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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查尔斯顿
1980年12月25日,星期四
医院门厅的等候区中央,竖立着一棵三英尺高的银色圣诞树,树下放着五个包装得闪闪发光的空礼物盒,树枝上挂着纸做的装饰品。阳光照射着白色和黄色的方形地砖。
鲍比·乔伊·金特里治安官穿过门厅,朝电梯走去时,对接待员点了点头。“早上好,圣诞快乐,豪厄尔女士。”他大声说。金特里敲了下电梯按钮,胳膊下夹着一个白色大纸袋子。
“圣诞快乐,治安官!”这位七十岁的志愿者大声回复道,“哦,治安官,我能耽误你一会儿吗?”
“甭客气,女士。”金特里从打开的电梯厢门前转过身,走向接待柜台。豪厄尔女士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罩衣,与她面前柜台上塑料松树的深绿色树枝形成鲜明对比。柜台上铺着福米加抗热硬塑料薄板。剪影出版社的两本言情小说摊开放在名片整理夹旁边。“你找我什么事,豪厄尔女士?”金特里问。
老妇人身子前倾,摘下双光眼镜,吊在缀有珠子的链子上。“他们昨晚带来了一个黑人女性。”她抑制着兴奋小声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八卦。
“然后呢?”
“奥林德护士说,你一晚上都坐着没合眼——就像个警卫一样——还说今早你离开时候,让你的副手留在房间外面。”
“那个是雷斯特。”金特里说,把纸袋换到另一侧的胳膊下夹着。“雷斯特和我是治安官办公室里唯一没结婚的,节假日一般由我们值班。”
“不错。”豪厄尔女士说,感觉治安官有点儿偏题,“但我们——奥林德护士和我——怀疑,昨晚是圣诞前夜啊,你说这个女孩大半夜的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被抓进来的?我知道,这是公务,但这女孩应该是曼德萨旅馆凶杀案的嫌疑人,所以得强行带回来,对吧?”
金特里微微一笑,探出身子,“豪厄尔女士,你能保密么?”
接待员将厚镜片眼镜推回原位,噘起嘴,坐直身子,点点头。“当然,治安官。”她说,“我绝不外传。”
金特里点点头,凑到老妇人耳边,轻声道:“普雷斯顿小姐是我的未婚妻。但她不愿意嫁给我,我将她关在地下室里。我们昨晚去饮酒作乐的时候,她试图逃跑,我只好将她痛打一顿。雷斯特这会儿正拿枪对着她等我回来。”
金特里回头眨了下眼,然后进入电梯。豪厄尔女士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嘴巴微微张开。
娜塔莉抬起头,看见金特里走进双人房。之前她一直独自留在房中。
“早上好。圣诞快乐!”他大声说,将滚轮托盘桌拉过来,把白色袋子砰地放托盘上。然后模仿圣诞老人,“呵呵呵”地笑了两声。
“圣诞快乐。”娜塔莉说,声音紧张而沙哑。她五官扭曲,用左手去摸脖子。
“你看到那里的瘀伤了吗?”金特里问,再次探出身子亲自查看。
“看到了。”娜塔莉喃喃道。
“干这事儿的人肯定有同范·克莱本一样长的手指头。”金特里说,“你的脑袋感觉怎么样?”
娜塔莉摸着脑袋右侧的一大块绷带。“这是怎么回事?”她用沙哑的嗓音问,“我记得被人扼住了喉咙,但我不记得有人打过我的脑袋……”
金特里开始将泡沫塑料食物盒从纸袋子里取出来。“医生来过了吗?”
“我醒后就没见到过。”
“医生认为你在同袭击者搏斗的时候脑袋撞到了车门门框上。”金特里说,他取下装热咖啡的泡沫塑料杯的盖子和装橙汁的透明塑料杯的盖子。“只是流了点儿血。你是因为被勒住了脖子才昏迷的。”
娜塔莉摸着脖子,似乎心有余悸,“我现在知道被绞死是什么滋味了。”她轻声说,带着一丝浅笑。
金特里摇摇头。“不。你是因为大脑缺血才昏迷的,而不是因为无法呼吸。袭击者是内行。只要再用些劲,你的大脑肯定会有损伤。你想配着英式小松饼吃煎蛋吗?”
娜塔莉盯着面前丰盛的早餐:咖啡、烤松饼、鸡蛋、熏猪肉、香肠、橙汁、水果。“你到底是从哪儿买到这些的?”她不可思议地问,“他们已经给我买了一大堆食物了——水煮蛋、淡茶。什么馆子会在圣诞节早上开门?”
金特里摘下帽子,贴在胸口,娜塔莉的话让他有点儿受伤。“馆子?馆子?这是一座虔诚的基督城市,圣诞节早上所有馆子都关了,除了州际高速公路边汤姆·德尔菲的馆子——汤姆是无神论者。女士,这些食物是鄙人下厨做的。趁着食物还热,赶紧吃了吧。”
“谢谢你……治安官。”娜塔莉说,“但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不用都吃完。”金特里说,“我也要吃早饭。给你胡椒。”
“但我的喉咙……”
“医生说你的喉咙会痛一段时间,但吃饭没有问题。吃吧。”
娜塔莉张开嘴,一句话也没说,拿起了叉子。
金特里从纸袋里取出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桌上。大多数电台都在播放圣诞音乐。他找到一个在播放汉德尔的《弥赛亚》的古典音乐台,调高了音量。
娜塔莉似乎很喜欢吃煎蛋。她啜了口热咖啡,说:“早餐太棒了,治安官。雷斯特呢?”
