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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内华达上空三万五千英尺
1981年4月4日,星期天
“再放一遍,理查德。”C. 阿诺德·巴伦特说。
特别定制的波音747飞机的机舱又暗了下来,图像再次在巨大的屏幕上跳动:总统朝一个大声提问的人看过去,举起左手挥了一下,然后五官就扭曲起来。人群中爆发出尖叫,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特勤局特工向前一跃,似乎脚趾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缠住,抬了起来。枪声不大,让人甚至怀疑其真实性。一把乌兹冲锋枪像变魔法般出现在另一个特工手里。几个警察和特工将一个年轻人扭住,按倒在地。镜头一扫,只见一个头部正在流血的光头男人倒在地上,一名警察面朝下趴在地上。手持乌兹冲锋枪的特工蹲下身,像交警一样大喊着命令,而其他人继续制伏嫌疑犯。总统被一波特工推进豪华轿车,长条的黑色轿车加速驶离路边,将混乱的现场和喧嚣的人群抛在身后。
“好了,停下,理查德。”巴伦特说。正在离去的轿车定格在屏幕上,机舱中的灯光又亮了。“各位怎么看?”巴伦特问。
托尼·哈罗德眨眨眼,扫了眼其他围坐在一起的人。C. 阿诺德·巴伦特坐在巨大的环形书桌边缘,背后的电话分机和电脑散发着幽幽的光。舷窗外漆黑一片,飞机引擎的噪声被机舱的柚木内饰吸收。约瑟夫·开普勒坐在巴伦特对面。开普勒的灰色西装看起来刚熨过,黑皮鞋也油光锃亮。哈罗德看着开普勒那张粗糙而俊俏的脸,觉得他长得很像查尔顿·赫斯顿,并且同样也是混球。吉米·韦恩·萨特牧师无精打采地坐在巴伦特旁边的椅子里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圆鼓鼓的肚子上,白色长发在头顶的嵌入式照明灯下闪闪发光。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外人”是巴伦特的新助理理查德·海恩斯。玛利亚·陈和其他人坐在前部机舱。
“我觉得,”吉米·韦恩·萨特开口了,他用传教士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有人想要杀死备受我们爱戴的总统。”
巴伦特的嘴抽搐了一下。“这相当明显。但是为什么威利·波登会冒这个险?他的目标是里根还是我?”
“我没在录像里看见你。”哈罗德说。
巴伦特瞟了眼好莱坞制片人。“我就在总统身后十五英尺,托尼。我刚从希尔顿酒店的侧门出来就听到了枪声。理查德和我的其他保镖立刻把我推进了酒店。”
“我仍然不相信威利·波登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开普勒说,“我们这周得到了更多的信息。那个叫欣克利的孩子长期精神有问题。他写了本日记。他之所以刺杀总统,跟他对朱迪·福斯特的迷恋有关,上帝啊。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疯子。老家伙大可以操控里根的特勤局特工,或者华盛顿的警察,比如那个受伤的警察。何况,那个德国佬原来是德国国防军军官,对吧?他真想动手的话,绝不会用那把跟玩具枪差不多的点22口径转轮手枪!”
“但他用的是高爆子弹。”巴伦特提醒他,“子弹没爆炸只是偶然。”
“一发子弹打在车门上,被反弹后击中了里根。”开普勒说,“如果威利真要杀你们,他大可以等你和总统舒舒服服地坐好之后,操控拿乌兹冲锋枪或Mac-10冲锋枪的特工对你们扫射,那样你们必死无疑。”
“你这样说让我感觉好多了。”巴伦特冷冷地讽刺道,“吉米,你怎么看?”
