利亚·陈换成德语,又问了一遍。
年长者笑了。“伯夏特家雇我们守护这里,以免遭到破坏。”玛利亚·陈解释道,“呃……不久之后……这里将是国家公园的一部分。老宅子会被拆掉。在那之前,侄子——我猜是冯·伯夏特的侄子——从波恩给我们汇钱,我们负责将偷猎者和闯入者赶走。我父亲之前做的就是这份工作。我的儿子将会找一份新工作。”她补充道,“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托尼。”
哈罗德将比尔·波登的下一部片子《白色口水》三页传单递过去,里面夹着一张一百马克的钞票。“告诉他,我们千里迢迢从好莱坞赶来,寻找拍摄场地,”哈罗德说,“告诉他,那座老城堡是理想的鬼片外景地。”
玛利亚·陈翻译过去。老人看了看传单和钱,然后若无其事地递回来,又用德语说了一大段话。
“他说什么?”哈罗德问。
“他同意那座城堡是绝佳的恐怖片拍摄场所。”玛利亚·陈说,“还说那里确实闹鬼。他觉得那里不需要更多的鬼了。他叫我们回去,以免困在这里。还祝我们日安。”
“让他去死吧。”哈罗德笑着对两个男人说。
“Vielen Dank für Ihre Hilfe。”玛利亚·陈说。
“Bitte sehr。”老人说。
“不客气。”持枪的年轻人说。
哈罗德驾驶宝马沿着长长的小道往回走,在一条乡间公路往西转,行驶了半英里,然后将车停在一道铁丝网前十五英尺的浅雪地里。他从后备箱里取出剪铁丝网的剪子,剪了四道口子。他抬起穿皮靴的脚踢开铁丝。从公路上看不到口子,因为被树挡住了,而且基本没有车经过。哈罗德回到车中,将登山靴换成了脚趾部分十分滑稽的越野滑雪靴,让玛利亚·陈帮他穿上雪橇。
哈罗德滑过两次雪,都是在太阳谷进行的越野滑雪,其中一次是和迪诺·德·劳伦蒂斯的侄女,以
及安·玛格丽特,他对这两次滑雪经历并无好感。
玛利亚·陈将手提包留在车中,把勃朗宁手枪插在灯芯绒裤的腰带里,用毛衣盖好,在羽绒背心的口袋里放了一个备用弹匣,将一副小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然后带头钻进了铁丝网上的口子。哈罗德笨拙地滑着雪橇跟在后面。
头一英里,他跌倒了两次,然后一边骂娘一边挣扎着站起来。玛利亚·陈微笑着看着他。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雪橇滑雪的刷刷声、哈罗德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的松鼠吱吱声。他们滑了两英里,玛利亚·陈停下来,查看了指南针和地形图。
“有一条小河。”她说,“我们可以从下面的独木桥过河。然后再走一公里,就会看到开阔地中的宅邸了。”她指着森林中林木密集的一部分。
还有三个橄榄球场的距离,哈罗德上气不接下气地想。他记得那个年轻人拿的猎枪,勃朗宁手枪与其相比简直不堪一击。在他的脑海中,詹森、鲁哈和威利的其他众多奴仆正端着乌兹冲锋枪和Mac-10冲锋枪在森林里等他们。哈罗德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紧张得要命。去死吧,他想。他已经不辞辛苦来到这个地方,在确认威利是否还活着之前他绝不会离开。“走吧。”他说。玛利亚·陈点点头,将地图揣进口袋,优雅地带头滑走了。
宅邸前有两具尸体。
哈罗德和玛利亚·陈在一排稀疏的云杉树后挤成一团,轮流拿望远镜观察尸体。凭肉眼从五十码开外很难分辨雪地里的两堆黑色物体是什么——可能是被丢弃的衣物——但透过望远镜可以看见苍白的面颊和扭曲的四肢。对熟睡的人来说,那种扭曲的角度会带来极大的痛苦。但那两个人并没有熟睡。
哈罗德凝神细看。两个男人。穿着深色外套,戴着皮手套。其中一人的软呢帽掉在六英尺外的雪地里。两具尸体周围的雪地上血迹斑斑。一串脚印伴随着滴滴血痕通往古老宅邸的法式大门。东边三十码外,雪地上有两条平行的压痕,一串前往或离开宅邸的足迹,还有一圈粉末状的雪脊,仿佛是一个大排风扇朝地下吹出来似的。直升机来过,哈罗德想。
