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

阿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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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钧继续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上班。他并没有到处敬烟,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场合吸烟的人。然而“日久见人心”还是一天天地变得具体。在工人们眼里,柳钧依旧很讨厌,因为他对质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们眼里也看出柳钧始终一贯的态度,而并非无知者的兴风作浪,也并非与工人们恶意作对。这就很难让大伙儿继续对柳钧抱持恶意了。同时,日式机床在运行中总会出现一点儿咳嗽喷嚏之类的小毛小病,柳钧并没有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见识和他对机械的热爱,他在解决高端机床的问题上总能起到主导作用,而且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原理告诉给大家。先是车间技术人员与柳钧亲近了,他们经常在车间办公室里听柳钧讲解一个两个小时;接着是车间管理人员服帖了,开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钧的工作。他们的态度是最佳的风向标,整个分厂对柳钧稍开有点儿温情的大门。

    于是,热处理阶段,当柳钧提出封闭现场温度显示仪,进料时候清场等“无理”要求,大家稍有异议,但最后看柳钧的处理并不影响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钧为此大大地安心,总算,他保住了产品生产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柳钧也是知恩图报的,一个多月的合作期间,他常常请大伙儿下馆子,而且经常被他们调戏着灌醉,睡在分厂办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

    柳钧最先挺烦这种吃饭,常常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必须用物质来表达善意。可随着与大伙儿渐渐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渐渐增多,饭桌不再成为负担,他也学会一套套的酒令,学会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时,大家才告诉柳钧,大家最初讨厌他,反感他,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毛头小子仗着老板做后盾,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非常有损他们的面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钧这个人其实表里如一,倒是一个胸中有货色,做人很实在,原则很坚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话来说,柳钧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这么良好的关系氛围,产品的质量依然是柳钧头痛的大问题。不为别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差不多、马马虎虎,还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钧,其实甲方未必会如此追究精度,全国一盘棋,他们有经验。柳钧无奈,只好天天一边被车间管理员们取笑抱怨,一边时时刻刻不忘质量。在最后的产品下线时,他都觉得自己快成《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了。不仅柳钧快累瘫了,他熟悉的车间人员也纷纷开玩笑说这一个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时候还累。柳钧当然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宴答谢。他当然还请了杨巡,但杨巡没有出席。

    与市一机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钧又一次没想到,运输竟然也是大问题。他刚回国时曾被一个奸商摆了一道,红绿灯前运输车偷梁换柱做了手脚。那么现在他即使用脚底想也想得到,好几车的货色运去遥远的甲方,路上会遇到多少困扰,说不定被偷去几件明珠暗投做废铁卖了都难说。整个大环境的商业诚信非常低级。

    柳钧不得不与爸爸一个管车队的第一辆车,一个管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黄叔钦点的两个可靠徒弟分别管住当中两辆车,在炎夏火烫的货车厢里首尾呼应地看护着自己的财物,一路不敢合眼,不知喝了几箱矿泉水。柳钧等两个年轻人一天两夜下来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车时候面如土色,当即让人刮痧刮得惨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缓过神来。可是柳钧却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递药扇风,其他忙一点儿都帮不上,上回来过之后已经得知,所有的办事都有暗藏门道,有他听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赔笑跟在他爸身后才不至误事。他心里非常无力。

    果然,他们找一处旅馆洗去油汗,换一身体面衣服去甲方公司,就跟孙悟空跟着唐三藏须过九九八十一道关卡一样,验货的、入库的、开单的、统计的、出纳、会计,凡是过手的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手指捞一把。尽管父子两个一路过关斩将,还是用了两天时间才得到部分货款,还剩三十几万得等两星期后来取。届时,估计又得在财务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话说,不给好处肯定不给办事,给了好处也未必给你办事。

    柳钧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历练中学习着知识,懂得未来成本核算的时候需要添加这种看不见的人情成本。但是柳石堂却告诉他,这一单生意里面看不见的成本还算是少的,有底的,因为这家企业效益好,基本不赖账,最多最后三十几万多拖几天,或者给张承兑汇票。遇到赖账的,那货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说起以往讨账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地告诉儿子,这就是为什么他绝对倾向做出口产品,钱给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两批的货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国内的代理自己过来验货,虽然柳石堂带着儿子殷勤款待,可毕竟省心省力了许多。两批货色验货无误,集装箱发货,也不需要父子两个跟车押运。回头,就兑了信用证,货款两讫。相比之下,看不见的成本如凤毛麟角。对比如此显著,柳钧第一次深刻理解爸爸爱做出口加工的原因。

    柳钧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然而车间平时玩得较好的技术员一个电话打给他,他老板压下任务,他们已经照着前进厂此前提供图纸的复印件做了两百多件半成品,而今这批半成品正等待进热处理车间尝试获取各种温度各种表面强化处理后的数据。挂帅的乃是总厂的副总工程师。

    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觊觎这种高新产品的利润,甚至连杨巡着手的切入点都不出柳钧所料,唯有热处理是杨巡无法探知的。面对如此明目张胆而又出于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钧只会冷笑,拎起电话就打给杨巡,问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杨巡一口承认:“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试制的消息了吗?”

    柳钧闻言哭笑不得,贼喊捉贼呢。但他还是晓之以理:“杨总,如果我们继续第一批这样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细水长流,岂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资巨大,最多试制出整个系列中的一件,市场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手握一手资料,你耗资巨大试制出来的产品很容易被别家剽窃,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巡道:“我打算投入二十万试试,如果超过二十万还没得出结论,我立刻放弃,我们继续过去的友好合作。”

    柳钧只能顿足,在心中大骂无赖,难为杨巡还能将这等无赖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是柳钧好歹获得一个结论,杨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万。以市一机这种不经高深计算,拿整个套件做实验的傻办法,这二十万很不经用,很快就会见底。他心说拭目以待。但是,难道真的他将如杨巡所言,如果杨巡砸二十万剽窃不成,他未来还得乖乖回头与杨巡合作吗?不!柳钧告诉自己,他必须开始长远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柳钧无心休假,下一刻,就坐到爸爸的对面,摊开笔记本电脑,与爸爸算这一次研发与外加工周期的盈亏总账。财务拿来这半年厚厚六本凭证,三个人一条条地确认是否属于研发专项,由柳钧一条条地输入Excel表格。大多数条目由柳钧自己经手,比如材料、市一机测试中心场地费等,有些是柳钧看见条目就觉得不正常的,比如临时人工费、来路不明的车旅费、业务招待费、奇高的运输费等。柳石堂解释,比如那些红包,无法从账面上支出,只能钻税法空子,做一些能入账,又最好能税前列支的项目套出现金来做小金库,还能少缴一些所得税。这就是一般纳税人的好处。

    柳钧不禁想起钱宏明要他处处索要发票的提示。若非如此,又能以何名目取出现款?如果是以个人收入名义支取,柳钧虽然不知道这边的税率是多少,可多少知道个人所得税不会低。那么,用于公司经营目的的这笔支出就很亏了。但如果遵纪守法,不私设小金库,不塞红包,就没生意没收入。真是一团乱麻,合理的不合法,合法的不合理。