萨特用丝绸手帕抹了抹眉毛,耸了耸肩,“约瑟夫说得有道理,C教友。医生已经鉴定那男孩是个疯子。费力地找一个背景故事如此丰富的人做傀儡,最后却没有打中目标,这似乎说不通。”
“他打中了的。”巴伦特柔声道,“总统的左肺中弹了。”
“我是说,没打中你。”萨特咧嘴笑道,“毕竟,我们的制片人朋友跟可怜的老罗尼有什么仇?他们都是好莱坞制片人。”
哈罗德不知道巴伦特会不会问他有什么看法。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以岛俱乐部执行委员会成员的身份参会。
“托尼?”巴伦特说。
“我不知道。”哈罗德,“我真的不知道。”
巴伦特朝理查德·海恩斯点点头。“也许下面这段录像有助于我们的思考。”巴伦特说。灯光暗淡下来,屏幕上出现了抖动而模糊的画面,那是拷贝到录像带上的八毫米胶卷拍下的影像。先是三三两两的人群,然后是豪华轿车和特勤局汽车组成的车队。哈罗德意识到,这是总统抵达华盛顿希尔顿酒店时的情景。
“我们发现并没收了能找到的所有私人拍摄的照片和家用摄影机拍摄的录像带。”巴伦特说。
“‘我们’是谁?”开普勒问。
巴伦特扬起了眉毛:“约瑟夫,尽管查尔斯的死亡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损失,但我们在一些情报机构里还有联络人。看,就是这里。”
画面上基本都是空空的街道和一排排后脑勺。
哈罗德猜这是从枪击现场三十或四十码之外拍摄的,拍摄者站在对面的街道上,而且多半得了大脑性麻痹,因为镜头几乎一直都在抖,而且没有声音。枪击发生的时候,只看得到一小群人发生了骚乱。拍摄者没有将镜头对准总统。
“这里!”巴伦特说。
大屏幕的画面固定在一帧上。镜头的角度很奇怪,但在两个围观者的肩膀之间,可以看到一张老人的脸。那个人看上去七十出头,花格子赛车帽下露出几缕白发。他正出神地看着街对面的枪击现场,小眼睛里射出冰冷的目光。
“是他吗?”萨特问,“你能肯定吗?”
“同我看到的照片不一样。”开普勒说。
“托尼?”巴伦特说。
哈罗德感觉自己的上唇和前额上都渗出了汗珠。因为拙劣的镜头,怪异的角度和廉价的胶卷,定格的画面模糊而扭曲。右下角有一块八角形的光斑。哈罗德知道自己可以说图像太模糊了,他不能确定。该死,他本可以这么说。但最终从他嘴里蹦出的是:“对,那就是威利。”
巴伦特点点头,海恩斯关闭了屏幕,重新打开灯,然后离开了。一连几十秒,机舱里只听得见喷气引擎的嗡嗡声。“也许只是巧合,你说呢,约瑟夫?”C. 阿诺德·巴伦特说。他绕到矮矮的环形书桌后面坐下。
“这不是巧合,”开普勒说,“但这还是说不通啊。他这么做到底是想证明什么?”
“也许是证明他还活着。”吉米·韦恩·萨特说,“证明他还在暗处等待。证明他可以随时干掉我们。”萨特低下头,下颚上的肉堆叠起来。他从双焦镜片背后看着巴伦特,微笑道,“看来你得隐姓埋名一段时间了,C教友。”
巴伦特将手指相抵成尖塔状:“在六月举行的俱乐部夏令营之前,我们不会再聚会。我将离开这个国家……去出差,等到夏令营的时候再回来。我劝你们也采取适当的防范措施。”
“防范什么?”开普勒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我们已经通过我们能想到的所有渠道向他表明了态度:我们愿意接纳他加入俱乐部。我们甚至让那名犹太精神病医生给他带去了口信。我们可以肯定,那个犹太人已经联系到了鲁哈。当然,他们后来都被炸死了……”
“死者的身份还没有完全确认。”巴伦特说,“拉斯基博士的牙科记录从纽约的牙科诊所失踪了。”
“不错,”开普勒说,“但这又怎么样?我们的话应该已经传给他了。威利想要什么?”
“托尼?”巴伦特说。
其他三人都盯着哈罗德。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要什么?”
“托尼,托尼,”巴伦特说,“你同威利共事多年,一起吃饭,一起谈话,一起说笑……你应该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游戏。”
“什么?”萨特说。
“什么游戏?”开普勒问,探出了身子,“他想在夏令营结束后在岛上玩游戏?”