没有汽车、雪地车或雪橇的痕迹。连接车道和宅邸之间的小路不过是一条林间缝隙。从这儿看不到那座木屋和木桥。
眼前的宅邸比通常的大房子宏伟,但同真正的城堡还相去甚远。给人的感觉是,它最早只有一个威严的中央大厅,然后通过一代代的扩建,增加了楼层和侧翼。石头的颜色和窗户的大小不一,但整体呈现出阴暗的效果:黑石头、小窗户、窄门,光秃秃的枝丫在厚墙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哈罗德觉得这里比威利在贝沙湾的拉丁风格别墅更符合威利的性格。
“现在怎么办?”玛利亚·陈低声问。
“闭嘴。”哈罗德说,举起望远镜再次观察那两具尸体。它们相距不远。其中一具尸体的脸朝着另一侧,几乎被雪掩埋了。哈罗德只看到黑色的短发在风中微颤。但另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却翻着白眼,望着屋外的长青植物,仿佛在等待哈罗德的到来。
哈罗德猜他们没死多久。尸体还没有被鸟和野兽啄食。
“我们走吧,托尼。”
“给我闭嘴。”哈罗德放下望远镜,细细思量。从这个位置,他们看不到宅邸的另一侧。在靠近宅邸之前,他们最好待在树林里,滑雪橇绕着宅邸侦察一圈。哈罗德眯眼观察门前的一大片空地。空地四周都散布着树。返回森林再小心翼翼地绕到另一侧去可能花费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乌云蔽日,寒风乍起。天空飘起了小雪。刚才摔跤残留在身上的雪融化了,浸透了哈罗德的牛仔裤,他的双腿因为过量运动而隐隐作痛。尽管还不到正午,昏暗的天光却让人觉得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我们走吧,托尼。”玛利亚·陈的声音中既没有哀求也没有恐惧,只有平静的执着。
“给我枪。”他说。她从腰带中取出枪递给他,他把枪对准阴暗的房子和黑色的尸体。“你过去。”他说,“滑雪橇过去。我在这儿掩护你。我觉得那座该死的房子是空的。”
玛利亚·陈看着他。她黑色的眸子中没有流露出质疑或反抗,只有好奇,就像她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快走!”哈罗德吼道,压低了手枪。他不知道如果她拒不从命该怎么办。
玛利亚·陈转过身,用滑雪杖优雅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常青植物,朝宅邸方向滑去。哈罗德弯着腰,离开一直站着的地方,最后在一棵被松树围绕的阔叶树前停下。他举起望远镜。玛利亚·陈已经来到了尸体边。她停下来,将滑雪杖插入雪地,望着房子。她回头朝她离开哈罗德的地方看了眼,然后朝宅邸滑过去,在法式大门前停下,然后右转,绕着宅邸巡视。她消失在了房子右侧——那个角落离车道最近——哈罗德脱掉了雪橇,在树下一块干燥的地方蹲下来。
等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她终于从宅邸的另一侧出现了,滑雪回到中央的法式大门,朝哈罗德原先站的地方挥了挥手。
哈罗德又等了两分钟,然后俯下身,朝房子跑过去。他本以为没了雪橇动作能更灵活,但结果证明他错了。雪只没到他的膝盖,但减慢了他的速度,还让他屡屡跌倒。他每走十英尺就会摔一次,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前。他总共摔三次,其中一次还将手枪都落在雪里了。他检查了枪管是否被堵住,将雪渣从枪把上擦掉,接着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他在尸体旁边停了下来。
托尼·哈罗德制作了二十八部电影,除了三部其余都是同威利一起制作的。所有二十八部电影都充斥着性和暴力,两者通常纠缠在一块儿。五部“沃尔珀吉斯之夜”系列电影——哈罗德最成功的投资——只是一连串的凶杀,几乎全发生在xìng交前后或xìng交过程中。故事主要以凶手的视角呈现。哈罗德总是在拍枪击时来片场。他看过人们被捅死、射杀、刺穿、烧死、开膛破肚、砍头。他长时间观察过特效师的工作,知道血袋、气袋、被挖出的眼睛和液压装置的所有秘密。他亲自撰写了《沃尔珀吉斯之夜5:噩梦依旧》的中的一个场景:保姆的药物胶囊被蒙面杀手格伦暗中替换成爆炸胶囊,她吞下后脑袋被炸开了花。