“他可算不上出色的副手。”金特里说。
“不,我是说,他还在这儿吗?”
“不在了。”金特里说,“他要在警察局值班到中午。然后斯图亚特会来接替他。别担心,雷斯特已经吃过早饭了。”
“咖啡很香。”娜塔莉说。她隔着一堆泡沫塑料容器看着金特里。“雷斯特说,你整晚都待在这儿。”
金特里同时耸肩并摘下帽子,并没有接娜塔莉的话。“该死的鸡蛋在我把它们放进泡沫塑料盒子的时候就凉了。”他说。
“你觉得袭击我的人……会回来吗?”娜塔莉问。
“不会。”金特里说,“但我们没说上什么话他们就给你打了针。我觉得你醒了之后应该有人在这儿同你聊天。”
“所以你在医院的椅子里过了圣诞前夜?”娜塔莉说。
金特里咧嘴一笑,“管他的呢。总比连续第二十年看《脱线先生的圣诞颂歌》有趣得多。”
“你昨晚为什么那么快就找到了我?”娜塔莉问,声音依然沙哑,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我们说好了要见面的啊。”金特里说,“我发现你不在家,而我的电话答录机里一条信息都没有,于是我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趟福勒家。我知道你有每天去福勒家监视一会儿的习惯。”
“但你没看见袭击我的人。”
“没有。只看见你蹲坐在前排座位上,拿着一部沾血的相机。”
娜塔莉摇摇头。“我还是想不起用相机打了他。”她说,“我想摸出父亲的枪。”
“嗯,这倒提醒我了——”金特里说,走到搭在椅子上的绿色治安官制服前,在口袋中拿出点32口径自动手枪,将它放在托盘桌的远端靠近橙汁的位置。“我把保险复位了。”他说,“枪里还有子弹呢。”
娜塔莉拿起一块烤面包片,但没有咬下去。
“是谁?”金特里摇头,“你说他是白人。”
“是的。我只看到他的鼻子……还有一点面颊……还有他的眼睛,但我肯定他是白人……”
“年龄呢?”
“我不肯定。我感觉他跟你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样子。”
“除了你昨晚告诉我的情况,你现在有没有想起新的东西?”金特里问。
“没有了。”娜塔莉说,“我跑回车上的时候,他就在车里。他一定是趴在后排座的地板上……”娜塔莉放下烤面包片,瑟瑟发抖。
“他破坏了车顶灯。”金特里说,将最后一点煎蛋吃完。“所以你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时,顶灯没有亮。你说你看见福勒家二楼上有灯光?”
“是的。亮灯的不是走廊或者卧室,或许是从楼上的客房里传来的。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了。”
“这个也吃了吧。”金特里将装着熏肉的小盘子推到她面前,“你知道福勒家的电是关了的吧?”
娜塔莉眉毛上挑。“不知道。”她说。
“很可能是手电筒的光。”金特里说,“但也可能是那种大型的手提电灯。”
“就是说,你相信我的话?”
金特里把泡沫塑料盒合上,正要扔到附近塑料桶里,闻言停下,盯着娜塔莉说:“我为什么不相信你?你脖子上的勒痕又不是自己弄的。”
“但为什么有人想杀我?”娜塔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
金特里将她面前的盘子和盒子收起来。“呃……”他说,“袭击你的人并没打算杀你。他想伤害你。”
“那他成功了。”娜塔莉说,轻轻地触碰自己的脖子和缠着绑带的脑袋。
“还有惊吓你。”
“我赞同。”娜塔莉说,把周围打量了一圈,“天啊,我讨厌医院。”
“那人还对你说了话。”金特里说,“再给我说一遍。”
娜塔莉闭上眼睛。“‘你想找到那个女人?去德国城吧。’”
“再说一遍。”金特里说,“用相同的语调,相同的风格。”
娜塔莉用平板、毫无感情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就这样?”金特里,“没有口音和方言?”
“没有。”娜塔莉说,“就像广播里的播音员播放天气预报一样,单调得很。”
“没有本地口音?”金特里说。
“没有。”
“北方口音呢?”金特里问。他用纯正的纽约口音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娜塔莉不顾喉咙疼痛,大笑了出来。
“不像。”她说。
“新英格兰口音?德国口音?新泽西口音?美国犹太人口音?”金特里问,然后完美地用三种方言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不像。”娜塔莉笑道,“你模仿得真像,但他——毫无口音可言。”
“那声调和声音高低呢?”
“深沉,但没有你深沉。”娜塔莉说,“感觉就像轻柔的男中音。”
“会不会是个女人?”金特里问。
娜塔莉眨了眨眼。她想起了从后视镜中瞥见的袭击者,尽管她当时眼睛已经充血,但她仍然看见了对方瘦削的面庞和深蓝灰色的眼睛。她回想着袭击者胳膊和手的力量,对方也可能是女人,她猜想,力气非常大的女人。“不会。”她大声说,“我感觉袭击者是男的——不知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自己曾被男人袭击过。况且,他又没强暴我——”她突然惊慌地说不出话来。
“我懂你的意思。”金特里说,“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并不打算杀你。有谁会向自己将杀的人传递消息的?”