哈罗德摇头。“不是。”他说,“他知道你们在岛上玩的游戏,但他要玩的是他喜欢的游戏。就像很早之前——我猜是在德国——他和那两个老太婆干的一样。那游戏就像是下棋。威利非常痴迷下棋。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会在梦里下棋。他认为我们都在他妈的一盘棋里。”
“棋。”巴伦特嘟囔道,敲击着手指头。
“不错。”哈罗德说,“特拉斯克出了昏招,派两个小兵深入威利的地盘。结果特拉斯克就被从棋盘上拿下了。科尔本也一样。他对我们没有私仇……只是在同我们下棋。”
“那个老太婆呢?”巴伦特说,“她是一个听话的王后,还是威利的小兵之一?”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哈罗德厉声道。他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皮靴落在厚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威利这种人,”他说,“在这种事上,绝不会相信任何人可以做他的盟友。也许他害怕那个老太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把我们引到那个老太婆那儿,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会低估她。”
“我们确实低估她了。”巴伦特说,“那个女人的念控力曾经异常强大。”
“曾经?”萨特问。
“没有证据表明她还活着。”约瑟夫·开普勒说。
“还在对她查尔斯顿的宅子进行监控吗?”吉米·韦恩牧师问,“有人接手聂曼和查尔斯的这项工作吗?”
“我的人在。”开普勒说,“没什么值得报告的发现。”
“航班呢?”萨特追问,“科尔本非常肯定,她本来打算离开这个国家的,但她在亚特兰大被什么事情给吓到了。”
“重要的不是梅勒妮·福勒,”巴伦特插话道,“托尼说得对,她只是威利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如果她还活着,我们也可以无视她;如果她已经死了,她的角色是什么就无关紧要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怎样应对……我们德国朋友最近走的这步棋?”
“我提议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开普勒说,“星期一发生的事件,只是那个老家伙用来向我们展示他还能反击的方式。我们都同意,倘若他打算干掉巴伦特先生,他完全做得到。就让那个老家伙自娱自乐去吧。等他折腾完了,我们再跟他谈。如果他懂规矩,就可以坐俱乐部的第五把交椅。否则……我是说,去他妈的,我们三个——对不起,托尼,我是说,我们四个——我们有数以百计领薪水的警卫供我们驱使。威利有多少,托尼?”
“他离开洛杉矶的时候,有两个。”哈罗德说,“詹森·鲁哈和汤姆·雷诺兹,但他们不领薪水。他们是他的宠物。”
“懂我的意思了吧?”开普勒说,“等他厌倦玩这场单边游戏之后,我们就与他谈判。如果他拒绝谈判,我们就派海恩斯带几个你们的人去搞定他。我的保密检查员也可以派上用场。”
“不行!”吉米·韦恩·萨特说,“我们挨打了却不还手已经很多次了。‘耶和华是忌邪施报的神。耶和华施报大有愤怒;向他的敌人施报,向他的仇敌怀怒……他发忿恨,谁能立得住呢?他发烈怒,谁能当得起呢?他的愤怒如火倾倒,磐石因他崩裂……他将驱逐仇敌进入黑暗。’《那鸿书》第一章。”
约瑟夫·开普勒强忍住哈欠:“谁在说上帝啊,吉米?我们说的是一个下棋下魔怔了的老纳粹。”
萨特涨红了脸,抬起一根指头,粗鲁地指着开普勒,戒指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不要嘲笑我。”他发出低沉的怒吼,“上帝把他的旨意告诉了我,并通过我向世人传达他的旨意。他的旨意不容违抗。”萨特环顾四周,“‘你们中间若有缺少智慧的,该求那厚赐予众人又不斥责人的上帝,上帝必赐给他。’”他嘟囔道,“《雅各书》第一章第五节。”
“那上帝对这件事有什么旨意?”巴伦特平静地问。
“这个家伙很可能是个反基督者。”萨特说,他的声音盖过了喷气引擎微弱的嗡鸣,“上帝说,我们必须找到他,消灭它。我们必须狠狠地惩罚他。我们必须找到他和他的走狗……‘他也必喝上帝烈怒的酒;他要在圣天使和羔羊面前,在火与硫黄之中受痛苦;使他们受痛苦的烟往上冒,直到永永远远。’”
巴伦特微笑道:“吉米,听你这么说,你是不赞成同威利谈判并邀请他加入俱乐部咯?”