    同时,柳钧看到那么多的稀奇古怪,他用于测试的材料必须一五一十地缴纳增值税,却没地儿抵扣,缴得非常冤;他们所获得的利润在缴纳所得税时,还得按照一定比例缴纳明明该是国家福利支出的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甚至还有根据所得税税额提取的教育费附加、城市维护建设税。他原本还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大笔投入的研发和生产应该不会让爸爸亏本,看到这些支出,他有点儿不确定了。

    一笔一笔的费用全部列出,他计算出来,果然,亏本。幸而是小亏,也幸而还有系列中的其他产品未来还可以挣钱。他满怀歉疚。柳石堂打发会计回去,就笑道:“你愁什么啊,我们才做了三批,就能马马虎虎打平……”

    “是小亏。如果再分摊厂里的日常管理费用和我个人的支出,噢,惨不忍睹。我以后要节约,大大地节约。”

    “别担心,爸爸是做好大亏准备的。目前看来势头很好,你再拿出一个产品来,我们就可以盈利了。你别看眼前,要看长远。”

    “说到长远,杨巡已经看到我们尝到甜头,产品竟然卖出高价,他一定会投入不止二十万,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我以后在他们那儿做一件,被他们明目张胆地模仿一件,我们还有什么长远?这么少的盈利根本不配我们在研发中投入的资金和脑力。我们是不是该大笔资金投入,开始提升我们的加工能力?”

    “我们自己加工,他们不会拿成品去测绘模仿?也只要破解一道热处理就行。”

    “我还有其他研发!而且我们还得赚精加工的高额利润。即使我们小亏,但市一机这回凭他们的好设备做我们的产品,赚得不错。爸爸,你是不是不舍得投入?你可以把我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卖了,投入到设备升级中去,我们再不能钻在低级加工里面没出息了。我可以住你那儿,骑自行车。”

    柳石堂脸扭得跟牙痛一般:“我们以前已经计算过,这是笔非常不小的投入,我们投不起。”

    “一步一步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刚才我跟杨巡说我正在申请专利,从申请日起我已经有优先使用权,是受到保护的,他不能再擅自生产这种产品。你知道他怎么说?”

    “他肯定地说这是他们自己的发明,与你无关,什么专利不专利。”

    “对,就是这么法盲,无知无畏,他不会停止侵权。”

    柳石堂犹豫了下,道:“侵权这种事,你以后别当回事,基本上没人管。”

    “不可能,有法律,我已经研读过白纸黑字。正是因为你们都认为没人管,不相信法律,不去追究,不去上诉,事实上纵容了杨巡那些人的肆意侵权。”

    柳石堂皱眉看着儿子,可他手头还真没有哪个人起诉被侵权的例子。他提醒儿子:“无风不起浪,不要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现在很多大学生管理公司,他们也知道专利,可他们都还在拼命仿冒呢。你还是别指望的好。”

    “有一分可能,做一分努力。爸爸,回头我会根据资金情况给你一份发展计划。首先,我必须开始看新工厂的建设用地。而且看起来我还得好好学习税法,刚才看财务说起减免来吞吞吐吐,可见并不熟悉条规。但现在,我得跟汪总打个电话,打听杨巡他们实际研发的投入和进度。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他们歪打正着。”

    “新工厂的事,你让爸爸好好考虑。”柳石堂经验老到,他很清楚,资金投入给研发,那是随时可以喀嚓的,可以有底,但是投建新工厂……没有可靠的保障,不问清楚政策会怎么变,谁敢做如此大的投入?即使他很爱儿子。

    柳钧当然不会逼迫爸爸即时做出这等重大决定,他立刻给汪总打电话。但是汪总接起电话,却七扯八扯地一会儿说他认为可行,又一会儿说他不认可,然后“哼哼哼好好好”地将电话挂了。柳钧一头雾水,放下电话想到汪总可能是不方便。

    果然,下班后汪总就打他手机,而且开口就直奔主题:“小柳,你也听到消息了?”

    “是的。汪总,他们打算怎么做?这是侵权啊。”

    “我没负责此事,杨总可能不信任我。不过我根据你曾经说给我的原理,和看看他们那个研发小组大概做的几件事,我估计他们想摸准路子,有的摸索了,没那么容易找对门路。不像你从开始时候已经找准大致方向。”

    “杨总跟我说,他准备投入的上限是二十万。”

    “看杨总的热衷程度,不会只有二十万。但以他的性格,也别想超过五十万太远。小柳,你别纠缠这些了,我看你还是应该多关注自己的发展。毕竟你自己的发展是主要的,余暇才收拾那些烂摊子。”

    “可是我如果不断被侵权,还怎么做?”

    “你要时刻跑在前面……唉,我说得理想主义了。”汪总在电话里长长叹息,长长无语。

    “是的,我心有不甘啊,他们在糟践我的心血。”

    汪总沉默良久,道:“我得提醒你,小柳,国家现阶段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对知识产权的侵犯,这是发展的需要。否则专利都被老外捏着,我们就举步维艰了。”

    “可是……有法律的。而且不尊重知识产权,国内自己的研发也会被侵犯,比如说我就被侵犯了,我现在已经被影响研发的热情,而且可能被影响研发的成果,直接影响到我未来对研发的资金投入。我如此遭遇,其他人也一定差不多。”

    “国家应该是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吧,唉,说真的,在我这个过来人看来,我们现在在技术方面的投入太少太少了,一年比一年少,悲哀。”

    柳钧很是无语:“可惜,汪总,我们厂没规模,否则我一准挖你过来。”

    汪总开心地笑了:“别挖了,我看得出你我的思维方式已经很不一样了,我只会给你当绊脚石。你只要让我旁观就行,我随时提供经验。”

    “汪总,每次跟你交谈,总是让我对人性充满信心。”

    “傻孩子,哈哈哈。”汪总更开心了,结束电话后心情一直很好,看见柳钧就像看到自己的年轻时代,多年以来,他还是难得一次对别人如此推心置腹,不以利益作为前提。

    柳钧得到汪总提供的情报,放心不少,转头又专心投入新产品的设计。柳石堂则是又开始出门洽谈生意。

    但是,好景不长。两个星期之后,还是汪总在下班后打电话给柳钧,告诉他研发小组已经拿出样品,各项机械性能与他的设定几乎没有差别。柳钧闻言如遭闷棍:“怎么可能?”

    “已经肯定,而不是可能。你回忆一下,热处理过程中有没有被偷窥。”

    “没法偷窥,现场只有我看得到温度显示,也只有我知道添加的稀土材料是什么,他们最多只能记录时间。或者,市一机的领头人是个高手?”

    “他有多少本事我知道,这么快得出结果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撞大运;二,他从你那儿得到明确线索。我看只有后者,前者的概率太低。”

    “不是概率太低,而是根本不可能,我对不同部件采用的是不同的热处理,他不可能一次撞中几个,那概率没法计算,天文数字。难道……”

    “我再提供你一个线索,他们试验中用去三千多套成品,算是投入不菲。你算算排列组合,从你那儿泄漏出去什么资料,才会需要这个组合数量。”

    “是的,是的,谢谢汪总,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汪总,我只要能证明,我一定起诉,我不能坐视。”

    汪总叹息:“我提供你线索的原意是,让你就此找出泄漏点,也好亡羊补牢,避免以后再被偷窃。至于走法律程序,你耗得起这精力和财力吗?打经济官司,拼的是财力、财力、财力!”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能坐视。”

    “小伙子,要学会忍,学会咽下一口气,甚至一口血。”

    不,不,不。柳钧在心里强烈否定。

    下一刻,柳钧立刻与出差在外的爸爸通气。那边柳石堂听说此事,勃然大怒,“难怪,难怪,我本来谈得好好的,转头他们就翻脸,说别人报价比我低,还骂我刀子太快。他娘的,姓杨的吃我豆腐。”

    “根据汪总说法,他们的成品今天才试制出来。那么他们的销售跟进是不是太快?或者说明他们对剽窃成功是胸有成竹的?他们凭什么胸有成竹?”