“消息?”娜塔莉说。
“说‘警告’才更恰当吧。”金特里更正道,“警方将这起案子归为可能带强奸意图的偶发袭击。既然袭击者没有抢走你的钱包,我很难断定这是抢劫。”他把托盘上的东西都清走,只留下咖啡杯,然后从掏空的白袋子中取出一根短短的温度计。“还想再喝点咖啡吗?”
娜塔莉犹豫片刻。“好吧。”她最后说,把杯子推给他,“这玩意儿通常都会弄得我神经过敏,但喝了似乎能抵消他们昨晚给我的那一针的效果。”
“何况今天是圣诞节。”金特里说,为自己和娜塔莉都倒上了咖啡。他们坐下聆听《弥赛亚》高昂的终章。
音乐结束后,电台主持人开始讨论节目,娜塔莉说:“我昨晚本可以不待在这儿的,对吧?”
“你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金特里说,“你昏迷了至少十分钟。”你的头撞到了保险带的扣子上,缝了八针。
“但你可以把我送回家去,对吧?”
“不错。”金特里说,“但我不想让你回家。你不适合单独待着,也绝不会同意去我家,我又不愿意圣诞前夜坐在自己没有标志的警车里,一晚上都守在你家门外。而且,医生说你必须留院观察一晚。”
“我宁愿去你家。”娜塔莉柔声道,但并无卖弄风情的意味。“我很害怕。”她说。
金特里点点头。“是啊。”他喝完杯中的咖啡,“我也害怕。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感觉,我们已经深深陷入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当中。”
“看来你仍然相信索尔的故事?”
“他离开之后六天都没消息,我很不安。”金特里说,“就算我们不全信他的话也知道,这里头一定有蹊跷。”
“你觉得你能抓住昨晚袭击我的人吗?”娜塔莉问。她突然感觉很累,躺到枕头上,将床调得更高。
“袭击者没有留下指纹或其他痕迹。”金特里说,“我们在检验尼康相机上的血迹,但也不会查出多少信息。我们只能继续深入调查。”
“那个人可能再次袭击我。”娜塔莉说。
“呃……我觉得他不会了。”金特里说,“我认为他们已经把消息传递出去了。”
“‘你想找到那个女人?去德国城吧。’”娜塔莉拉长声调说,“那个女人会是梅勒妮·福勒吗?”
“你觉得会是别人吗?”
“不会。德国城在哪儿?那是真实存在的地点吗?你觉得这跟索尔所说的上校是否相关?比如说,这是某种暗号?”
“我知道北方城市里有好几个德国城。”金特里说,“费城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区叫这个名字。但全国很可能有一百个叫这个名字的城镇。我这儿的地图上没有标出来,但我打算去图书馆好好查查。这不像是暗号,只是个地名。”
“但为什么那人会告诉我福勒在这个地方呢?”娜塔莉问,“谁会知
道她在那里?”
“问得好。”金特里说,“我还不知道答案。如果索尔的故事是真的,那他似乎也有许多不明之处。”
“昨晚那个人……他会是福勒夫人派来的吗?索尔说,上校可以用意念控制他。福勒夫人会不会也有这种能力?她会不会仍然留在查尔斯顿,故意误导我们?”
“当然有可能。”金特里说,“但这种可能性经不起推敲。倘若梅勒妮·福勒还活着,并且留在查尔斯顿,那为什么把她的踪迹暴露给我们?我们算什么?已经有两个市级机构、三个省级机构,还有该死的联邦调查局在全力侦破这个案子。三大电视网上周都做了报道。五十名记者参加了上周一的地方检察官新闻发布会,其中一些还在追踪这个案子——尽管他们已不再关注我们警察局——所以我才没有把你昨晚将车停在福勒家对面写进案情记录里。倘若这件事被媒体知道了,第二天的新闻标题一定是《查尔斯顿凶杀案元凶再下毒手,一人几乎丧命》。”
“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高呢?”娜塔莉问。金特里收拾完屋子,将托盘桌挪开,坐在床沿上。对他这种大块头来说,他的举止堪称敏捷而优雅,仿佛在粉色皮肤和脂肪下藏着一个技能娴熟的运动员。“假定索尔的故事是真的,”金特里轻声说,“那查尔斯顿凶杀案就可以解释为精神吸血鬼之间互相攻击。尼娜·德雷顿死了。我在她被送到停尸房之前和之后都见过她的尸体。无论她是什么,她现在都只存在于记忆中了。认领她尸体的人将她火化了,现在她只是一把骨灰。”
“谁认领了尸体?”娜塔莉问。
“不是她的家人或者朋友。”金特里说,“是一个律师——他是她房产的遗嘱执行人——以及她担任董事的公司的两个成员。”
“尼娜·德雷顿死了,”娜塔莉说,“剩下的还有谁?”