然而,托尼·哈罗德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遇害者尸体。他之前接触过的尸体只有躺在精致棺材里的母亲和米拉姨妈。那时殡仪馆中还有其他的送葬者,而且他跟尸体之间还有隔着一定的缓冲带。他参加母亲葬礼时只有九岁,参加姨妈葬礼时只有十三岁。从未有人向哈罗德提起过他的父亲。
躺在威利·波登家族宅邸外的一具尸体身中五六枪,另一具尸体的喉管被撕开了。两者都流了大量的血。血量之丰令哈罗德不可思议,就像有个过分热情的导演将许多桶红油漆倒在了现场一样。只需根据尸体、血迹和雪上的痕迹,哈罗德就可以重建犯现场。一架直升机曾降落在离房子一百英尺之外的空地上。这两人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穿着锃亮的黑皮鞋,朝法式大门走去。他们在石板路上开始了打斗。在哈罗德的想象中,小个子——面朝下埋在雪中的那人——突然转身扑向自己的同伴,又咬又抓。大个子连连后退——哈罗德在雪地上看到了一串鞋印——然后举起鲁格尔手枪连发数枪。矮个子步步紧逼,面部中弹后仍然没有停步。矮个子右脸上有两个边缘粗糙的洞,裸露的牙齿之间还咬着大个子的一块肌肉。小个子倒地后,大个子又蹒跚了几码远。他的喉管已经破裂,但到现在颈动脉才开始向德国凛冽的冷空气中猛烈喷发鲜血。他跌倒在地,翻滚了几圈,死时眼睛盯着哈罗德和玛利亚·陈之前藏身的常青植物丛。大个子的胳膊半举在空中,那是尸僵造成的,仿佛雕像一般。哈罗德知道,人死后尸僵的形成和消失都有一定的时间规律,但他记不得具体是多长了。他并不在乎。他认为这两人是同伙,一起下飞机,一起死,但光凭脚印不足以支撑这一判断。哈罗德并不在乎。从法式大门到直升机降落点之间还有一串脚印,可见曾有数人从房子里出来,乘直升机离开。关于直升机从何而来,谁在驾驶,谁上了直升机,直升机去了哪里,哈罗德毫无头绪,也并不在乎。
“托尼?”玛利亚·陈轻声呼唤。
“等一下。”哈罗德说。他转过身,蹒跚着离开血泊,呕吐在雪地里。他弯
着腰,嘴中满是早餐时咽下肚的咖啡和德国香肠的味道。吐完之后,他捧起干净的雪,塞进嘴里,清洁了口腔,然后站起身,绕过尸体,来到石板路上的玛利亚·陈身边。
“门没有关。”她耳语道。
哈罗德只看得见窗户后的窗帘。雪越下越大,漫天飞雪中,几乎都看不见两百英尺外的树。哈罗德点点头,吸了一口气。“去把那家伙的手枪取过来。”他说,“查找他们的身份证件。”
玛利亚·陈瞟了眼哈罗德,朝尸体滑过去。她撬开大个子的手,取出手枪。大个子的钱包中有身份证件。另一具尸体的大衣口袋中有皮夹和护照。玛利亚·陈把两具尸体在雪中翻转过来,才找到了哈罗德想要的东西。她回到石板路上时,蓝毛衣和羽绒背心上都沾着血。她脱掉雪橇,抓雪在胳膊和背心上揉搓。
哈罗德翻了翻皮夹和护照。大个子名叫弗兰克·李,有一张用慕尼黑临时地址登记的国际驾照,还有一张姓名相同、使用了三年的迈阿密驾照。小个子名叫埃利斯·罗伯特·斯隆,三十二岁,纽约居民,签证和护照上盖着联邦德国、比利时、奥地利的章,皮夹里有八百美元和六百德国马克。哈罗德摇了摇头,将签证、护照和皮夹都丢在了石板路。这些东西没有提供什么重要信息——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拖延进入宅邸的时间。
“跟着我。”他说,迈进了大门。