吉米·韦恩·萨特牧师喝了一大口兑水波旁威士忌。“是的,”他的声音非常轻,哈罗德探出身子才听得见,“我认为我们应该杀了他。”
巴伦特点点头,在大皮椅上转过身子。“赞成和反对各占一半。”他说,“托尼,你的意见呢?”
“我弃权。”哈罗德说,“但我觉得,我们在这儿做出决定是一回事,真的去跟踪威利并同他打交道又是另一回事。光是梅勒妮·福勒都已经把我们弄得很狼狈了。”
“查尔斯在那件事上犯了错,并且得到了相应的惩罚。”巴伦特说,他看着另外两个人,“既然托尼放弃了投票权,看来这决定性的一票将由我来投出了。”
开普勒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改变了主意。萨特静静地喝着波旁威士忌。
“不论我们的朋友威利想在华盛顿做什么,我都不赞成。但我们可以暂时将他的行为理解为生气的表现。或许托尼说得对,威利对下棋的痴迷有助于我们认识他的逻辑。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在多尔马恩岛举行夏令营,还有……呃,随后的一系列活动。我们必须明确做事的顺序。如果威利放弃骚扰,我们就考虑同他谈判;如果他继续惹麻烦,制造冲突,我们就会调用所有资源,无论是公共资源还是私人资源,去将他找出来干掉,就像刚才吉米引用的《启示录》中的话那样。你刚才引用的是《启示录》吧,J教友?”
“是的,C教友。”
“好啦,”巴伦特说,“我想去睡一会儿了。我明天还要在伦敦开一个会。你们的卧室也都已经准备妥当。你们打算在哪里下飞机?”
“洛杉矶。”哈罗德说。
“新奥尔良。”萨特说。
“纽约。”开普勒说。
“好。”巴伦特说,“唐纳德几分钟前告诉我,我们正在内华达上空飞行,所以我们首先送托尼下飞机。很遗憾,你不能享受今晚飞机上的住宿了,托尼。但在我们降落之前,你或许可以先打个盹儿。”
“好啊。”哈罗德说。
巴伦特站起身,海恩斯从外面打开了通往前走廊的门。“岛俱乐部夏令营再见,先生们。”巴伦特说,“再见!祝诸位好运。”
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夹克的服务员领着哈罗德和玛利亚·陈前往他们的舱房。波音747的后部被改造成巴伦特的大办公室、起居室以及卧室。办公室的前面,走廊的左边,有许多装饰着绿色和粉色百叶窗的大舱房,里面有私人浴室、超大号的床、沙发和彩电,这让哈罗德想起了他曾在欧洲坐过的火车。“壁炉在哪儿?”哈罗德低声问穿着西装夹克的服务员。
“我想只有卡塔尔王妃的飞机上才有真正的壁炉。”年轻英俊的男人答道,脸上不带一丝微笑。
哈罗德又倒了一杯加冰伏特加,坐到沙发上玛利亚·陈的旁边,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一个穿着与男服务员同样的西装夹克的年轻女人说:“巴伦特先生请您和陈女士去猎户座休息室,不知二位是否愿意?”