金特里伸出三个手指,“梅勒妮·福勒、威廉·波登,即索尔口中的上校——”
“这才两个。”娜塔莉盯着剩下的一根手指说,“还有一个是谁?”
“不知道,但候选人有一百万。”金特里说,晃了晃十根指头。“嘿,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走到自己脱下的制服边,拿出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圣诞节贺卡和飞机票。
“回圣路易斯的飞机?”娜塔莉说,“明天的?”
“不错。今天的机票买不到了。”
“你是想把我赶走吗,治安官?”
“可以这么说。”金特里一笑,“我知道这相当无礼,但我觉得你最好躲得远远的,直到这堆乱七八糟的问题解决之后再回来。”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娜塔莉说,“为什么我回圣路易斯去就安全了?如果有人要追杀我,那他难道不会跟我去圣路易斯吗?”
金特里双臂抱胸,“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认为不会有人跟踪你,你觉得呢?”见娜塔莉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你曾说过你在那边有朋友——弗雷德里克可以陪你——”
“我不需要保镖或保姆。”娜塔莉冷冷地说。
“是的。”金特里说,“但你回去之后就会有一群朋友陪伴,还有事情可做,然后你就可以忘了这里的不愉快。”
“那谁去寻找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娜塔莉说,“谁去监视福勒家,等待索尔的消息?”
“我会让副手去监视福勒家。”金特里说,“霍奇斯夫人同意我的人待在她家中——在楼上霍奇斯先生的书房里,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院子。”
“那你干什么?”
金特里将帽子从床上拿起来,折起帽顶,戴上帽子。“我有点儿想去度假。”他说。
“度假!”娜塔莉惊呼道,“你居然有心情度假?这摊子事你不管啦?”
金特里笑道:“局里的人也是这么说我的。我工作繁重,过去两年都没有休过假,至少累积了五个星期的假。如果我愿意,至少能休一两个星期。”
“什么时候开始度假?”娜塔莉问。
“明天。”
“你上哪儿度假?”娜塔莉的声音中不止是好奇。
金特里揉了揉脸颊。“我想溜达到北方去,在纽约玩几天。我很久没去那里了。然后我打算去华盛顿玩一两天。”
“你是去找索尔吧?”娜塔莉说。
“我可以把他找出来。”金特里拉长声调说,瞟了眼手表,“嘿,时间不早了。医生大概九点钟会过来,然后你八成就可以走了。”他顿了顿,“你刚才提到,你可以到我家做客?”
娜塔莉在枕头上撑起身子。“你这是在邀请我?”她问。
“是的。”金特里说,“你回圣路易斯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在自己家待太久。当然,你今晚上也可以住酒店,我可以安排雷斯特或者斯图亚特和我轮流看护你——”
“治安官,”她说,“在我答应你之前,我希望同你商量一件事。”
金特里严肃起来:“请说,女士。”
“我厌倦了叫你‘治安官’,更厌烦被你称作‘女士’。”娜塔莉说,“咱们不如直呼名字算了。”
“我无所谓。”金特里咧嘴一笑,“女士。”
“只有一个问题。”娜塔莉说,“我没法叫你鲍比·乔伊。”
“我手下也不这么称呼我。”金特里说,“直到我当上查尔斯顿这儿的治安官,他们才开始流行叫我鲍比·乔伊。这名字仅限于工作期间使用。”
“工作之外人们叫你什么?”娜塔莉问。
“胖墩儿。”金特里笑道,“我妈叫我罗布。”
“好吧。”娜塔莉说,“谢谢你的邀请,罗布。我愿意去你家做客。”
他们在娜塔莉的家停了很长时间,容她打包行李,给她父亲的律师和几个朋友打电话。处置房产和卖掉摄影工作室需要至少一个月。娜塔莉没理由再留在家里。
圣诞节这天温暖而晴朗。金特里缓缓驾车返回城中,沿着科斯格罗夫大道穿过阿什利河,再进入米廷街。今天是星期四,但感觉却像是星期天。
他们早早地吃了晚饭。金特里准备了烤火腿、土豆泥、奶酪酱拌花椰菜、巧克力奶油。圆形餐桌摆放在大凸窗旁边,两人啜着咖啡,欣赏着暮色渐染的房屋和树木。然后他们披上夹克,出门散步。走着走着,天上的星都亮了。父母呼唤孩子结束与新玩具的玩耍回家。黑暗的房间中闪现出电视的彩色光亮。
“你觉得索尔还好吗?”这还是今天他们头一回聊到严肃话题。
金特里把双手深深地插入夹克口袋中。“我说不准。”他说,“但我感觉肯定出事了。”
“我不想回圣路易斯躲起来。”娜塔莉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坚持调查下去。我觉得这是我欠父亲的。”
金特里没有争辩。“我跟你说,我去查出教授在哪儿,然后我们再同他联系上,计划下一步行动。我认为一个人做这个工作会更容易。”
“但梅勒妮·福勒可能就在查尔斯顿。”娜塔莉说,“我们甚至不知道昨晚袭击者的意图。”
“我认为那个老太太不在这儿。”金特里说,然后告诉娜塔莉,凶案发生那晚,阿瑟·卢埃林开车去附近商店买雪茄,结果以九十七英里的时速撞上了亚特兰大郊外的桥墩。“卢埃林先生要去的商店离曼德萨旅馆不远。”金特里说。
“如果梅勒妮·福勒具有索尔说的那种念控力……”
“不错。”金特里说,“乍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细想起来完全说得通。”
“你认为她躲在亚特兰大?”