宅邸很大,很冷,很黑,很空——哈罗德渴望它是空的。他不想再同威利说话。他知道,如果见到了他的这位好莱坞老导师,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将勃朗宁手枪中的所有子弹都射进威利的脑袋——如果威利允许的话。托尼·哈罗德不会天真到相信自己的念控力可以与威利相比。哈罗德虽然告诉巴伦特和岛俱乐部的其他人,威利的念控力在消退——事实也确实如此——但他深知,就算威利的能力降到最低,也可以在十秒之内打败托尼·哈罗德。那个老混蛋是个魔鬼。哈罗德真希望自己没有来德国,没有离开加利福尼亚,没有同意巴伦特和岛俱乐部的其他人强迫他与威利打交道的要求。“做好准备。”他急切地压低声音说,听上去很傻气,然后带着玛利亚·陈朝宅邸深处走去。
每个房间里的家具上都盖着白布。同外面的尸体一样,这样的场景哈罗德也在无数的电影中见过,但亲眼看到之后却让人背脊发凉。哈罗德将手枪对准盖着白布的椅子和台灯,似乎布下会有东西站起来朝他走来,就像卡彭特的第一部《月光光心慌慌》电影里披着床单的角色一样。
主门厅宽敞而空旷,铺着黑色和白色的方形地砖。哈罗德和玛利亚·陈轻手轻脚地走着,但脚步声依然在大厅中回荡。哈罗德觉得自己穿着的方脚趾越野滑雪靴傻极了。玛利亚·陈冷静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沾血的鲁格尔手枪,枪口朝下。她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紧张,仿佛正在哈罗德好莱坞的家中寻找一本放错位置的杂志。
哈罗德用十五分钟才确认宅邸的一楼和空洞的大地窖里没有人。这座大房子到处都是衰败的迹象,如果没有房外的尸体,哈罗德简直敢断定这里有许多年无人问津。“上楼。”他咕哝道,依然高举着手枪,指节都已经发白。
西厢里阴暗而寒冷,甚至连家具都没有,但进入通往东厢的走廊后,哈罗德和玛利亚·陈都定住了。乍一眼看去,走廊似乎被巨大的冰玻璃所阻隔——哈罗德想到了日瓦戈医生和女护士拉娜返回被寒冬蹂躏的乡村别墅的场景——但哈罗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发现所谓的冰玻璃只是一层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透明薄塑料窗帘,反射着淡淡的光线。前进了六英尺,又是一道透明窗帘。这是封锁东厢的简单绝热装置。五十英尺长的走廊十分昏暗,只有从几扇打开的门中透出淡淡的光。哈罗德对玛利亚·陈点点头,悄悄地向前挪动,双手紧握着手枪,双腿分开。他转过门口,做好射击姿势,警惕得如同一只猫。他脑子里闪过查尔斯·布朗森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形象。玛利亚·陈站在塑料窗帘边观察着他。
“他妈的。”如此高度紧张了近十分钟后,哈罗德说。他表现得很失望——作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副作用,他也确实有些失望。
房子里空无一人,除非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房间。走廊上的四个房间看上去有人近期入住过——床没有铺好,冰箱里塞满了食物,盘子还是热的,桌上零散地放着些文件。其中一个房间是书房,有许多书架和一张古老的马鬃沙发,壁炉里的灰烬还带着余温。哈罗德忍不住想,也许早来几个小时就能碰到威利了。很有可能是坐直升机来的不速之客促使威利匆匆离开的。但这里没有留下衣物和其他私人物品。住在这里的人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书房小窗旁的厚重桌子上,摆着一大盘国际象棋,棋盘上,雕工精细的棋子正在厮杀。哈罗德走到摊着报纸的桌旁,用手枪捅了捅桌上所剩无几的文件。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消退,他喘息起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到别处。
文件是用德语写的。尽管哈罗德不懂德语,但他还是觉得这些都是细碎记录——财产税、土地使用报告、借贷账目。他将桌面清空,检查了几个抽屉,然后决定离开。
“托尼!”