    “内贼?阿……阿钧,傅老师?你还记得有天你问她要笔记本她拿不出来?”

    “可是她的言行是那么知书达理,总让我想起妈妈。她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

    “阿钧,穷啦!她儿子野鸡大学毕业后一直游荡,她老公工作的集体企业倒闭,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元退休金,又是一身富贵病,好像是糖尿病。钱对他们家比性命还要紧。可你当时好像说过笔记本里看不出花头。”

    “我想来想去其他部位基本上不会泄密。我刚想起一件事,当初为了节省成本,我用的是一边计算一边排除,所以越试验到后面,采样数据越定向密集。这等于基本上为市一机剽窃最终数据划定一个范围了。爸,对不起,你回家吧。”

    “嗯,别说对不起。我还想清楚一点,既然他们能这么容易解密,下回他们是不是还能凭借差不多的办法很轻松地剽窃我们下一个部件?”

    “是的。而且事情发展到今天,我们下一个部件去哪儿加工都成问题。爸,我们回家商量,得修改计划。”

    “嗯。”柳石堂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忙道,“阿钧,你千万不要去找姓杨的,他们那帮老乡非常团结,要官府有官府,要下三流有下三流,你找他会吃亏。听话,你答应我,等我回家再说。”

    “知道了。”柳钧虽然这么答应着,但是怎么肯听话?他当即就打电话给杨巡,但是杨巡不接电话。柳钧火上了,不接,他就不停地拨打,再三再四,才有人接起,却说杨总不在,回头会告诉杨总。柳钧怀疑杨巡根本就不会再接他的电话,他就直接告诉接电话的人:“根据合同,市一机不得生产跟我工厂一样的套件。你请转告杨总,只要杨总生产一个,我立刻去法院告状。”

    对方那人奇道:“我们生产自己研究出来的也不行?”

    “请你自己去问杨总,请补习法律知识,谢谢。再见。”

    柳钧再接再厉,下一个电话打给杨逦。拨打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最近似乎进出家门时候还真没见到杨逦,而且在停车场也没见到她那辆白桑塔纳了。可见杨逦是先知先觉地避着他?

    果然,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兄妹一个德性。柳钧不依不饶,继续打,直到第三个电话,杨逦终于接起。但是杨逦接起就道:“对不起,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

    “显然我当初没有误会你,为什么要这样?”

    “非常对不起,我大哥就是这种性格,看到有钱可赚,他一准奋力冲在前面……”

    “可这钱不是他该赚的,合同有约定不说,专利法也可以保护我。”

    “这问题我跟大哥说起过,可是……我无颜见你。”

    “那么怎么办?我打电话,你大哥又不接,连协商都不愿意,难道逼我打官司?”

    杨逦犹豫了半天,道:“大哥根本不怕你打官司。”

    “为什么?”

    “你别逼问我了,我这个夹在中间的人很矛盾,很为难,但请你相信,这件事我没插手。对不起。如果大嫂在国内,或许你还可以通过她说服大哥,现在没人能劝的。面对这么丰厚的利润,他不会收手。”

    “可问题是,我面对本该属于我的丰厚利润被剥夺,我能罢休吗?”

    “柳先生,请冷静。我不是威胁你,你一定要想个稳妥一点的办法解决问题。大哥不是……你就把大哥看成地头蛇吧,大哥的合作人申总更是。你千万别莽撞。”

    柳钧错愕:“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唯有用法律来文明地解决。”

    “柳先生,我毕业以来看到的和经历的一切都表明,权和钱才是一切,法律什么都不是。”

    柳钧再次错愕:“我不信邪。请告诉我,明天怎么可以找到你大哥。如果你方便。”

    “对不起。”

    柳钧无奈,只好结束通话。他没想到,一圈儿电话打下来,从汪总到爸爸,再到杨逦,都在劝他不要打官司。包括以前他与钱宏明说起的时候,钱宏明也告诉他打官司得不偿失。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杨巡?或者,只能听任杨巡明抢他的成果?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放弃起诉杨巡,唯独他不行。别人只看到他用这么不到半年的时间研发出产品,可是又有谁看得见他多年攻读的知识积累?他的知识产权绝不能被剥夺。而且,他不能容忍杨巡无耻无赖的态度。

    但他不得不冷静下来,他得先检视那本曾经消失一夜的笔记本。

    他尝试换一个角度,用一个偷窥者的眼光看这些数据……他终于看出其中的联系。那些数据其实已经指向问题的根源。那么将可能的数据排列组合,稍有脑袋的人就能得出结论。柳钧没想到,竟是他尊重的傅阿姨出卖了他的秘密。这一刻,柳钧甚至觉得,被出卖甚至比被偷盗更令人愤怒。

    第二天一早出门,柳钧前往经常路过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但是当

    他一说出起诉的对象是市一机,接待他的律师立刻尴尬地婉拒代理,理由是他们与市一机有合作,不便吃了上家吃下家。柳钧最先信以为然,就请那律师再介绍一家。等在第二家继续受到婉拒,他终于明白了。律师不知道忌惮什么,总之是不肯接与市一机的官司。

    柳钧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敢情杨巡敢这么做,全是因为看死了他柳钧有冤无处诉。柳钧更不信邪了,他本就自信于自己的聪明,索性冲进书店,买来法律法规汇编。是的,他铆上了,他在心里发狠,他不信打不赢官司。

    但他再生气,也明人不做暗事,他必须与杨巡见面对质,陈诉利弊,给杨巡当面解释的机会,也给杨巡改过自新的机会,或者,他得当面通知杨巡他起诉的决定。柳钧一整个早上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直奔市一机去见杨巡。

    柳钧在市一机早已熟门熟路,以往他的车子开到门口,保安问都不问就直接给他升起撑杆。但这回保安却没给升,有位保安还走过来对柳钧说:“你回去吧,上头已经吩咐今天起不让你进门,我们听命行事,没办法。对不住,对不住。”

    “你们杨总吩咐?我正是来找你们杨总。”柳钧跳出车子,从保安的阻止中看到,杨巡已经先他一步将敌意付之行动。

    “兄弟,帮帮忙,管的就是不让你见杨总。你请回吧,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我们没办法。”

    柳钧一定要与杨巡面质,见此场面焦急,张开双臂道:“你们看,我身上什么都没带,我只是跟你们杨总谈话。大家都是文明人。”

    柳钧说着,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保安见此,忙急着一个顶住他,一个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柳先生,帮忙,千万帮忙,我们小老百姓混口饭吃不容易,你给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不听杨总的。求求你,千万别为难我们,挡不住你我们会下岗的。”

    面对眼前两个大好男儿的哀求,又有两个保安从别处跑来,柳钧如深陷泥淖,无法动弹,只有一步一步地后退,离市一机的大门越来越远。难道让他真的为难保安?他还不是那么野蛮的人。