“不。”金特里说,“她不会待在与事发地太近的地方。我猜她会尽快乘飞机或开车离开那里。我这一个星期都在打电话打探消息。一个星期前的星期一,哈兹菲尔德国际机场发生了一场骚动。一个女人将装有一万二千美元现金的随身行李箱落在了那儿。没人可以描述她的长相。机场的一个四十岁的行李搬运工突然癫痫发作死亡,但他之前几乎拥有完美的健康记录。我调查了那晚所有的非正常死亡。一家六口乘坐旅行车在285号州际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半挂车追尾,全家遇难——半挂车司机打瞌睡了。罗克代尔公园有人射杀了自己的姐夫,起因是家中一艘老船的归属权纠纷。亚特兰大体育馆附近发现了一个流浪汉的尸体,治安官办公室说死亡时间已接近一周。一个叫斯蒂文·伦顿的人在自家自杀了。据警方了解,他在妻子离开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这同梅勒妮·福勒有什么关系?”娜塔莉问。
“这也是我在琢磨的。”金特里说。他们来到一个小公园。娜塔莉坐在秋千上,轻巧地前后晃荡。金特里手抓另一架秋千的铁链。“伦顿先生自杀的蹊跷之处是,他是在上班的时候自尽的。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在上班时间自杀。你绝对猜不到,他是在哪里搭上最后一个乘客的……”
娜塔莉停止摇荡,“我……哦!机场?”
“不错。”
她摇摇头,“这说不通啊。如果梅勒妮·福勒要从亚特兰大机场乘飞机离开,那为什么要把钱留下,还费神费力地去杀搬运工和出租车司机?”
“可以想象,肯定有事情惊吓到了她。”金特里说,“也许她临时改变了计划。出租车司机的私人轿车不见了——他的前妻向警察抱怨了近一个星期,车才被找到。”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娜塔莉问。
“华盛顿特区。”金特里说,“就在市中心。”
“这说不通啊。”娜塔莉说,“司机自杀,有人偷走他的车,丢在华盛顿——难道这种解释不是更简单么?”
“是简单。”金特里说,“不过,如果我们采信索尔·拉斯基的故事,那这一系列巧合都可以简单地解释清楚。我一直笃信奥卡姆剃刀理论。”
娜塔莉一笑,又荡起了秋千,“但这把剃刀你得谨慎使用。刀锋如果变钝,就会割到自己的喉咙。”
“嗯。”金特里说。他感觉舒服极了。晚风阵阵,生锈的秋千嘎吱作响,勾起他童年的回忆,还有娜塔莉陪在他身边,这让他很开心。
娜塔莉又停下晃荡,“我不能置身事外。”她说,“或许,你去华盛顿的同时,我可以去亚特兰大调查那里的事。”
“我只去几天。”金特里说,“你一到圣路易斯,我就会立刻同你联系。”
“索尔·拉斯基也说过会很快同我们联系。”
“听着,”金特里说,“我有一台电话答录机。我还有一种设备,可以在我回不了家的时候在电话里听到录音。我老爱弄丢东西,所以这种回放设备我买了两部。你可以拿一部。我会在每天上午十一点和晚上十一点打一次我自己的电话。如果你有事要告诉我,就在答录机里留言吧。你也可以通过同样的方式听取我的留言。”
娜塔莉眨眨眼,“你直接给我打电话不是更简单吗?”
“是简单,但你同我联系就比较困难了。”
“但是……那样我岂不是会听到你的私人信息?”
金特里在夜色中对她咧嘴一笑,“我对你没有什么秘密好隐瞒的。”他说,“或者说,我给你了那个电子设备之后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万分期待。”娜塔莉说。
他们回到金特里家时,发现有人正在等他们。长长的门廊的阴影深处,烟头的微光忽明忽暗。金特里和娜塔莉在石板路上停下来,治安官缓缓解开夹克,娜塔莉瞥见了插在腰带里的左轮手枪的枪把。“是谁?”金特里轻声问。
烟头的光忽地一亮,然后消失了,一个黑影站起来。娜塔莉抓住金特里的左臂,高大的黑影朝他们走来,在门廊的台阶旁停下。“你好,罗布。”一个深沉而沙哑的声音传来,“今晚很适合飞行。你想去海边兜兜风么?”