玛利亚·陈的叫声令他手持勃朗宁手枪迅速转身。
她站在棋桌旁。哈罗德凑上前去,以为她发现了窗户外的什么情况,但她紧盯着的是那副大棋盘。哈罗德的视线也落在了棋盘上。一分钟后,他放下了拿枪的手,单膝跪下,喃喃道:“我的上帝啊。”
哈罗德对国际象棋知之甚少,只在小时候玩过几次,但他看得出,棋盘上的这局棋刚开始不久。只有几个棋子被吃掉——两个黑棋、一个白棋——被放在棋盘边。哈罗德一点点向前挪,仍然单膝跪地,眼睛离最近的棋子只有几英寸。
棋子是用象牙和乌木手工雕刻出来的。每个棋子都五六英寸高,刀工异常细致,必定花了威利一大笔钱。差不多三十年前,哈罗德下他此生第二盘、也是最后一盘棋时,败在另一个男孩手上。那孩子嘲笑他过早地调出了王后,还说只有业余选手才会一开局就动用王后。但眼前的棋盘上,黑白双方的王后都出动了。白方王后站在棋盘中央,就在白方兵的正前方。黑方王后已经被吃掉,正孤独地站在棋盘外。哈罗德凑近了仔细看。黑方王后的容貌优雅,充满着贵族气质,虽然脸部轮廓难掩岁月的痕迹,但仍然美丽。哈罗德五天前在华盛顿特区见过这张脸——C. 阿诺德·巴伦特向他出示了一张老妇人的照片,她是查尔斯顿凶杀案中被射杀的死者,不慎将恐怖的剪贴簿落在了旅馆房间。托尼·哈罗德盯着的黑方王后是尼娜·德雷顿。
哈罗德连忙查看剩余棋子。大多数脸他都不认识,但有几张却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一样清晰地跃入他的视野。
白方国王是威利。尽管那张脸更年轻,线条更分明,头发更茂密,还穿着已经在德国不再合法的制服,但它无可置疑就是威利。黑方国王是C. 阿诺德·巴伦特,一副正装打扮。哈罗德认出黑方象是查尔斯·C. 科尔本。白方象则是吉米·韦恩·萨特牧师。开普勒稳居第一排黑兵的行列,但黑方马已经跳过了排列整齐的兵,加入了战斗。哈罗德将将黑方马轻轻地转过来,认出那张痛苦而刻板的脸属于聂曼·特拉斯科。
白方王后是个矮胖的老女人,哈罗德不认识,但他很容易就猜出了她的身份。“我们会找到福勒,”巴伦特曾说,“然后你要杀死这个多管闲事的婊子。”白方王后和两个白方兵已经深入黑方的领地。哈罗德认不出那个被黑棋包围的白方兵,看上去是一个五十多岁或六十出头的老人,留着胡子,戴着眼镜。从容貌看,哈罗德觉得他是犹太人。另一个白方兵在威利的马前的四格里,暴露在黑方几个棋子的攻击之下。哈罗德缓缓地转过这个兵,他迅速认出了那是谁。托尼·哈罗德正盯着自己的脸。
“操!”哈罗德的喊声在巨大的宅邸里回荡。他再次尖叫起来,用勃朗宁手枪的枪管横扫棋盘,一次,两次,三次,将象牙和乌木棋子打落在地。
玛利亚·陈后退两步,凝望着窗外。乌云低垂,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黑黢黢的森林笼罩在灰蒙蒙的雾中,纷纷扬扬的大雪掩埋了如掉落的棋子般躺在领地草坪里的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