    走回车子,他再度打电话给杨巡,接通便被掐掉。柳钧气得恨不得也耍无赖,不停地打电话让杨巡掐,就算骚扰。可是他不愿,他不能以无赖对付无赖,他有他的原则和教养,不能堕落到与杨巡同流合污。

    柳石堂很快回家,见到儿子啃读民事诉讼法,他再三劝儿子别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杨巡有的是办法阻止执行,杨巡千年不还万年不赖,谁也拿这种人没办法。柳钧提出他可以申请财产保全,他将民事诉讼法的有关条款指给爸爸看。但是柳石堂不相信有这等好事,他记得申请保全并不容易。他问儿子财产保全有些什么要求。柳钧嘴里说着保全申请材料没问题,但是往后翻到适用意见,头大了:采取诉前财产保全需要申请人提供担保,而且担保的数额应相当于请求保全的整额。

    根据合同约定,杨巡违约需要赔偿的数字是柳钧起诉的目标。可是如果他将同额的担保金打进法院交付担保,他们自家的前进厂还将怎么运作?他想,一定有其他的办法,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要不然,不成了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了吗?柳石堂忧心忡忡,劝儿子不要赌气,赌气不争财。

    柳钧不肯,花两天时间研读相关法律法规,又花两天时间草拟诉状,打印出小小三本,让爸爸盖章签字。柳石堂说什么都不肯签,但是柳钧问爸爸:“你不尝试,怎么知道我们肯定不会赢?杨巡瞅准的就是我们这种退缩心态。”

    “经验,遍地都是经验,不一定自己撞了才算经验。”

    “爸爸,那么我们的血性呢?难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可以如此忍声吞气?爸爸,你能忍,我不能忍。你如果不敲章,我撤掉一项违反合同法诉讼,只以我个人名义发起专利诉讼。”

    柳石堂紧握拳头,不敢看向儿子:“你别逼爸爸,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爸爸,不要优柔寡断。”柳钧知道爸爸放公章的所在,抢了爸爸抽屉里的钥匙,自己去财务室打开保险箱,将公章盖上。回来,看到爸爸哭丧的脸。

    “阿钧,你会闯祸的。”

    “不会,我理直气壮。”柳钧不管爸爸的劝阻,直奔辖区法院递交诉状。法院告诉他七天内立案,要他等待通知。

    然而,法院的通知还没来,地税的一个电话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头,要柳石堂拿最近三年的凭证和账本等去地税查账。

    柳钧见到爸爸顿时面如土色,连那次大热天送货中暑的脸都比这会儿的脸色好。

    “要死了,地税稽查科说有人举报我们好几条偷漏税,要我拿三年内所有凭证账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说,我每年跟他们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么会一点面子不给,招呼都没有,直接就通知查账?”

    “查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只要账做得好,你的避税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问题是这么简单的吗?首先,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门来?”

    “因为我起诉杨巡?”柳钧的眼睛惊得如灯泡一般。

    “我告诉你,查账是爸爸的七寸。国内的账没几本老老实实,经不起查。你前几天看税法不是说我们有几处做账不对吗?你都看得出来,税务更是清楚每家企业会在哪儿做手脚。税务平时看我孝敬分上对我高抬贵手,但真查起来……你起诉杨巡就算让你全赢,又顺利执行,赔来的钱都不够杨巡发狠让税务罚我的款。你这下相信了吧?赶紧去撤诉。”

    柳钧呆住了,他逻辑分明的脑袋运转了半天才将此中的关系搞明白。他相信杨巡此时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不屑地俯视着他,看着他走投无路,将前几天异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里弥漫开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诉后我还是得去应付查账,既然给查账了,不让查出点儿东西来,他们没面子,应付不过去。作孽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柳钧呆呆地看着爸爸,想不通查账与面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柳石堂叹了声气,虽然满肚子都是紧张,此时还得安慰儿子:“阿钧,别把撤诉当败诉,我们没输,我们只是实力不如杨巡。”

    “实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强食吗?”

    柳石堂无奈地看着儿子:“你妈一定要用书本上的理论教育你,从来不许我在家讲社会上的龌龊事,怕教坏你……”

    “爸你是不是想说我在接近理论环境里长大,反而不识时务?”

    柳石堂犹豫了会儿,点头。

    “对不起,税务局那儿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着儿子挺直腰板出门,心里很痛,但他别无选择,他考虑了会儿,揉揉自己的脸,扮出笑脸,给杨巡打去电话。杨巡倒是赏脸接了他的电话,听了他的好话,虽然没答应饭局,不过总算答应“此事到此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儿子。柳石堂抱头在沙发上枯坐一个小时,估计杨巡在远处电话来电话去地重新摆布他的前进厂之后,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税赔笑脸。

    柳钧被迫撤诉,心情接近燃点。从法院出来,他铁青着脸看看头顶铁青的天幕,不愿回家,开车直奔郊区。他怀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会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连树梢儿都不肯动一下,只一味闷着,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他的心情。柳钧闷头爬山,这种地方非周末时间几乎没有游客,他爬得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爬上山顶。刚在山顶站直,忽然,起风了,山顶飞沙走石,远处也有滚雷排山倒海而来。柳钧心胸为之一畅,忽然很想在山顶呼啸出心中闷气,可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该喊什么词儿,只一个劲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

    非常没有营养地狂喊一通,柳钧终于气顺不少。是的,他是柳钧,依然是柳钧,不会变,不会动摇,但是会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么,他会笑到最后,他要成为真正的强者,而非强盗。他不信,他会不是那种鼠目寸光者的对手。

    但柳钧这个科学青年终究是不敢站在山头当人肉避雷针,喊舒服了,人也跟虚脱了一样,他开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下雨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野的环境更助长了雨的气势。但雨水是清凉的,所有的闷热、所有的闷气,在雨点的冲刷下,渐渐消退。柳钧在雨中如闲庭信步,享受着雨水和纷纷落花,心情渐渐平静。

    走下山时,天已经稍暗。前面还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才是检票处和山门外的停车场。柳钧依然不急,慢吞吞踩着积水往外走。但他远远看见检票处小小屋子的屋檐下贴壁站着十几个小孩子,由两个大人领着。而显然这些孩子不听话,两个大人按下这个,去抓那个,手忙脚乱,异常狼狈。柳钧想告诉自己,他今天很受伤,无暇照顾别人。可是看着蒙蒙雨幕下无助的妇孺,他把一张脸挤成一团,挤走几点雨水,下定决心走向那帮妇孺。

    走近,柳钧才发觉眼前的孩子们与常人有点儿不一样,不是呆傻,就是残缺。唯一完整的是个机灵的小男孩,帮两个老师紧紧地抱着一个眼光发直的小姑娘。

    柳钧善意地对两位老师微笑一下,蹲下身,将三个骚动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尽量温柔地对待。这一来,他的身体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们挡住风雨。蹲着的他正好与那个小男孩平视,他就冲小男孩做个鬼脸,小男孩也腾出一只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头,给他一个鬼脸。柳钧终于被逗笑了,可他此时真懒得说话,依然保持沉默。

    时间过得飞快,接人的面包车终于到来。柳钧一手抱一个孩子,帮着送进车子里。安顿完毕,他帮拉上车门,这才看清,前面车门上写着东海总集团赠送某某福利院。看到小男孩在车子里冲他挥手,他心里很高兴,一种做了好事之后的高兴。这看似微弱的高兴,将他心中的烦闷冲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面包车后面又到福利院,帮老师和志愿者将孩子抱下来,送去浴室洗澡。此时,天色已暗。

    这些孩子不同于正常孩子,淋雨受惊之后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烦。柳钧抢在女士之前去洗最脏的孩子。那位小男孩和他妈妈都是志愿者,女志愿者表扬他:“你以后会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柳钧自嘲:“刚被女友抛弃。”

    女志愿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错失一个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于不公,很想不开。不过看看这些孩子,我还有什么值得想不开的?”