“你好,达利尔。”金特里说,娜塔莉感觉大块头治安官放松下来。
娜塔莉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对面是一个瘦高的男人,留着两侧发白的长发。他下身是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脚上趿拉着拖鞋,上身是印着褪色的克莱姆森大学字样的运动衫。他脸上坑坑洼洼,面色深沉,与莫里斯·尤德尔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年轻。
“娜塔莉,”金特里说,“这位是达利尔·米克斯,他在港口另一头做包机生意。每年都要载着一个摇滚乐队到处表演,他自己也会敲鼓。他觉得自己既是查克·耶格也是弗兰克·扎帕。达利尔和我是同学。达利尔,这位是娜塔莉·普雷斯顿女士。”
“很高兴认识你。”米克斯说。
他友好地同娜塔莉握了下手,娜塔莉喜欢他手上传来的力量感。“拖些椅子过来。”金特里说,“我给大家弄点儿啤酒。”
米克斯将烟头摁灭在栏杆上,然后丢进草丛,娜塔莉将一把藤椅转过来面朝门廊里的秋千。米克斯坐在秋千上,跷起二郎腿,拖鞋挂在脚趾上晃荡。
“你们俩上的是哪个学校?”娜塔莉问。她觉得米克斯看上去比罗布年纪大。
“西北大学。”米克斯用沙哑而友善的声音说,“但罗布以优等成绩毕业,而我因为成绩不及格而被学校除名,只好应征入伍。我们做了几年的室友。在那个大城市里,我俩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南部小子。”
“是啊。”金特里说,带回来三罐冰冻的米狮龙啤酒。“达利尔确实是在南部长大的——芝加哥南部。他从来没有穿越梅森-迪克森线,除了有一年来这儿找我玩了一个暑假。从越南回来之后,他就非常明智地搬到了这儿来。他也没有被开除。他是主动辍学参军的,尽管他在念大学之前就是海军陆战队员,而且在大学期间还是活跃的反战分子。”
米克斯喝了一大口啤酒,在微光中盯着啤酒罐,做了个鬼脸。“上帝啊,罗布,你还在喝这狗尿?我得告诉你多少遍,柏斯特啤酒才是
好东西?”
“你去过越南?”娜塔莉问。她想起弗雷德里克,他拒绝谈论早年的从军生涯,就连听到越南这个词都会火冒三丈。
米克斯微笑着点头。“不错,女士。我在那儿当了两年的FAC——也就是空军前进控制员。我驾驶派柏小熊轻航机先行侦察,告诉驾驶机动性能更好的喷气机的飞行员,哪里适合投放武器装备。我在越南期间从没有愤怒地开过一枪。这简直就是最轻松的工作了。”
“达利尔被从天上射下来过两次。”金特里说,“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抽屉里堆满奖章的四十岁的嬉皮士。”
“都是我在军人消费合作社里买的。”米克斯说。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打了个饱嗝,说:“我想今晚我是不能飞了,对吧,罗布?”
“下次吧,我的朋友。”金特里说。
米克斯点点头,站起身,朝娜塔莉鞠躬。“很高兴认识你,女士。如果你需要给庄稼撒药,或者包机旅行,或者好的鼓手,只需要到普莱森特山机场来找我就行了。”
“我会的。”娜塔莉微笑着说。
米克斯拍了拍金特里的肩膀,跳下台阶,进入黑暗中,吹着《情天未了缘》的主题曲的口哨离开了。
他们整晚都在听音乐,聊童年,玩象棋,讨论在南方长大在北方上学的经历,洗盘子,末了还喝了白兰地。娜塔莉发现他们在一起时都毫不紧张,仿佛彼此相识很多年了一样。
娜塔莉看到漂亮的客房时,不由得惊喜起来,金特里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实木家具和简单的铁床让这里看上去像是震颤教教徒的房间。但好在床单是彩色的,墙上还装饰着精致的菠萝印花图案,才避免了斯巴达式的刻板单调。
金特里打开门厅厕所,指给她看干净的毛巾在哪儿,祝她晚安,最后一遍检查了门锁和院子里的灯,然后回去自己的卧室。他换上一套舒服而干净的长运动裤和T恤。过去八年里,他曾因肾结石四次入院,每一次都是深夜发作的。肾结石是钙结晶——尽管他一日三餐都是低钙食物,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患上了结石病——每次刚一发作,剧痛就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除了打电话叫救护车送他去急诊室。肾结石令金特里苦恼不已,病发之前他无法预测或阻止,病发之后他也只能把自己完全交给医生。不过,他早就将睡衣换成了长运动裤和T恤,所以在被送去医院的晚上——这种事平均两年发生一次——他到医院时就不至于身上还穿着睡衣。
金特里将枪套和点357口径鲁格黑鹰手枪挂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每晚都将枪放在那儿,这样在黑暗中只需一伸手就能够到。
金特里没有立刻去睡觉。他知道两个房间之外就住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他也知道,今晚自己不能沿着走廊去她的房间。他知道他们互相倾慕——他被娜塔莉所吸引,而他也猜得出娜塔莉也喜欢他。金特里看着反射在天花板上的车灯,微微蹙眉。今晚不行。无论这种关系有何结果,今晚都不是确立关系的时机。治安官凭直觉敏锐地认识到,娜塔莉·普雷斯顿必须离开查尔斯顿,离开这疯狂的混乱。金特里的直觉总是非常准,这直觉已经救了他很多次。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把她接到自己家来住风险极大,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在她明早登机之前确保她的安全。有人在跟踪他——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直到昨天——也就是星期三,圣诞节前夜——他才确认这一点。他上午独自驾车转悠了超过九十分钟,明确了事实,并且记下了跟踪他的车辆。这次跟踪者比上周那个老到多了——实际上,跟踪进行得隐蔽而专业,倘若不是金特里早就绷起了神经,他绝对发现不了自己正在被跟踪。