“猎户座休息室?”哈罗德说,“好啊,管他呢。”他们跟随年轻女人走进走廊,穿过一道需要密码卡打开的门,进入一段螺旋楼梯。哈罗德知道,在747商务飞机上,螺旋楼梯通往头等舱。来到楼梯上方的时候,哈罗德和玛利亚·陈都被惊呆了。
女人走下楼梯,关上楼梯口的门,将最后一丝反射灯光阻隔在外。
这个房间同普通747头等舱差不多大,但它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将飞机顶盖揭开了一样,露出一个平台,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的地方直面苍穹。头顶群星璀璨,但从这个高度看去,它们根本没在眨眼。哈罗德看到飞机左右状如黑色楔子的两翼,以及机翼上闪烁的绿色导航灯。而在一英里以下,是星光中的云海。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和无边无际的夜空之间,仿佛没有任何阻隔,也听不到任何异响。阴影中的陈设和坐在头等舱中的那个人只是星空下的低矮轮廓。
“上帝啊。”哈罗德低声惊叹。他听见玛利亚·陈突然吸了一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忘了呼吸,现在才想起来。
“很高兴你们喜欢这里。”巴伦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过来坐下吧。”
哈罗德和玛利亚·陈朝一张圆桌周围的矮椅子小心翼翼地走去,他们的眼睛慢慢适应着星光。在他们身后,螺旋楼梯的最顶层的阶梯上亮着红色警示灯。通往船员舱的舱壁在西方星域的衬托下,呈现出黑色的半球形。哈罗德和玛利亚·陈倒进软绵绵的坐垫上,继续凝望着夜空。
“这是一种透明的塑料化合物。”巴伦特说,“尽管有三十层,但几乎是完全透明的,而且比有机玻璃更坚固。拱顶上有数十条支撑梁,但它们十分纤细,根本不会影响观看夜空。拱顶的外表面会偏振日光,所以从外面看仿佛是涂上了一层闪亮的黑漆。我的工程师用了一年才研制出这种材料,我用了两年才说服民用航空局相信,这架经过改装的飞机是达到了安全飞行标准的。如果任由工程师来设计飞机的话,机舱里一扇给旅客看的舷窗都不会存在。”
“太美了。”玛利亚·陈说,哈罗德看见她的黑色眸子反射着星光。
“托尼,我之所以叫你俩过来,是因为这件事和你们有关。”巴伦特说。
“什么事?”
“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俱乐部内弥漫着一丝紧张的氛围。”
“我意识到所有人都他妈的快疯了。”
“不错。”巴伦特说,“过去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让我们……呃,感到烦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哈罗德说,“大多数人在同事被炸成碎片或者掉进斯古吉尔河之后,都不会这么兴奋。”
“事实上,”C. 阿诺德·巴伦特说,“我们变得过于自满。这个俱乐部存在好几十年了,我们一直纵横无忌,威利对我们展开的复仇或许为我们提供了一次必要的、自我修正的机会。”
“只要我们不会被‘修正’就行。”哈罗德
说。
“当然。”巴伦特把酒倒进一个水晶高脚杯里,把酒杯放在玛利亚·陈面前。
哈罗德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别人,但同时星星也更璀璨了,乳白色的云海也愈发清晰。
“可是,”巴伦特说,“俱乐部内部必定会出现不平衡。之前建立的那种平衡十分脆弱,而且建立这种平衡的条件现在也不存在了。”
“你是什么意思?”哈罗德问。
“我的意思是,现在出现了权力真空。”巴伦特说,声音如同头顶的星光那样冰冷,“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人认为出现了权力真空。威利·波登让小角色觉得他们也可以成为大人物,所以他必须去死。”
“你是说威利?”哈罗德问,“先前说要同威利谈判并且邀请他加入俱乐部都是扯淡咯?”
“是的。”巴伦特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亲自负责俱乐部的运作,但我绝不会让那个前纳粹坐上谈判桌。”
“那为什么……”哈罗德顿了顿,思考片刻,“你认为开普勒和萨特要造反?”