    “祝你好运。不过要纠正你,孩子们不赖,他们的内心很纯美。反而是我们都太复杂,经常感受不到幸福。”

    “对。”柳钧脱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得到够多,不应遭遇一点点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开,“我也想做志愿者,以后我可以维修福利院的所有设备。”

    “嘿,你不可以跟我们可可爸爸抢,那是他的事儿,要不然他来了这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说说笑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绍,女志愿者姓梁。但两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再深入探听对方身份隐私。收拾完孩子,他们终于可以回家。柳钧惊讶地看到雨后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里的女志愿者的车子是去年刚出品的保时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声口哨:“硬顶,帅。梁,我们赛跑?”

    “胜之不武。”女志愿者带儿子上车。柳钧才刚启动,只听耳边轰一声,黑色911几乎是瞬间加速,飞出福利院。柳钧的改装捷达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门,外面早已没了保时捷的影子。嚯,车帅,人帅,柳钧凭常识推测,这百米加速最多只四秒多点,那位梁女士够水平。柳钧看得眼冒红星,浑忘了积郁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车里和着强节奏的音乐高喊:“我还有追求,我有物质追求,我要赚大钱,买保时捷。”

    转弯,他却见到保时捷闪着红灯在等他。他拉下车窗大声喊:“甘拜下风。”

    车里母子跟他说了再见,又一闪溜得不见踪影了。柳钧这回没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车,一次比试,早见真章。但他自言自语:“哎哟,这车,每天得吃多少罚单才能开得过瘾啊。”

    柳钧几乎是一回家,就听到电话铃猛叫。他拿起电话,里面是爸爸如释重负的声音:“阿钧,你总算回家。一下午都没开手机,爸爸快担心死了。”

    “爸,我没事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爸,你还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经回家,老爷们不肯赏脸多吃一会儿。你没事就好,听你声音应该没事了。”

    “查账,怎么样?”

    “查还是得查,已经开出的通知没法收回。让他们放点血吧,没大问题就好。阿钧,我问你,你到底查出来是谁泄漏我们的秘密没有。”

    柳钧看看饭桌上精美的晚饭,伸手有点儿夸张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没找到确定的。接下来我重点做这件事。”

    “阿钧,这件事,爸爸想起来也很气,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们实力不如,只能避他们市一机远远的,别去招惹还不够,最好让他们不知道有我们,省得让贼惦记。但是泄漏我们秘密的人……”柳石堂说到这儿顿了顿,柳钧相信爸爸此时严厉的目光一定是盯着家中的某一处,“我决不轻易放过她。”

    柳钧放下电话后,却找出纸来,伏案而书。“傅阿姨:请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但我也不愿再吃你做的饭。我原以为你是跟我妈妈一样的灵魂工程师,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远远弥补不了你心灵所失去的。柳钧。”

    第二天晚上柳钧回家,见到房间已经打扫,但是桌上没了晚餐。纸条还在桌上,下面却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谁又是良善的!”

    柳钧一下就联想到谁又是良善的中的谁,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还真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发,抽出钢笔再写一段:“别人的行为不应成为你作恶的理由。”但想想没意思,他也没有理由要求别人的行为,就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杨巡的言行对杨巡恨之入骨,他不是圣人,哪儿克制得了自己心静如水。

    可是,他只能偃旗息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是他没办法,而是他拿杨巡没办法。

    这时候一个电话进来,号码是他不认识的:“我是余珊珊,还记得我吗?”

    “哦,余小姐,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你请我吃晚饭。”

    柳钧眼前浮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门。改天请你。”

    “可是我要交给你的东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来。你谢我的报酬是一顿晚饭,然后两清。OK?”

    柳钧从小见多了女孩子在他面前搞怪,早见怪不怪,但见余珊珊说得干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只得应了,立刻开车赶去余珊珊指定的小饭店。他有预感,这位市一机的员工肯定只会因为市一机的事情来找他,他很愿意知道。

    找到那家饭店,却是小小的门面,脏脏的环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沿街的桌边喝啤酒吃饭。柳钧没见到余珊珊,就问小二要了一张桌子坐下。小店人满为患,他的桌子被摆在离店门遥远的地方,灯光都吝啬光顾。他今天确实很累,因为爬上爬下地为老翻砂车间做了测绘,看看能不能将老车间旧貌换新,里面的设备鸟枪换炮。等啤酒送来,他看看同来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迹可疑,索性对着啤酒瓶喝酒。

    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道:“嘿,饱受打击的同志还坐得直吗?”

    “本同志的心灵巍然耸立。”柳钧回头一看,正是余珊珊,大热天穿得宽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圆领T恤,下身是牛仔短裤,那蓝色T恤上还有几滴白漆,似是从什么建筑工地赶来的民工。他起身让座,拎过一瓶啤酒,问:“喝吗?”

    “喝。不喝啤酒,这儿没东西解渴。”余珊珊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柳钧,“公司已经谈下的两家外商,刚来公司考察过,基本确定大批量做你的那个产品。”

    柳钧一脸苦涩,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谢谢,只是看见了徒增烦恼。”他也不知道余珊珊是何用意,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别人。谁知道呢,以前这个余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计主角。他将纸条推还给余珊珊,“你们杨总现在连门都不让我进,我的事还是别给你添烦才好。吃点儿什么?或者我们换个饭店?”

    “不换饭店,这家店号称本城四小脏之一,出了名的脏,可又出了名的好吃。”余珊珊招手叫小二过来,如数家珍地报了四个菜名,都不问柳钧吃什么。等小二一走,她就将纸条拍回给柳钧,低声道:“不用怀疑我有什么不良动机。我既然做了这种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上班了。我过几天辞职,待足一年,我已经受够了。”

    柳钧听得一头雾水:“谢谢,不过你不必为我牺牲什么,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华和执着,才会帮你一起生气杨总的无赖行径。有些事法律惩罚不了他,老天还会劈一道响雷下来呢。但我不是为你牺牲,我是被当年的合资日方招聘进来的,说好的是进先进的研发中心,但等我分配进来,市一机已经换了老板。都没等我板凳坐热,市一机又换老板。研发中心当然也没影子,他们想分配我做办公室花瓶,我坚决不肯,可抗争结果还是给分到进出口部做花瓶。好吧,为了户口,我做。现在一年期满,我的档案和户口不会被退,我当然辞职。与你无关。纸条你拿着,你决不能让杨总得逞,这是市一机很多正义同志们的严正呼声。”

    柳钧不晓得这个小姑娘究竟什么意思:“我在市一机有不少朋友,但是他们的生存依赖于市一机的生存,他们心里虽然知道我被侵权,可是他们在行动上未必发出正义呼声。不过依然谢谢你的纸条,我会留作纪念。”

    余珊珊只不过是说话夸张了点儿,表情眉飞色舞了点儿,没料到好心没好报,被无情揭穿,不禁俏脸通红。她是从小就四方通杀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点点的委屈:“你没尝试,怎知市一机群众没有正义?当然,杨总权势倾城,你选择忍气吞声,选择望风披靡情有可原,你识时务。可是,我原以为你好歹有点儿血性,你会想办法阻止外商的采购维护自己的权益。看错你了!”