至少有五辆车跟踪他,其中一辆是出租车,另外四辆则毫不起眼。不过有三辆车前一天曾经同他玩过猫鼠游戏。一辆车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从不接近。如果他突然变换方向甩掉了这辆车,另一辆车就会跟上。金特里用两天才发现,在他前面还有接应的车辆。实施如此细致的跟踪,至少需要六辆车,十二个人,而且彼此间采用无线电通信。金特里曾考虑过,会不会是查尔斯顿警察局的内务部在调查他,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首先,他的档案记录、生活作风、待处理的案件数量都不足以让内务部出马。其次,查尔斯顿警察局的预算不允许如此劳师动众。再次,他认识的警察绝不会如此劳神费力地跟踪嫌疑人。
那跟踪者会是谁呢?联邦调查局?金特里不喜欢也不信任理查德·海恩斯,但他知道联邦调查局没有理由怀疑查尔斯顿的治安官参与了飞机爆炸案或曼萨德旅馆凶杀案。难道是中央情报局?金特里摇摇头,凝视着天花板。
娜塔莉发出尖叫时,金特里刚刚入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芝加哥,在大学里寻找教室。
金特里抓起鲁格手枪,冲进走廊,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他听见隐隐的哭声,然后便是啜泣。金特里单膝跪在门外,伸手拧了下门把——门没上锁——将门猛然打开,身子闪到门边。四秒钟后,他蹲伏着出现在门口,伸直胳膊,持枪的手来回舞动。
娜塔莉独自坐在床上哭泣,双手捂住脸。金特里环视屋内,检查窗户是否还关着,将鲁格手枪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她身边的床沿上。
“我……我……我很抱歉。”她泪眼婆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中满是惊恐和尴尬。“我每次刚……刚睡着,就会梦见那个人……从车……车座背后……勒我……”她强行忍住哭泣,打了个嗝,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纸巾盒。
金特里用左臂搂住她。她身体僵直了一会儿,然后就软绵绵地瘫在了他怀里,头发触碰着他的面颊和下巴。她继续颤抖了几分钟。“没事了。”金特里一边抚摸着她的后背,一边喃喃低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在主人温柔的抚摸下渐趋平静。
过了一阵子,金特里觉得她应该已经睡着,自己也快要沉入梦乡。这时,娜塔莉慢慢抬起头,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开始亲吻他。他们吻得很久、很轻,让他们迷醉。她的双乳贴在他身上,柔软而丰满。
又过了一阵子,她跨坐在了他身上,金特里看着她颀长的脖子。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激情令她仰起了椭圆形的脸。他们十指相扣,他再次感觉到了她身体深处传来的颤抖,但这次颤抖的原因不是恐惧……
娜塔莉去圣路易斯的航班比金特里去纽约的航班早两个小时。她吻别了治安官。两人都在南方出生成长,深知南方的风俗——尽管如今已是1980年,但在这里,黑人女性和白人男性在公开场合亲吻还是会招来侧目与腹诽。但他们对此毫不介意。
“送给你的礼物。”金特里说,给了她一本《新闻周刊》、一份晨报,还有另一部留言播放器。“我试试今晚能不能听到你的留言。”他说。
娜塔莉点点头。她拿定主意不再说话,迅速转身,沿着机场斜坡快速离开了。
一个小时后,飞机已经飞到肯塔基州上空。娜塔莉放下《新闻周刊》,拿起报纸,看到了那篇将彻底改变她人生的文章。那篇文章刊登在第三页。
费城(美联社)
圣诞节前夜,德国城四名年轻的黑帮成员惨遭杀害,但费城警方仍然没有掌握可靠的线索和嫌疑人。凶案组的里奥·哈特韦尔警督称,这是他“入行十年来见过的最可怕的案件”。
圣诞节早上,在德国城的集市广场发现了未成年人街头黑帮“灵魂砖厂”的四名成员的尸体。警方没有透露遇害者的姓名和凶案的细节,但可以确定的是,四名遇害者的年龄介于十四到十七岁之间,尸体残缺不全。有目击者称,四个男孩都遭斩首,但负责调查的哈特韦尔警督对此未做评论。
“我们已经开始了仔细调查。”德国城凶案组的托马斯·莫拉诺队长说,“各种可疑的线索我们都在追查。”
费城的德国城地区有黑帮暴力犯罪的历史。1980年已经有两人死于黑帮火并,1979年则有六人丧命。“圣诞节前夜凶杀案令人瞠目。”德国城社区活动中心主任威廉·伍兹牧师说,“过去十个月,黑帮暴力犯罪一直在减少。我不知道现在黑帮之间有什么争执与仇杀。”
“灵魂砖厂”是德国城数十个未成年人黑帮之一,据说由大约四十个全职成员和八十个外围成员构成。大多数费城街头黑帮常年同地方执法部门冲突,不过最近几年,政府出台了许多帮扶计划,比如“圣约家园”“社区接触”。四个遇害的未成年人均来自“灵魂砖厂”。
娜塔莉立刻本能地意识到,这肯定同梅勒妮·福勒脱不开干系。她不知道为什么查尔斯顿的老太太会卷入费城的黑帮火并,但她仿佛再次感觉到一双手勒住她的脖颈,一个温暖的声音在她右耳边嘶嘶作响:“想找到那个女人?去德国城吧。”
在圣路易斯国际机场——当地人仍然管那里叫“兰伯特机场”——娜塔莉做出了决定,然后趁恐惧还没有阻止自己,立刻展开了行动。她知道,一旦自己给弗雷德里克打了电话,见到她的朋友,她就再也走不了了。娜塔莉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父亲的模样——孤零零地躺在冷清的殡仪馆,脸上还没有化妆,愤怒的殡仪业者反复抱怨着:“家属明天才能来。”
娜塔莉用信用卡购买了机票,搭乘环球航空公司的下一班飞机去费城。她检查了一下钱夹,里面还有两百美元现金和六百五十美元旅行支票。她暑假期间曾在《芝加哥太阳时报》打工,记者证仍揣在身上。她给报社的图片编辑本·耶茨打了个电话。
“娜特!”他的声音透过电话中的静电噪声和机场的背景噪声传来,“你不是要五月份才毕业么?”