巴伦特笑了:“我认识吉米很多年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布道,是四十年前,在得克萨斯的一个帐篷里。他的念控力并不集中,但强大得不可阻挡。他能以上帝的名义,让满满一帐篷大汗淋淋的不可知论者心甘情愿地听他摆布。但吉米老了,他很少运用真正的念控力,而是越来越依赖于他建造的布道设施。我知道上周他让你去了他那个原教旨主义的魔法王国……”巴伦特举起一只手,阻止了哈罗德的辩解,“没关系的。吉米肯定告诉过你,我会知道这件事,也会表示理解。我相信吉米不会造反,但他察觉到了可能的权力结构变化,并且想在尘埃落定之后,站在最终胜利的一方。威利的干扰,从表面上似乎改变了微妙的平衡。”
“但事实上没有?”哈罗德说。
“是的。”巴伦特说,声音轻柔却坚定,“他们忘记了最重要的事实。”巴伦特伸手打开他们面前矮桌的抽屉,取出一只复动式半自动手枪。“拿起枪,托尼。”
“为什么?”哈罗德问,忽然毛发倒竖。
“这把枪是真的,而且上了子弹。”巴伦特说,“请你拿起来。”
哈罗德接过枪,松垮垮地拿着。“好吧,你要我干啥?”
“瞄准我,托尼。”
哈罗德眨了眨眼。无论巴伦特想证明什么,他都不愿意被卷进去。他知道海恩斯和其他警卫就在附近。“我不想瞄准你。”哈罗德说,“我不喜欢这些该死的游戏。”
“瞄准我,托尼。”
“你自个去玩儿吧。”哈罗德说,起身打算离开。他挥了挥手,表示没兴趣奉陪,然后朝亮着红灯的螺旋楼梯最上层走去。
“托尼,”巴伦特说,“过来。”
哈罗德感觉自己仿佛撞到了塑料墙上。他肌肉痉挛,全身冒汗。他奋力向前冲,试图远离巴伦特,但这只能让他双膝跪地。
有一次,是四五年前,在同威利的一次对话中,那个老家伙曾经试图对他使用念控力。哈罗德向威利问起多年前他在维也纳进行过的游戏,于是威利友好地展示了一番。哈罗德对女人运用念控力时,就像是用温暖的波浪将她们包裹,但威利的攻击要猛烈得多,哈罗德感觉颅骨突然遭到重压,脑子嗡嗡作响,自己如同被囚禁在极小的空间里,压抑而恐惧。但哈罗德并没有丧失自控力。哈罗德立刻意识到,威利的念控力比自己的强大得多——他想到的表述是“更野蛮”——但威利大可以操控别人来攻击他,而用不着直接操控他。“没错,”威利说,“道理就是这样的。我们本可以互相攻击,但操控者是不可以被操控的,不是吗?我们通过操控第三方来互相较量,对不对?这很可悲,但国王之间不必亲自动手厮杀,托尼。记住这一点。”
哈罗德记住了,但巴伦特显然没有这种顾忌。“过来。”巴伦特说,他的声音依然很柔和,很克制,但它的回音填满了哈罗德的颅骨,填满了舱室,填满了宇宙,就连星星都开始晃动起来,“过来,托尼。”
哈罗德跪在地上,双臂、脖子、身体上的肌肉都紧绷着,然后被向后一拉,后背着地,就像特技演员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拦住,从马上坠落下来一样。哈罗德的身体不住地痉挛,穿着皮靴的双脚敲击着地毯。他紧咬牙关,双眼鼓圆,仿佛就要从眼窝里掉出来。哈罗德感觉自己想要尖叫,但他知道这叫声永远也出不了喉咙,只会不断地累积压力,最终将喉咙撑爆,血肉横飞。他躺在地上,双腿僵硬,不断抽搐,双臂的肌肉反复地紧缩又舒展,双肘陷入地毯,手指弯曲成钩状,慢慢向后朝那个坐着的人影移过去。“过来,托尼。”托尼·哈罗德乖乖地服从命令,如同一个正在学习如何仰面爬行的婴儿。
脑袋碰到低矮的咖啡桌时,哈罗德感觉意志之钳松开了他。他的身体骤然放松,差点儿小便失禁。
他翻过身,双膝跪地,额头贴在桌面的黑色玻璃上。
“瞄准我,托尼。”巴伦特继续用和蔼可亲的口吻说。
哈罗德突然怒不可遏,杀意在胸中沸腾。他的双手颤抖着朝枪伸过去,握住枪把,举起枪……