    柳钧本来就憋闷,好不容易自我调节才表面显得心平气和,被余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会儿眼睛,最终还是没对女孩子下毒舌,可还是忍不住道:“那辆车子好像是你们杨总的,他也来这种地方吃饭?”

    柳钧说得认真,余珊珊信以为真,放眼一搜,果然见转角停一辆旧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杨巡的座驾,她一惊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脸,可又担心地从手指缝中钻出两只眼睛,四处打量,好在没找到杨巡。

    柳钧这才道:“我刚才看清楚了点,好像不是你们杨总的车牌。现在满大街都是这种车。”

    余珊珊惊魂甫定,她可不愿在离职的节骨眼上被杨巡抓到与外敌沟通,被扣住档案。那种农民不拿别人当人,居然想得出让她当诱饵使美人计,那种人什么干不出来?但余珊珊喝一口啤酒,镇定下来,忽然意识到上当了。她顿时恼羞成怒,柳眉倒竖,起身愤愤欲走。可欲走还留,非得骂完才肯离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不是绕着杨总不敢照面?你有种自己闯祸自己解决问题,别让你爸拉一副老脸,挨杨总训孙子一样地骂啊,我们旁边听见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儿啦。你比我还没胆子……”

    柳钧见余珊珊生气,本已起身阻拦,准备道歉,但听得余珊珊骂他的内容,急火攻心,眼看着余珊珊滑不溜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余珊珊双臂,急道:“我爸去找杨巡了?我爸……在哪儿……他们怎么……杨巡怎么对我爸爸?”

    余珊珊惊得立刻住嘴,双手顺势护在胸前,严正警告:“柳钧,你不许耍流氓,立刻放手。”见柳钧火烫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后,余珊珊却转嗔为喜,被柳钧的动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说。”

    柳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听余珊珊说她怎么听见杨巡与柳钧爸通电话的经过。柳钧可以忍,可以想尽法子化解从杨巡那儿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对经济损失视而不见,可是他不能忍杨巡对爸爸的侮辱。偏偏余珊珊记忆惊人,又不顾柳钧情绪,小嘴嘀嘀呱呱将杨巡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柳钧的腮帮子不由自主地痉挛,太阳穴突突乱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杨巡,他还以为杨巡终究是理亏,因此不敢见他们,只会背后搞搞阴谋。那么他撤诉了之后,昨天爸爸告诉他税务那边也改口,他还以为事情就这么罢休了。他没想到,这还是爸爸去求了杨巡的结果。相比爸爸,他自以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尤其,爸爸还是拖着年初才刚小

    中风后的病弱身躯承受杨巡的侮辱。

    这一刻,柳钧恨自己。

    “还有吗?”柳钧勇敢地问出声,既然事实扑面而来,他选择面对。

    “没了,你脸色很糟糕。吃点儿红烧小蹄髈,都快凉了。”见柳钧拉着脸摇头,余珊珊道,“这就是了,你应该生气。快吃吧,吃饱才有力气生气。”

    柳钧没法说话,怕一说话就是爆发。面对余珊珊好意递来的半只小蹄髈,他没有胃口,可是嘴巴却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几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咽下去。蹄髈肉虽然煮得润滑,可是那么一大口下去,还是将咽喉挤得刺疼,柳钧却享受这等疼痛,继续大口大口地吞咽。余珊珊终于觉得大大不妙,眼看柳钧半只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只,她连忙抢先一步,将盘子拢进自己的领地。却见柳钧一抓不着,大掌一个转弯,抓住啤酒瓶,她赶紧伸手去抢。可是柳钧力气大,她抢不下来,两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别借酒浇愁,你还开车呢。”

    “我没,我只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听着,你现在连声音都在颤抖,你听我的,放手。”余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却很重,腾出一只手化掌为刀,一刀将柳钧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着手疼了好久。小二听到啤酒落地声过来查看,余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将几乎没动过的四只菜打包成一式两份,但叫小二将半只蹄髈划归到她的餐盒里。然后,摸出一百元大钞算账。柳钧总算反应过来,连忙递上自己的钞票,将余珊珊的钱拦住。

    小二拿钱算账去了,柳钧直着眼睛看着余珊珊。余珊珊道:“这才是正常反应。原来你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你要是仍然没事人一样,那么你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孬种。”

    柳钧欲言又止,说出口的不再是想说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两只眼睛的视线各自为政,都没焦点,谁敢坐你的车。”

    柳钧丧气,伸手捂住两只眼睛,指望松开双手时,视线能够对准焦点。他都气疯了,满肚子都是左冲右突的闷气,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几乎没法经过大脑。

    余珊珊见柳钧可怜,实在不忍心弃之不管。“喂,柳钧,我讲故事给你听吧。”余珊珊说到这儿,却打个噎,她该讲什么故事啊,好像脱离幼儿园后,她的故事储存就断档了,总不能给柳钧讲小红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家的事情就窜到了嘴边:“你知道吗?这儿是我爸妈的故乡。但是他们大学还没毕业,国家需要他们支援边疆建设去了。从小,爸爸妈妈就抱着我和弟弟,给我们回忆江南有多好,吃的东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馋得发誓一定要考到爸妈的母校,然后争取高分分配到爸妈的家乡打头阵,让爸妈退休就可以回来故乡安享晚年。喂,柳钧,你听着吗?”

    “我听着。谢谢你,珊珊,谢谢你帮我。”

    余珊珊被一声“珊珊”叫得脸红了一片,幸好柳钧捂着眼睛没看见。她独自扭捏了会儿,才又道:“我在市一机做得不痛快,也没赚到多少钱,爸爸妈妈没挑破,他们借口以后老了要回故乡住,弟弟大学毕业也得分配过来,就拿钱给我买房子,方便我把集体户口转到自己房子里,让我可以在这儿立足。可是爸妈的钱来得不容易,国企效益不好,他们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学,都没多少积蓄,这些钱都是他们牙缝子里省下来的。我拿到钱的时候哭了一夜,我想我真没用,不能帮到爸妈,反而还要拿他们的钱。可我还是得用爸妈的钱买房子,否则我离开市一机就没地儿住了。”

    柳钧没想到余珊珊跟他说这些,心里感动,不知不觉就转移了注意力:“谢谢你信任我,告诉我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学毕业后都没见到几个正经人,经常稍微熟悉点儿就言语不三不四起来。我被杨总派去监督你那么多日子,你有好处从来没忘记我,老板妹妹送你的牛排都会记得分我一半,可你从来没乱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家有口还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问题。可以走了,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离开市一机后准备去哪儿工作?”