“没错,本。”娜塔莉说,“但我要在费城待几天,你需要那件黑帮凶杀案的照片吗?”
“当然。”耶茨将信将疑地说,“什么黑帮凶杀案?”
娜塔莉把案情简介了一番。
“那个案子是不会流出照片的。就算警方愿意发布什么照片,也会直接电传给媒体。”
“可如果我搞到些有用的东西的话,你会要吗,本?”
“当然。”图片编辑说,“出什么事了,娜特?你和乔伊怎么样了?”
娜塔莉感觉肚子遭到猛的一击。不知为何,本没有听说她父亲的死讯。她平复了呼吸,然后说:“这个我过一阵子给你说,本。现在我有事请你帮忙。如果费城警方打电话找你,你能告诉他我是《芝加哥太阳时报》的自由撰稿人吗?”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好的,娜特。我答应你。但你要及时向我通报进展,好吗?”
“当然,本。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我保证。”
离开之前,娜塔莉给大学的计算机中心打去电话,给弗雷德里克留了个口信,说她很快就会联系他。然后,她拨打了查尔斯顿金特里家的电话。答录机播放了一段金特里的话,发出“哔”的一声,然后娜塔莉开口道:“罗布,我是娜塔莉。”她说自己改变了计划,还说了这么做的原因,然后她顿了顿,道:“小心,罗布。”
直飞费城的飞机非常拥挤。坐在她旁边的黑人穿着极其考究,虽然脖子粗,下巴圆,但看上去挺英俊。他正埋头阅读《华尔街时报》,娜塔莉盯着舷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瞌睡。四十五分钟后,她醒了,感觉头晕眼花,有些后悔自己踏上了这趟可能徒劳无功的旅程。她把查尔斯顿的报纸从相机包里取出来,第十次阅读那篇文章。她感觉自己似乎离开查尔斯顿——离开罗布·金特里——很多天了。
“我看见你在看我家那边发生的案子?”
娜塔莉转过头,坐在她身边的衣着考究的男人放下了《华尔街时报》。他举起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对她面露微笑。“空姐来送饮料的时候,你在睡觉。”他说,“你想让我把她叫回来吗?”
“不用了,谢谢。”娜塔莉说。男人的举止让她感觉隐隐的不安,但他的笑容、温柔的声音和随和的态度都表明,他是个热心而温暖的人。“‘你家那边’是什么意思?”她问。
男人拿酒杯的手伸向她的报纸。“黑帮那些事。”他说,“我住在德国城。这种破事时有发生。”
“你能给我讲讲吗?”娜塔莉问,“关于黑帮……还有黑帮凶杀案。”
“我可以给你讲讲黑帮。”他的声音让娜塔莉想起了演员詹姆斯·厄尔·琼斯的低音,“但我不清楚什么黑帮凶杀案。这几天我都不在费城。”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何况,小姐,我来自一个更积极向上的街区。你到费城后会去德国城吗?”
“我不知道。”娜塔莉说,“为什么这么问?”
大个子男人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但他的眼神依旧难以捉摸。“我只是希望你去看看。”他若无其事地说,“德国城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历史悠久。你可以在那里看到美丽和富裕,也可以看到贫民窟和黑帮。我希望你去费城游览的时候对这两方面都有了解。除非,你本来就住在那儿?我不应该妄下结论。”
娜塔莉强迫自己放松。她不能一直都保持在妄想和焦虑之中。“不,我是去游览的。”她说,“我愿意了解关于费城的一切——好的方面,以及坏的方面。”
“那就好。”她的旅伴说,“我还要来杯酒。”他朝空姐挥了挥手,“你真的不想喝点儿什么吗?”
“可以来杯可乐。”娜塔莉说。
他点了两种饮料,然后转身对娜塔莉一笑。“点好了。”他说,“如果我要担当你的正式导游的话,我们应该首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娜塔莉·普雷斯顿。”娜塔莉说。
“很高兴认识你,普雷斯顿小姐。”她的邻座优雅地点了下头,“我叫詹森·鲁哈。听候你的吩咐。”
波音727飞机继续向东飞行,很快就被罩入了冬季夜晚的黑色大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