枪管还没有举到水平的位置,他就感到恶心想吐。许多年前刚到好莱坞的时候,哈罗德得了肾结石,痛得死去活来。后来一个朋友告诉哈罗德,那种疼痛的感觉就像是后背被人捅了一刀。但哈罗德不这么看。他小时候同芝加哥黑帮混的时候,后背曾经被人捅了一刀,但肾结石的疼痛远甚于此。那感觉就像是有人从身体里面往外扎一样,尖利的刀刃划过内脏和动脉。在难以想象的疼痛之外,还伴随着恶心、呕吐、痉挛和高烧。
但现在的感觉比肾结石发作更糟糕——糟糕得多。
哈罗德蜷缩在地板上,呕吐物沾满了丝绸衬衣。在痛苦、恶心和屈辱感之上,是一个无比清晰的认识:我企图伤害巴伦特先生。这个念头令他难以忍受,令他前所未有的难过。他一边继续呕吐呻吟,一边痛哭起来。手枪从他软绵的手指中滑落,掉在黑色的玻璃桌面上。
“噢,你身体不舒服。”巴伦特轻声说,“也许陈女士可以拿枪瞄准我。”
“不行。”哈罗德喘息着说,蜷缩得更紧了。
“行的。”巴伦特说,“我要让她这么做。告诉她,拿枪瞄准我,托尼。”
“拿枪瞄准他!”哈罗德说,“对准他!”
玛利亚·陈缓缓移动,仿佛置身在水下一般。她举起转轮手枪,在小手中握紧,瞄准了托尼·哈罗德的头。
“不对!是瞄准他!”痉挛再度来袭,哈罗德又蜷缩起来,“瞄准他!”
巴伦特微笑道:“即使我没有明说,她也会遵从我的命令,托尼。”
玛利亚·陈用拇指扳起击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哈罗德的脸。哈罗德看见她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悲伤。玛利亚从未被操控过。
“不可能。”哈罗德喘息道,疼痛和恶心的感觉正在消退,他知道自己也许马上就要死了。他摇摇晃晃地跪起来,徒劳地举手阻挡子弹。“不可能……她是免控者!”他几乎尖叫起来。
“免控者是什么意思?”C. 阿诺德·巴伦特问,“我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免控者,托尼。”他转过头,“请扣下扳机,玛利亚。”
击铁落下。哈罗德听见清脆的撞击声。玛利亚·陈又扣动扳机。然后又一次。
“我真粗心,”巴伦特说,“忘装子弹了。玛利亚,请帮托尼坐到椅子里吧。”
哈罗德颤抖着坐下,汗水和呕吐物沾满了衬衫,一直流到腹部。他垂着头,前臂撑在膝盖上。
“黛博拉会带你下去,帮你收拾干净,托尼。”巴伦特说,“理查德和戈登会打扫这里。在降落之前,你们愿意的话,可以随时上猎户座休息室来喝一杯。这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托尼。有的人或许会禁受不住诱惑,产生改变事物自然秩序的想法。这至少部分是我的错,托尼。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展示过我的能力了。记忆会褪色的,但对个人来说,最好别太健忘。请记住我说的话。”巴伦特探出身子,“约瑟夫·开普勒找你谈条件的时候,你要假装同意。明白了吗,托尼?”
哈罗德点点头,汗水落在他肮脏的裤子上。
“说‘遵命’,托尼。”
“遵命。”
“你必须立刻通报我。”
“遵命。”
“好孩子。”C. 阿诺德·巴伦特说,拍了拍哈罗德的脸颊。他转动高椅,哈罗德只能看见椅背,如同星空背景上的一座黑色方尖碑。但椅子转过来的时候,巴伦特已经不见了。
几个男人进来清洁地毯上的污物并消毒。一分钟后,一个年轻的女人拿电筒过来搀扶哈罗德。他一把推开了她。玛利亚·陈将手放在他肩上安抚她,但他没有理会,径直蹒跚着走下了楼梯。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洛杉矶国际机场。一名司机开着豪华轿车来接机。乌黑的波音747在跑道上滑行起飞时,托尼·哈罗德没有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