    余珊珊前一刻还在做着柳钧的精神导师,下一刻就没了脾气:“找工作正好应了墨菲定律,我想找技术工作,可是人家公司不要我,说我没经验,手里没现成的成果,他们不要储备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家要我,却是让我去管技术档案。结果还是外贸公司张开双臂欢迎我,总是我最无可奈何的选择却最欢迎我。”

    “前阵子我想找几名助手,结果专业符合的男生一听所做的工作和所领的工资,都不愿来。有的更是露出把我这儿当跳板的意思。可我没办法,现阶段只能开出这样的工资。而其他公司不愿招聘没经验的大学生也有他们的道理,怕教熟就飞了,不高的工资留不住人才。简直是一对死结。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是你的错。走吧,我送你回家。”

    余珊珊领柳钧去取了自行车,扔进车后备厢。她上车就好心提醒:“他们都说杨总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经吃过他的亏,我起诉他侵权,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着我找他说好话去,我也只能撤诉。刚昨天的事,非常内伤。这种事……”柳钧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不会忘记。”

    “你不能这么文明,这是豺狼世界。”

    柳钧叹一声气,他这回没再说出不能因为别人的言行而改变自己的理念之类的话,深深的屈辱让他闭嘴。他很怀疑,时隔一天,他还能喊出“我是柳钧,我永远是柳钧”这样的口号吗?

    余珊珊的住处是一刚落成的新区,才刚交付,整幢楼还黑灯瞎火的,没什么人家入住,黑夜中偶尔还传来装修的声音,寂静得可怕。柳钧陪余珊珊上楼,就站定在门口不再进去,看余珊珊进门开灯宣告没事,他便告辞。他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终于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五金店。他买一把锁回家,连夜就将锁换了。他不愿再忍,再也不要见傅阿姨上门。他也没找钱宏明痛诉,他只是一个人在阳台坐了半夜,面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打着卑鄙的主意。

    柳钧暂时放下手头的技术工作,开始学着爸爸,拎一只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会老师,他从来都受老师的喜欢。从母校出来,他拿着老师和留校同学给的名片,借着老师和同学电话开通的捷径,一家家上门找校友演示他的专利。他的同学是最帮忙的,不仅替他安排食宿,还帮他说服上司点头,帮他出谋划策如何最有效地与主要负责人沟通。柳钧从爸爸那儿学乖了,最先交给同学校友好处费的时候,他还会脸红,还会犹豫会不会被拒绝,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来二去,他熟练了,素未谋面的校友们也成了他的好帮手。他用五万到十万不等的价格,将他的图纸一家家地卖出去。

    这回,他不心疼他的劳动果实。他知道,他贱卖出去的那些技术很快就会被转化为生产。那些生产出来的产品,很快,将与杨巡高成本开发出来的产品展开激烈竞争。充分竞争的结果,杨巡别再指望拿高价偷窃来的产品赚大钱发横财。

    市一机的有关消息也不断传入柳钧的耳朵。当初前进厂在市一机手里吃过的亏,市一机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几乎是所有的内贸生意全都毁约。厚道一点的毁约是一个电话打来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价格,不厚道一点的则是一声不吭,等市一机送货上门,他们以千万条质量理由将产品退回。偏偏没有柳钧这样的人盯现场监管,市一机产品的合格率还真马马虎虎,有小辫子可抓。

    这几个闷亏,杨巡吃得无法发作。好在他还有外贸大单,他则是自己亲自出马,督促销售部重新打开国内市场。柳钧回家,将带回的汇票与差旅费一结算,盈余已经够填补研发亏空。

    但是没完,杨巡应该失去更多。

    柳钧即刻支取十万元,去银行兑换一万美金放在银行,随时准备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儿子的转变。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儿子心中疯狂燃烧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刚出差回家的儿子,就让儿子晚上回家说话。

    柳钧敲门见到傅阿姨,他没料到傅阿姨还有脸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门口逼视一会儿,才进门见他爸爸。他见到傅阿姨低头缩肩地走开,一会儿又是低头缩肩地送来一杯茶水。柳钧将茶水远远推开,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给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手,他没有问什么,但也是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将儿子拉进客厅的阳台,拉上阳台隔音玻璃门说话。隔着开阔的大客厅,神仙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隔绝了通风的阳台顿时燥热起来。柳钧毫不犹豫地将T恤袖子推上肩头,催促他爸:“爸,快说,慢一步阳台上多两块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们技术的是傅老师?”

    “是。”

    柳石堂惊讶于儿子的干脆回答,他本来准备听儿子继续跟他打马虎眼,他知道儿子的心肠一向很好。

    柳钧又补上一句:“我已经给我的房子换锁。”

    柳石堂犹豫了一下:“我不打算解雇她,一个做熟的保姆比老婆还强。以后不让她接触太多秘密就是。”

    柳钧直言不讳地指出:“爸爸,你已经失去血性。工厂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结果你都控制不了生产,让新机床一直荒着。我看你留不住数控机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厂里其他工人的排挤。”

    柳石堂被儿子说得老脸通红,但他对儿子没脾气,还是耐心解释:“我算的是总账。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现有局面,利润会增加吗?生活会更方便吗?都不会……”

    “爸你怎知不会?凭经验推断,还是尝试多种选择后的最佳决定?”

    “先不说我,我们来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在报复杨巡吗?好,可是你算过总账没有。你押上的是你全部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两个多月里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远不止眼下这点进账。可是杨巡失去什么?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个零头。就像小鱼咬大鱼一口,大鱼最多痛一下。大鱼咬小鱼呢,一口吞下,命都没了。你跟杨巡玩得起吗,你值得吗?”

    “杨巡作恶,他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讨还一点点代价?你会算账吗?”

    “有一种账,叫作忌惮,叫作下不为例。”

    “你别总打断我,我问你,社会上都这么做,你难道一家家地讨公道去,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看你至今没拿出新工作计划,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对付杨巡?”

    “爸爸,比如说你不解决傅阿姨的问题,结果呢,我们两个人得躲在这儿说话。你掩盖小错,总有一天大错爆发,难以收拾。”

    “阿钧,做人不能太独,不能全都由着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错误的行为,但决不容忍无赖的观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些,算我承认你年轻人有血性……”

    “这种根本性意见不统一,我们接下来有关前进厂未来的讨论怎么进行?继续旧模式的生产吗?”

    “不需要统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这半年多赚的是大钱、快钱,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经考虑过,前进厂的未来肯定得由你来定,可是爸爸担心你顾首不顾尾,心里想替你上个双保险。这样吧,阿钧,金工车间我保留,金工车间所需的流动资金也划一块给我,其他都由你去处置。我唯一要求,你别再把精力都放在讨还公道上了。你自己发展得好,什么公道都会自己回来。”

    柳钧非常惊讶,看着爸爸不敢置信。两个月前,爸爸还只提出小改小弄,稳步积累,不料今天思想大变。“爸爸,这是好主意。虽然我一直认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着家里,可我们也不妨将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贷,爸爸,你会获得最好的回报,我向你保证。”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应吗?”

    柳钧犹豫了一下:“不答应。”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柳石堂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跳跃着离开。

    柳钧匆匆离开,是因与钱宏明早就有约。他今天才刚回家,做的事多,连晚饭都没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于妈妈,都没问一声有没有吃饭,吃了点啥。他当然也不愿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饭,他已经白纸黑字告诉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饭。他此时唯有饥肠辘辘地冲进麦当劳,买一个巨无霸,一路啃着去找钱宏明。钱宏明约见他的地方总是市内最高档的场所,今天是新开四星级宾馆的咖啡座。柳钧啃巨无霸进去,招来无数侧目。

    钱宏明也看着旁若无人的柳钧笑,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吃相搞得像饿死鬼转世一样恶劣。柳钧吃完,便将刚送上来的咖啡一饮而尽:“怎么样,我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欢迎吧?”

    钱宏明微笑:“我家女儿以后若是领这种转世饿鬼进门,打出去。”

    “不是说不让B超看性别吗?”

    “你忍得住吗?这几天一直忙什么?有什么产出?”

    “赚了点钱,可性价比极低,总算对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说说,我替你开解。我等会儿也有事问你。”

    “你什么事?你先说。”

    “干吗总跟我抢压轴。好吧,你给我说说CIF报价和L/C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识,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错的点。我已经看了一本实务书,但总觉得虚。你最好举实例。”

    “每天做死外贸已经够烦,你还让我炒冷饭。”钱宏明虽然抱怨,却没拒绝,想了想,拿出自己经历过最典型的一个案例,细细给柳钧讲解。柳钧将此与自己看书所学的对照起来,基本上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又问了许多问题。

    “看来L/C拒付与合同关系不大。明白了,说说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时候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回来,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连夜飞来帮解决,够朋友吗?”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们的手机似乎还不至于有人窃听。说吧,你看我咬着面包赶来见你,别一脸怨妇相。”

    “我想出来单干。可去年前年外贸几乎灭顶这一幕还在眼前,去年有国营大进出口公司做靠山,单干后遇到什么事,就全一个人独吞了。我在家里一说,全体反对,连囡囡都在她妈肚子里踢打。”

    “其实你打定主意的事,他们别想扭转你,是吧?你是想让我去说服嘉丽,让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钱宏明讪笑。

    “说说利弊,我得负责任地说服嘉丽。”

    “其实很简单:这么多年做下来,我个人已经有非常稳定的业务量,我现在手头的积蓄可以维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车的生活,我随时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进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丽为什么都死命反对。”

    “你们一家辛苦动荡那么多年,刚刚安闲下来,他们想过一段清静日子。”

    钱宏明点头:“还有呢?嘉丽对这方面应该感受不深,为什么她也激烈反对?”

    轮到柳钧微笑:“不会你对嘉丽了解至深,对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别看你性格非常温和的样子,其实你内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读书做事从来有股非常强烈的狠劲,争当出头鸟。嘉丽大概是怕你钻了追求经济利益的牛角尖。”

    钱宏明闻言,愣愣地看了柳钧很久:“不一直是你在争胜好强吗?”

    “我?当然。但我雷声大雨点大,你雷声小雨点大。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没了。最先半年我会比较辛苦,一切从头开始,包括办公室都得一穷二白地租建起来。正好嘉丽生孩子,虽然嘉丽妈妈在,但我出差的时候,有些体力活儿得麻烦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丽单纯。”

    “完全不是问题。办公室找到没有?我那房子,现在楼上楼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个月后你盈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太浪费,打算住厂里去,可以吃食堂,还……”

    “别使劲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费用,帮我顺利上道。多谢,不要你房子,我开始时在家办公都行,财务都打算外包呢。”钱宏明说着摸出中华香烟,不过顿了一下,“你还不归顺烟民队伍?不递烟说话费劲吗?”

    “别招安了。高中时候我吸烟你怎么说的?臭流氓!我现在一看见烟心里就有阴影,你害的。现在我返璞归真了,这个世界也得让你们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钱宏明举打火机对着烟头想了好一会儿,笑了,才将烟点燃:“柳钧,跟你说话最不费力,我才说半句,你把后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来,看看这包烟,我教你一些道儿上的知识,以后你送人烟酒用得上。”

    “不用以后,已经用上了。直接砸钱,省得在烟酒上费心。你别说话说半边,你说我厚道,后面是什么?”

    钱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这半句。柳钧又催,他只得道:“别逼我,我好不容易……”说到这儿,钱宏明顿住了,怔怔看着柳钧不语。柳钧却有些领悟了,伸手拍拍钱宏明依然握着香烟的手,笑道:“所以说,语言表达能力也是一门大学问啊,这不,噎死了?以后找我多练练。咱光屁股兄弟,你怎么出糗都不在话下。”

    钱宏明举拳放到唇边,微笑。他想到的,柳钧也想到了,不过柳钧总是宽厚,不像姐姐虽然也了解他,却字字不留情面地剥皮。他在柳钧面前无拘无束,全心信赖,甚至——中学时候已经开始有所依赖。

    但柳钧毕竟不是场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话头还得钱宏明熟练地捡起:“你最近怎么样了?没见你做技术。”

    “我卖技术。既然一定会被盗版,不如自己先低价卖了,好歹收回点儿成本。回头,我刚与爸爸谈下来,我也准备单独创业。我现在已经有些计划,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帮我一起论证。”

    “资金够不够?是不是先上测试设备?”

    柳钧被问住,因为他的计划里,压根儿没有测试设备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击国内企业重生产轻科研吗?今天轮到了他,他却首先想到的是买机床。包括他的大学同学,替他规划发展计划的时候也几乎没人提起重点优先建设研发中心。是大家都已经对自主研发心灰意懒?

    “怎么?”钱宏明看到柳钧的失魂落魄,异常担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头找你谈。我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钧决定在纠正方向之前,先得赶紧把最后一件心事处理掉。他踩着市一机两批进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国外,拿的是余珊珊给的,他电话确认过的那两家公司总部的地址。他的德国护照帮了他进出国境的大忙。

    柳钧委托当地律所,将有关专利侵权的律师信递交给两家公司总部。同时,他也提供了一份获得他专利授权的所有公司名单给那两家公司。

    他几乎没有在外逗留,就回国了。他已经将权利委托给律师,他也清楚那两家公司面对这种律师信该有的正确态度。他心里非常悲哀,他的知识产权被侵害问题却是在国外得到轻易地解决。还是老外将替他狠狠地复仇。因为那两家公司都在国内设有办事处,国内的办事处不能违反中国的专利法。

    柳钧回国,并不意外地听说,市一机的外销产品已经发货装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时候,杨巡将接到买方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单证纰漏,对L/C拒付的通知。钱宏明说过,只要买方不想收货,对信用证有的是处置办法。柳钧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证已被拒付,船却依然稳稳地驰往彼岸,增加越来越多的运回费用,杨巡这个钻在钱眼子里的人该如何的心痛如绞。

    杨巡可知道,他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别人终有一天会加倍返还。作用力一向伴随着的是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基本。

    柳钧一个人悄悄地出国,又悄悄地回国,跟以往出差一样,便是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双肩包。进入小区时候被杨逦的车子从身后追上,两人见面都是讪讪的。柳钧则是刚刚摆了杨家一道,凯旋,便主动相问:“下班了?”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国生完孩子回来了……”杨逦说到这儿,又不知道自己干吗说这些,忙换了话题,“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处理后续技术问题。”柳钧不愿撒谎,但也不能将自己做的事告诉杨逦,只能含混一下糊弄过去。

    小区道路狭窄,下班又是车流高峰时期,开始有车子在杨逦后面按喇叭。杨逦如释重负,连忙与柳钧说个再见,一溜烟钻进地下车库。柳钧竟也觉得如释重负,他心里诧异:他又没做坏事,干吗心里紧张,难道反而还是做贼的理直气壮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窃了他的技术,结果反而是他不要见傅阿姨,傅阿姨还堂而皇之地待在他爸爸家里,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这世界很颠倒。